攸宁没能一道前去,阿悦起先有点儿失落,听他说她姐姐去宫里跟皇上说话,便完全理解了,小手握着他两根手指,带他去看招财、旺家。
小奶猫和鹦鹉同在一屋檐下,乐子也多的是,萧拓听阿悦给自己讲了不少。
高高兴兴地过了一个下午,萧拓允诺得空了再来,策马回往府中。
路上,向松满脸喜色地迎上来,微声道:“钟离将军回来了,在竹园。”
萧拓立刻拨转马头。
暮光之中,马蹄声飒沓,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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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竹园。
书房院的小花厅,居中的案上摆着几色佳肴,一壶陈酿。
钟离远看过,满意地一笑,继而转到廊间,等待至交前来。
萧拓步履匆匆,望见故人,身形一僵,难以掩饰目光中的惊痛。
分别前,钟离远丰神俊朗,风采照人,他此刻所见到的人,却如同病痛缠身的羸弱书生,消瘦苍白之至。
钟离远笑若春风,“这是什么眼神儿?不认得了?”
“一别数年,忘了你又怎样?”萧拓恢复如常,快步走上前去,用力拍了拍钟离远的肩,“回来就好。”
“拍死我了你。”钟离远笑意更浓,捶了萧拓一拳,“走,好好儿喝几杯。”
“好!”
进门落座后,钟离远细细端详着萧拓,“你样子倒是一点儿都没变。”
萧拓哈哈一笑,“怎么可能。”
酒过三巡,钟离远问道:“你与攸宁的婚事,到底是你要娶,还是她要嫁?”
“是我要娶。”萧拓道,“府里乱得不像话,请她帮忙整顿一番。”
“胡说。”钟离远沉了沉,眸子微眯,“攸宁信了你这说辞?”
“嗯。”
钟离远失笑。
萧拓没辙地扬了扬眉。
“只是,你们各自的处境复杂,她不信也难。”钟离远先一步释然,“除了派给她差事,你可另有所图?”
萧拓为彼此斟满酒,含糊其辞:“没有,你大可以去问她。”
“倾心于她?”
萧拓皱眉,“我又没疯,怎么会看上她?”
“……”钟离远狭长凤目眯了眯,面无表情地睨着他。
萧拓看着酒杯运气,“她说,对帝王将相生情,是最蠢的事儿。”轮不到他嫌弃她那些坏脾性,她早把他打到了八万里开外。都这样了,谁就也别探究他对她的心思了吧?
钟离远品出了端倪,哈哈大笑,“该。”
萧拓默默地饮尽一杯酒,
钟离远把玩着酒杯,说起庙堂上的事,“你跟皇上明里暗里较劲,得有三二年了,就是为我的事儿?”
“三年前你危在旦夕,皇上仍是瞻前顾后,我怎么能不起急。”萧拓眼中迸射出寒芒,“你撑过来也罢了,真有个好歹,那就一起遭殃。”
“行了。次辅毕竟跟皇上沾亲,而且党羽颇多,换了你,也会有诸多顾忌。”钟离远目光柔和而怅然,有意道,“我那场病,害得你没了稳扎稳打的耐心,也害得攸宁不轻——我病重,姚先生闻讯急得大病一场,都与她相隔千里,也都是她束手无策的变故。”
萧拓已经想见到了她当初的消沉至极,自暴自弃。“你与她有那么深的渊源,怎么不早跟我细说?”他问。
“你们不能通过我相识。你有时跋扈,她有时任性,若恰好时机不对,你们硬碰硬,会出大事。”对此,钟离远有着旁观者绝对的冷静理智,“其实你们都霸道,除非事先商量,否则难以共谋何事。她是真活得不耐烦的人,偏又资质无双,拧起来的后果无法估量。你要让着她一些,也耐心一些。”
“我尽力。”指节刮了刮眉骨,萧拓道,“于公于私不少事,你我要统一口风。”
钟离远把玩着酒杯,“说来听听。不可取的,我就当听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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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筱霜唤醒攸宁,交给她一张笺纸。
笺纸散发着淡淡茉莉香气,只有用行书写的两句诗:风动露滴沥,月照影参差。
攸宁借着羊角宫灯鉴别之后,绽出惊喜的笑容,“谁送来的?”
“阁老跟前的景竹。”
攸宁立刻起身,麻利地穿戴整齐,到外院见景竹。
“您要是急于相见,此刻小的就送您过去。”景竹行礼后道。
攸宁神色少见的肃冷,“送我到何处?”
