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为时夫人引路的二等丫鬟上前来,战战兢兢地道:“奴婢没带错路,来去都一样,走的月洞门。回来之后,时夫人的丫鬟忽然就跑去了清竹那边,奴婢原以为她们是旧相识,却不想,她给了清竹一脚,奴婢真是看呆了……”之前夫人不询问查证,她便没敢上前说什么。
时夫人的丫鬟立刻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踢她了?”想到唐攸宁指出的破绽,只好顺着那二等丫鬟的话下台,“我是看着那小丫头像我一个熟人。”
“熟人?”秋月笑盈盈接话道,“若是熟人,总该体恤人在当差,稍等等。哦,只是瞧着‘像’,到了跟前儿发现不是,便翻脸无情了——刚刚我可是听得看得清清楚楚,你捋胳膊挽袖子的要掌嘴清竹呢。”
时夫人的丫鬟哑声,一张脸由红转白,垂了头,后退两步。
时夫人的脸色也很难看了,只好揪着之前的一点不放:“不论怎样,也是萧府治下无方,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做这种差事?”
“你管得着么?”攸宁扬了扬眉,语声冰冷,“我瞧着她资质好,愿意让她多历练。四五十活得不如四五岁的人多了去了,偶尔破例又何妨?她从厨房走到花厅外都没出错,谁能说她当不了这种差事?不是你身边的混帐东西好端端去撞她,你怎么敢担保她接下来会出错?你是能掐会算,还是能预知未来?真这样的话,不妨告诉我,接下来我要怎么待你。”
时夫人一声冷笑,“倒是没看出来,萧夫人是这般……”
“我没请你来,是你巴巴儿地来我萧府,上蹿下跳地滋事。”攸宁彻底失去耐心,打断她,“四五十的人了,教出来的是什么狗奴才?稍稍有点儿仁厚之心,也不该用个几岁的孩子做文章。有本事就直接冲我来。你这般贵客,我招待不起,带上你的丫鬟、我赔你的锦缎,走。”
“唐攸宁!”时夫人没听到一个脏字,却觉得这是有生以来被骂得最狠的一次,“你这个……”
攸宁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眼神倏然变得冷酷,整个人亦似是被寒意笼罩。她上前一步,“我什么?想说怎样的污言秽语?也让我长长见识。”
时夫人被瞧的心里一阵发毛,寒意爬上了脊背,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该怎样,该怎样?她还能说什么?已经是缺理了,再把私下里那些指摘唐攸宁的言辞说出口,怕要就此坏了名声。
攸宁扬眉,“你走不走?”语气完全是在问人你怎么还不滚。她本来就气儿不顺,这混帐再瞎嘚瑟,她让她鼻青脸肿地离开也未可知。
这会儿的唐攸宁,愈发慑人,那气势……简直比时阁老发作她的时候还骇人。时夫人又后退一步,无法掩饰地现出了怯意。
已到了这份儿上,也只有走人了。
她神色近乎扭曲地带着丫鬟离开。
攸宁吩咐晚玉:“多带几个人送时夫人,省得她再走错路。”
晚玉笑着称是而去。
攸宁低头看向清竹的时候,才发现清竹也正仰脸望着自己,那小表情……好像是钦佩?她笑了,“去趟正房,让筱霜姐姐给你看看伤口,上点儿药,带些相宜的药膏回去。这两日不要当差了,养养伤,告诉齐贵家的,这是我说的。”
清竹抿着小嘴儿笑了,脆生生称是道谢。
攸宁带着秋月回了花厅。
这时候的花厅,已经恢复了众人欢声笑语织就的喧哗,仿佛刚刚什么也不曾发生,但每个人望向攸宁的眼神,与先前又有不同。
遇到缺心眼儿的主仆两个而已,哪儿就至于这样了?攸宁心里失笑,坐到了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什么也没说,拍了拍她的手臂,笑容慈爱。
二夫人、四夫人分别与攸宁会心一笑。
要说心情最复杂的,就是三夫人了。
类似的突发情况,她也遇到过,处理的方式……与攸宁完全不同。
她从来是用下人不懂事说事,直接发落,以示对宾客的尊重与歉意。
现在想想,纵然做不到攸宁这般的有理有据与强势,也实在不需要那样的低声下气。
就像攸宁说的,自家仆人就算莽撞,宾客也不该与下人计较长短——那就是找上门来给人添堵。
那时候,凡有宴请,都是樊氏给她列出宾客名单,要她好生款待,切不可颐指气使,要处处礼让于人。
她被耳提面命的次数多了,又遇到两次临时发生的事,乱了方寸,处理不当,在樊氏面前便全然没了底气,就此言听计从。
现在想想,那些都是怎样的一些小家子的人?樊氏与之为伍,又能好到哪儿去?
