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敛目,迅速转动着脑筋。怪不得三老爷说她越活越回去了,怪她没考量到这些,便是缘由之一吧?
攸宁不想教训她,也不想规劝她,但也不介意用实际的事点拨她:“你有了这心思,便要先想好她们的去处,发卖什么的就不要想了,她们又不是你们夫妻两个做主为妾的,于你们是无辜之人,何必苛待?想清楚、有了安排的章程之后还不算完,你要跟三哥商量,他不同意,谁说什么都没用。”
三夫人又敛目沉思半晌,分外迟缓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语声已经有些沙哑。
她跟前的妾室,可不就都是有心人安排的么?想打发的时候,哪里能用寻常门第轻描淡写的态度、直接粗暴的方式。
况且,她们谨小慎微,并没做错什么,直接发卖了委实不妥。
……有些东西,她像是隐隐地明白了,却又说不分明。
攸宁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对三夫人的情绪没有探究的闲心,也便笑笑地端了茶。
接下来,便到了四月初九的宴请之日。
萧府的旁支、通家之好、兄弟妯娌几个交好的人应邀而来。
林夫人、谭夫人、杨夫人自然是因着攸宁的情面过来的,而在以往,因着老夫人与樊氏有些妻妾不分的传闻,是很少踏足的。
现在不一样了,攸宁持家,今日更是一进福寿堂就看到了笑容柔和的老夫人。
二夫人、四夫人算是义不容辞地帮攸宁款待、安置各路宾客,三夫人心里虽然还是有些别扭,到底是懂得这种场合都闭门不出的话,只会遭人闲话,是以,便也站在妯娌之间,出一份力。
对这种情形,攸宁心生笑意。
家族么,平日里不管各自怀着什么心思,哪怕谁恨死了谁,遇到大是大非,也要出尽自己的一份力。
以前的萧府,就是一盘散沙。
不管用什么方式,让这些人能切实地逐步向真正的家族宗旨靠拢,大体上便是对的。
衣香鬓影、笑语盈盈之间,自然也会有例外的事。
凡有正儿八经地宴请,便少不了不速之客。
今日,时夫人就是不速之客中的一个。
时夫人从没想过,萧拓与唐攸宁的婚事,会成为她的灾难。
婚讯传出,女儿便开始失魂落魄,等到了吉日,确定新人拜堂成亲之后,变着法儿地发疯作妖。
时阁老怒其不争,闻讯后就将之禁足。
女儿却越来越疯魔,动辄寻死,时夫人真的是每一日都悬着心走过来的,醒来后最怕的一件事,便是听到女儿自尽的噩耗。
慢慢的,她就也快疯了,常日里哭天抹泪。
这也罢了,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跟着凑热闹,今日这样一出,明日那样一出,给她雪上加霜。
时阁老大手一挥,帮儿子向翰林院请了假,将之关到祠堂。
这种寻常的法子,对于两个情场失意的儿女怎么可能奏效?
偏生她又想不出别的好法子。
一日日捱着,好歹是熬得两个孩子不再寻死觅活了,儿子却还不叫她省心:闹着要搁置婚事,要外放。
搁置婚事,行,浪子还有回头的一日,何况你眼瞎看错了人?
可你在翰林院便是磕磕绊绊,谁敢担保到了地方上不会吃尽苦头?萧拓权倾天下的话是假的么?你惦记他那个不成体统的枕边妻他会不知道么?只要首辅心里膈应,时家的人离了京城便只有倒霉的份儿。
上午,刑部右侍郎发妻吴夫人登门探望,闲谈时说起了萧府今日宴请的事。
她想一想近日因着儿女闭门谢客的寥落,再展望一下萧府那边的光景,便恨得咬牙切齿:那对儿灾星,煞星,招惹了她的儿女却扔到冷板凳上,凭什么过得顺心?