“城西竹园。”景竹心里苦笑:这小姑奶奶的戒心也忒重了些,跟首辅、钟离将军有的一比。
攸宁又问:“阁老也在那里?”
“正是。”
“我这就过去,劳烦你备车、引路。”
马车穿行在暗夜静谧的街巷间,马蹄声、脚步声格外清晰。
路上,攸宁沉思一阵,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了:萧拓不可能明打明地为难钟离远。
他是文人出身,亦有武将铮骨,只要没有深仇大恨,便不会刁难先他一步在烽火狼烟中出生入死的悍将。好些文官之所以不待见他,百般忌惮,便是因为他对武官的体恤、惜才。
最重要的是,钟离远曾在信中无意间谈及萧拓,说当今首辅再怎样,也不会打压他,意在劝导她不要对首辅都心存敌意。
没这前提,谈及婚事那日,她也不敢提及钟离远。
心安下来,攸宁不自主的陷入往昔回忆。
上次相见是什么时候?
八年前,钟离远在征伐期间亦不曾忘记她与姚慕林,赶赴下一个战场的路上,绕路赶去相见。
那时,筱霜、晚玉、书文、怡墨都已在她左右,每一个都是四五岁便开始习武,天资聪颖——是他给她物色的。
相见那日,她望着一身疲惫沧桑但眼眸依旧明亮和煦的钟离远,愣怔一阵子,开心地笑了。
钟离远也愣了一阵,之后笑意舒朗,说小病猫长大了,不会再动辄耍性子了吧?
她笑出声来,说当心我不让厨娘给你做好吃的。
他说我现在可不是馋猫了,能吃饱就成。
她忽然就掉了泪。
心疼。
他给她一记凿栗,说哭什么?我又没死,这不是好端端的?
那时,他们无法料到,还有一种滋味,叫做生不如死。
七年前,时阁老及其党羽针对他下了狠手,污蔑他以良冒功、克扣军饷中饱私囊。本是无稽之谈,他们生生做成了人证充足的铁案。
萧拓那时尚未入阁,虽然地位超然,但说话的分量远不如现今,帮忙申辩出面力保的结果,只是让皇帝大事化小,没有依照时阁老之意,也不肯给钟离远翻案的机会。糊涂官司糊涂了。
就这样,威名赫赫、保家安民的名将被泼了一身脏水,自一品军侯辗转成为六品军职,镇守边关。
那是何等的屈辱、落差?
攸宁懂得帝王权术、帝王的不得已,知道在一定的局势下,有些臣子只能成为被牺牲的棋子。
非常懂得,但绝不可能释怀。
到了竹园,攸宁随着景竹走进书房院的小花厅,展目四顾,看到了站在窗前的男子。
是那样瘦削的透着病态的一道侧影。
攸宁一震,转头看着景竹。
景竹对上她格外复杂的眼神,品出了夹杂其间的无助与惶惑。他不忍心,却无法否认,只能轻轻颔首。
一步、一步,唐攸宁走向那男子。
第54章 终得重逢的故人(3) 三更合一……
钟离远走神了, 回想着初见攸宁的情形。
那一年,攸宁在李太医尽心竭力地救治之下,总算好转起来。痊愈了, 她祖母带着她去了清云寺上香。
钟离远要在清云寺供奉一盏长明灯, 那日便也恰好去了寺里。
与净空师太聊了几句,放下香火钱, 钟离远信步在寺里走了走。
高大的梧桐树下,设有竹制的桌椅。
小小的女孩坐在竹椅上, 收起腿, 手肘撑着膝, 小手托着苍白的面孔, 仰头望着白云浮动的朗朗晴空。
只一个侧影,居然就给他孤寂哀伤的感觉。
她身边没有仆妇。
钟离远觉得有些不妥, 寺规再森严的地方,偶尔也难以阻止居心叵测的人混进来,生出莫大的是非。
正犹豫着怎么做才妥当的时候, 听到女孩一声轻轻地叹息。
当真是很愁闷的样子。
遇到了一个小人精?钟离远不自觉地走过去,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
女孩看到他, 腼腆地笑了笑, 放下腿, 端端正正地坐好。
“怎么独自在这儿?”钟离远和声问她, “要不要我知会净空师太, 请她把你的随从寻来?”