三夫人忽然有种感觉:自己被樊氏坑了。再不济,那时候就算低声下气的应对,也该是她樊氏出面才对。
不,也不对,她一个妾室,凭什么替已经持家的主母出面?她自己也知道吧?一定知道,要不然,干嘛总叮嘱自己要赔着小心应承?
那她樊氏到底把她当什么了?傀儡么?
是的。一定是。
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这些事,越琢磨,三夫人就越气闷。
面色越来越尴尬的吴夫人到底是耐不住心头的煎熬,以敬酒之由到了老夫人与攸宁这一席前,赔着笑找了个机会,与攸宁悄声说了前来的原由,“……我想着,夫人与阁老正是新婚,借着赴宴的机会再次来道贺一番也好,却不想……她也不知是怎么了,以前好歹还是有分寸的,真的。也不知是不是这一阵家事太繁杂闹的,唉……瞧着竟像是失心疯了,偏生我是跟她一道来的,要命了。”
攸宁失笑,“您是您,她是她。”
吴夫人得了准话,放下心来,满脸是笑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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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霜选好两匹绸缎之后,亲手带着去了外院,把内院的事细细告知向松。
向松立刻笑道:“我找个管事,再让他带上几名护卫,把这两匹绸缎送到时府外院,好歹跟时府那边交代两句。”
时夫人灰头土脸地回到府中,就对上了时阁老与时渊的冷脸。
时阁老难得午间回来用饭,进门就听说妻子去了萧府,已经气不打一处来。待得萧府的管事送来两匹锦缎,说是萧夫人赔给时夫人的丫鬟的,简直要跳脚了。
不用问也知道,时夫人是跑去萧府找茬生事了。
还有没有比她更蠢的人?
时渊也听说了,心想这下可好了,唐攸宁怕是更加看不起自己了,萧拓则会愈发地看不起父亲。
要知道,萧拓与唐攸宁成婚前后,时阁老可是每日一道折子,弹劾首辅德行有亏。眼下他时阁老这算什么?女眷跑去人家里闹事,难道不是治家不严么?
时阁老冷眼打量时夫人片刻,看了看她身侧的那名丫鬟,留意到丫鬟裙子的衣料与萧府赔的一模一样。
他连声冷笑,二话不说,指着那丫鬟:“来人!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再说!”
丫鬟立刻吓得哭了起来,求时夫人救她。
时夫人看着时阁老那恨不得杀人的眼神,哪里敢讲情。
丫鬟挨了一通板子,被拖回来之后,时阁老吩咐道:“在萧府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仔细说来,敢有半句假话,我扒了你的皮!”
丫鬟已经没了半条命,哪里还敢说假话,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时渊听了,眸色深沉地盯着时夫人。
时阁老则是目光如刀。若是目光有形,时夫人一张脸已被他凌迟殆尽。
“还想让你娘家跟时家亲上加亲?”时阁老沉了好半晌才出声,“凭你最近行事种种,料想着你娘家也教导不出什么像样的闺秀。渊哥儿与他表妹的亲事,你再不要提了。”
“啊?”时夫人失声道,“那怎么行?我已经跟娘家说好……”
“闭嘴!”时阁老忽然暴怒,手边茶盏重重地摔到她脚下,“几十岁的人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了如今!”
时夫人吓得险些跳起来,惊呼一声。
“我这儿绞尽脑汁地弹劾人德行有亏,你却转着圈儿地给我丢人现眼!”时阁老掐死妻子的心都有了,“你到底是疯魔了,还是本性如此?不过是一双儿女出了点岔子,让你不顺心而已,你至于糊涂到这地步?是我们的孩子一厢情愿,关人家什么事儿!?你是猪脑子不成!?”
时夫人被生生地骂哭了,却不敢出声,用帕子捂住了嘴。
时渊倒是挺高兴的。没想到,自己因祸得福了,再不用担心要娶那个倔驴表妹。至于唐攸宁那边——“爹,”他建议道,“您派管家备些像样的礼品,到萧府去赔礼道歉吧?”
是完全没用的亡羊补牢,唐攸宁确然被惹毛了,但该尽的心意还是要尽。
时阁老嗯了一声,“你去安排。”
时渊称是。
时阁老正强自消化着火气,女儿时佩兰兴冲冲进门来,“娘,您去萧府了?可曾见到……”
室内的情形让她的语声顿住,人也愣住。
“见谁?你想让你娘见谁?”时阁老霍然起身,“给我滚回房里思过!再给我寻死觅活的,我亲手掐死你!”