她也真是很想看一看,如今的唐攸宁,是怎样张扬得意的嘴脸。
便就这样,临时起意,携了吴夫人一起做了不速之客。
到萧府时,攸宁正忙着带谭夫人、杨夫人、林夫人去见老夫人,应承时夫人、吴夫人的,便是萧府二夫人、四夫人。
寒暄之后,时夫人睇着二夫人,“原来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也曾几次来过萧府,倒是没见过你。以前是怎么回事?”
“时夫人以前就来过萧府么?我倒是不记得,兴许以前无缘相见。”二夫人不咸不淡地应道。
四夫人抿唇微笑。问的人定然是不安好心,答的人看似妥帖,实则是让对方心里很不舒坦的说辞——你是谁?你来我就要见或者记得么?
也随着这一问一答,时夫人不再言语,随行在侧的吴夫人也没说话,沉默着随妯娌两个进到福寿堂待客的偌大的花厅。
老夫人坐在居中的罗汉床上,攸宁正略略俯身,跟老人家说着一些事情。
老夫人频频点头,笑眯眯的。
时夫人、吴夫人到了近前,婆媳两个与她们见礼。
时夫人身形站直之后,目光挑剔地打量了攸宁一番,忽然问道:“三夫人呢?你们家这种事情,不都是她张罗么?”
来找茬的。老夫人明知对方是小儿子死对头的家眷,也早就料到了会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事发生,心里气哼哼的,面上却维持着镇定,“青出于蓝胜于蓝,更何况,这也是我们老三媳妇的意思。”
语声落地,二夫人举步之际,四夫人已跨步上前,扶住老夫人手臂,“萧家的事,自来是不屑对不相干的人讲的,时夫人眼下这是怎么个意思?要我们萧府女眷给你摆出府中诸事?”
二夫人拍了拍心口,笑。
攸宁也在笑。这时候,她出面自然能把时夫人呛回去,却远不如妯娌这样的帮衬的分量。妯娌出面,意味的是萧府起码一部分人对她的认可。
时夫人哽住了。谁会脸大到跑别人家里问人家的大事小情?这位萧二夫人,竟也不是一般的能言善道。
幸好这种场合下,想冷场都不可能,不消片刻就又有宾客前来,方才的一切,也就像是没发生过。
吴夫人瞧着时夫人的目光,却与以往不同:这人是不是有毛病了?怎么能大喇喇地说那种话?日后是否再来往,真要好生斟酌一番了。
因着这心思,时夫人邀她一起去看望樊姨奶奶的时候,她苦着脸拒绝了:“有点儿不舒坦,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地儿歇一下呢。”
时夫人也没多想,主要也是没把她当回事儿,径自去问攸宁:“府上的樊姨奶奶出自高门,饱读诗书,我能不能去见一见?”
攸宁笑道:“这事儿您怎么能来问我?问我婆婆就是了。”
时夫人转身去问老夫人。
老夫人听清楚之后,斟酌片刻,说你既然想去,那就去看看她。
时夫人抿唇,笑得得意。她与谁家的妾室偶然结识投缘不算什么,你萧家纵着妾室结交高门贵妇,便是另一回事了——有些话题是可以成为一段时间的禁忌,机缘巧合罢了,有什么不可打破的?只是以往没有那个有胆子的人罢了。
以往她不屑于做,现在倒是真不介意了。再怎样,时家也是次辅的门第、皇室的外戚,纵然比之巅峰、最佳都差了那么一点点,可谁又敢小觑?
总比功高震主得天下皆知的萧拓要好了百倍。
怀着这样的心思,她到了樊氏所居的小院儿,差人去传话。
然后,她吃了闭门羹——
出来回话的婆子笑容朴实憨厚,“我家姨奶奶这一阵不舒坦,不宜见客。便是身子爽利,到了今时今日,也会潜心度日,每日抄经习练书法也就罢了,不会再见任何不相干的人。”
初时,时夫人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甚而生出了樊氏已遭了唐攸宁毒手的猜测,又一想,便知不可能。再怎样,萧家还有个老太爷呢,是做了道教俗家弟子,可所谓的俗家弟子,不就是红尘与红尘之外的事儿两不耽搁么?