“多谢……先生。”攸宁迟疑着给他安排了个怎么样都不会出错的称呼, “不用的, 她们在放生池那边,过一阵就会回返这儿寻我。”
口齿很是伶俐,神态透着恰到好处的礼貌。“都说放生池那边很是有趣, 你怎么不去看?”钟离远神色认真地与她闲聊起来。
“看再多也没用。”攸宁绽出甜甜的笑容,低了头,又小声加了一句,“又不能把自己也放生。”
“觉着自己在樊篱之中?”钟离远迟疑着问道,“是怎么样的樊篱?”说完其实有些后悔,那么小的孩子,如何懂得樊篱之意。
“病痛。”攸宁的小手摸了摸脸,“我的樊篱是病痛。现在好了也没用,还要等着下次生病。”
钟离远缓缓颔首,端详着她,“这么小就开蒙了?”
“没有。”攸宁摇头,“但是有一位妈妈识字,有时候会教我识一些字。”
这哪里只是识得一些字的样子,“怎么教你?”
“念书册、念诗词给我,我对照着就可以知晓那个字念什么了。”攸宁歪了歪小脑瓜,显得有些奇怪地望着他,仿佛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他不该有此一问。
钟离远那一刻就怀疑,自己无意中得遇了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笑道:“横竖无事,我们对诗消磨时间,好么?”
“好啊。”攸宁很开心地点头,又道,“可我会背的不多。”
钟离远意识到了她的孤单,之后又领教到,人家说会的不多只是谦辞,唐诗三百首全不在话下。
说实话他是有点儿惊到了,就问:“教你诗词的妈妈,有没有陪你过来?”
攸宁眼睑垂了垂,“开春儿被打发走了,我留不住她。”
钟离远非常缓慢地点了点头,先自报家门,告诉她自己的姓名,出身不高,来京城是应友人之邀,过来见识历练一番,等到朝廷开设武举的时候,会下场试炼。
攸宁投桃报李,也把名字、出身告诉他,“……今日祖母带我过来上香祈福,我爹爹娘亲……和离了。”
他就说小攸宁,生病不算什么,双亲分道扬镳也不算什么,福祸相依你总应该听说过,知晓是什么意思。
攸宁点头,随后又浅浅地笑,“应该是的。我病了一次,今日就遇见了先生。很久没人跟我说这么久的话了。”
钟离远心里酸酸的,已经能够想见到她在家里的处境。他们叙谈了这么久,她的仆妇还没过来寻她,她的祖母也不曾差人找她。
让他难过的倒不是明珠蒙尘,而是这无辜的女孩的早慧却又单纯。那么容易满足。
那一刻就下定决心,要帮她走出困境。
那次临别前,他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说攸宁,要记得,我叫钟离远,唤我钟离也行,下次相见,可不能不记得我。
攸宁用力点头,灿若星辰的大眼睛望住他,说我不会忘记的,就算很多年不见,也不会忘记先生的。
之后,他如愿为她寻了安身之处,起码十二三之前,都可以留在姚先生夫妇身边。
再之后,便是漫长的别离。
他为抱负考取功名,历经鞍马峥嵘,再到被陷害,自云端跌入尘埃。
阴差阳错的,江南作别之后的十几年,只见过攸宁一次。但平时书信不断,他特地给了她一笔银钱,让她用来应付种种开销,其中信件要用到的就不少。
她的成长、转变,都是他在信中看到领略到的。
七年前相见,记忆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端详之后,便确定是她,一点儿也不生分。
攸宁也是。
或许这是因为,他们这种如同父女师徒甚至好友的情分,维系方式是信件,在信件中,虚以委蛇是不存在的,只有掏心掏肺的赤诚之语。
只盼彼此安好。
清浅而缓慢的脚步声,拉回钟离远的神智,循声望去,看到了面色苍白、纯美如仙的女孩。
记忆中她的轮廓迅速与眼前容颜重叠。
钟离远唇角逸出浅笑,“攸宁。”
攸宁却有些恍惚,凝望良久,渐渐的,视线被泪水模糊。
钟离远似是没看到,在圆几一侧的椅子上落座,“过来坐。”
攸宁慢腾腾地走到他身侧,敛目打量片刻,终是轻轻唤了一声:“先生。”语声落,泪也掉落。
“你啊,”钟离远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金豆子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攸宁接过帕子,胡乱拭去泪水,神色恍惚地打量着他。
早就想过,他定然会因病痛有莫大的变化,可亲眼看到他这般的羸弱苍白,仍是心痛得不能自已。
意态间再不是璀璨的骄阳,而是清辉沉郁的天边月。
但她很快按下心头惊痛,让自己绽出一抹笑容,想听话的坐到他对面,身形却已失力。
等了太久,有望无望地等待,早已耗尽她的心力。
她又因着这份儿失力,缓缓地蹲下去,手轻轻地抓住他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