时佩兰吓得不轻,要过一会儿才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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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宴席之后,老夫人、二夫人、四夫人瞧着攸宁那虽然悦目但尽显柔弱的小身板儿,都让她回房歇一歇,宾客自有她们应承。反正经了时夫人那一出,不管是应邀而来还是不请自来的,都没人敢生事了。
脸色不大好的三夫人站在妯娌之间,也强笑道:“五弟妹忙前忙后的,委实辛苦,快去歇一歇。”
攸宁也没怎么推脱,谢过婆婆妯娌,却没回正房,而是去往静园。
路上白着一张脸的小凡赶上来,跟在一旁连连赔罪,“都怪奴婢,奴婢该死。”
攸宁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小凡娓娓道:“像是吃错了东西,肚子痛的厉害,本以为能撑过去的,却不想,到了厨房,疼得手脚都发软了。奴婢怕强撑着闹出笑话,却是打死也不敢请大家因我延误了时间,就请齐贵家的帮忙。厨房里一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可用的只有几个小丫鬟,而行事伶俐模样姣好的只有清竹,齐贵家的就指派了她。”
攸宁颔首。
小凡又道:“齐贵家的和奴婢都拜托了两个姐妹,请她们照应着清竹,都说的好好儿的,清竹只需把菜带进花厅就行。”
攸宁嗯了一声,瞥一眼小凡额上的虚汗,“还不舒坦?”
小凡低声称是。
“可有想过原由?”
小凡神色谨慎,思虑再三才道:“要说有蹊跷之事,应该就是樊姨奶奶房里的王婆子。一大早,她送给好几个丫鬟时鲜的水果,我们其实都在远着樊姨奶奶那边的人了,只是奴婢贪嘴,那会儿恰好渴得厉害,便多吃了些。”
攸宁失笑,“秋月另外安排了人,顶了你接下来的差事。回房歇着,给你请的大夫就快到了。”
“多谢夫人。”小凡感激地眼角微湿,“奴婢等会儿还要去找清竹,好好儿给她赔个不是。”
“那就是你们的事儿了。”攸宁笑道,“这回固然是我和管事防范不周,但你日后行事也要谨慎些,府里花的起诊金,可你自己也受罪不是?”
小凡称是,千恩万谢而去。
跟随攸宁去静园的秋月垂首道:“都怪奴婢,早该想到樊姨奶奶会出幺蛾子,该派人盯着她那边的人。”
“不用。”攸宁道,“凭她的手段,做不出无证可查的事儿。我就是要给她钻空子的余地。”
秋月望着攸宁,“奴婢……奴婢不明白。”
“宴请上出点儿小差错,我自认如何都能应付得来。”这丫头越来越得力,攸宁便也愿意时时点拨她,“只要给宾客的膳食没问题就成了。三夫人再迟钝,也迟早会反思,会与樊氏彻底反目。”
“谁又能真的蠢到家呢?三夫人要真是不可救药,三老爷当初也不会娶。樊氏能把三夫人带沟里去,我就能把她带上正路。”
秋月闻言,笑着点头,“奴婢明白了。”
到了静园,攸宁留了秋月在这边的门房用茶点,自己进到园中。
萧拓本打算留在家里,终日陪着两个小家伙,奈何上午被传唤进宫——辽王的胞妹安阳郡主进京了,皇帝设宴,请首辅作陪。
初六、十九过来,家里这是第一次这样喧嚣,这会儿更是敲锣打鼓地唱起了戏,攸宁担心它们嫌吵,发脾气。
十九也罢了,初六要是来一声吼,恐怕直接就给她清场了。
没料到,进门后刚走了一段,两个小家伙就颠儿颠儿地迎向她,都是喜滋滋的样子。
攸宁不想十九再吃上次的亏,适时地俯身、蹲下,抱着一个,搂着一个,不断用言语手势安抚初六,哄着它别跟十九过不去,又嘀咕:“你们怎么知道我来了?难不成有千里耳?”
过了一阵子,陶师傅赶过来,说了原由:“那边热闹起来之后,它们也不知道是心烦还是好奇,跑到高楼上张望。也不知它们能否望见您,在这边是绝对能望见。刚刚初六一溜烟儿往下跑,十九一着急,根本就是顺着往下滚了,疼得直叫唤,初六没法子,折回去把它叼下楼的。”
攸宁听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十九,“阁老说你得摔打着长大,你还真打算这么着啊?不是挨打就是挨摔。”手轻柔地抚着小家伙的背,又问陶师傅,“要是有人往楼上瞧,眼力好的能不能看到它们?”
“不能。”陶师傅笑道,“初六精着呢,一直躲在栏杆后头,就算有人跟阁老眼力一样好,也不见得能透过它显露的一星半点儿,猜出它是小老虎。”
“那还好。”攸宁笑道,“它们要是没事儿就往楼顶上转一圈儿,我真是想想就受不了。”
陶师傅一乐,“不能够,平时俩小子还真不喜欢亭台楼阁的,经常出没的,也就是阁老和您那间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