那么,就是樊氏被萧府婆媳拿捏住了,同意她前来看望,何尝不是想看她的笑话。
时夫人死死地咬了咬唇,怒气冲冲地返回花厅。她倒是不信了,主人家能把她这个客人怎么着?她这个客人硬要挑出错的时候,她们又会怎样应对?
而宴请之间,又怎么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处处随时都有,只要她想促成——
面色难看的折返回到花厅院落的时候,恰逢宴席刚开,路上井然有序地穿行着奉上点心、开胃菜品的仆妇。
其中一个比较显眼,刚一进院门,时夫人就留意到了,因为她太小了,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捧着托盘显得有些吃力。
时夫人给随侍的丫鬟递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笑着轻轻点头,片刻后脚步匆忙地撞上那小丫鬟,使得对方先前死死捧着的托盘落地,起身后便毫不留情地踹了一脚,疾言厉色地道:“小蹄子,走路不长眼睛的么?你家主子都没教过你规矩么?……”一通数落砸下来。
时夫人瞧着,很是满意。这情形,倒是不知唐攸宁那祸水能怎么应对。
第55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1) 三更合一……
那小丫鬟遭受的无妄之灾, 并没影响她前后的仆妇,她们仍旧步调如常地垂首进到花厅,捧着的膳食摆上桌之后, 才悄然走到筱霜晚玉或秋月跟前, 微声禀明外面的事。
秋月倒也罢了,筱霜秋月本就耳力很好, 饶是花厅内喧哗,也已察觉到了外面的异状, 即刻禀明了攸宁。
时夫人的丫鬟起劲地数落小丫鬟的时候, 攸宁便已到了长窗前, 循声观望。
那小丫鬟是清竹。攸宁第一次看到这孩子, 就有些不落忍。
上回清竹得了一个银锞子和一把铜钱的赏赐,乖乖依照攸宁的叮嘱, 妥善地收好了银锞子,没瞒着那把铜钱。
齐贵家的见了,便觉得攸宁喜欢清竹, 自己也对这伶俐的孩子心存怜悯,有事没事的, 就让她跑腿到正房传话, 赚点儿零花钱。
攸宁此刻只是有些疑惑:传菜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清竹, 是谁安排的?思忖着, 她带着三名大丫鬟转出厅堂, 站在廊间瞧着。
这会儿, 清竹跪在地上, 正向时夫人赔罪:“奴婢该死,走路慌慌张张的,冲撞了您的丫鬟, 请您责罚。”语声恭敬,不带丝毫委屈。
有两个传菜的丫鬟看得清清楚楚,这会儿实在是气不过,到了攸宁近前,微声禀明当时情形。
“我只是奇怪,你这么小,怎么做得了这种差事?”时夫人语声闲散,“难不成,萧府没人可用了?要怎么罚你,你自己说。”
清竹道:“奴婢不敢,请夫人责罚。”
“那就掌嘴吧。”时家的丫鬟道,说完就开始卷袖管。
“清竹。”攸宁声音略高地道,“你过来。”
花厅里安静下来,不少人透过门窗向外张望。
老夫人、二夫人想要起身去外面看看,却被四夫人笑着及时拦下了。突发的事情,还是让攸宁自己应付比较好——她们还不清楚她的路数,好心帮忙兴许反倒帮了倒忙,况且,万一被时夫人说萧府人多势众欺负她,也不是不可能。
清竹已快步走到攸宁近前,端端正正地行礼。
攸宁细细打量,见她一只小手流血了,该是摔倒后慌乱期间,被碎掉的碗盘扎了手。
攸宁取出帕子,拉过她的小手,给她缠上,“等会儿再上药,暂且忍一忍。”
“嗯!多谢夫人。”清竹之前的冷静没了,语声哽咽,“小凡姐姐忽然肚子痛,赶不及找别人替她,就求厨房的管事妈妈指了我,替她传菜。是奴婢不好,只怕摔了膳食,却没留意别的。”
攸宁摸了摸她白净的小脸儿,“我知道,别怕。”
清竹点头,大颗的眼泪却掉下来。
都是这样的,平时受什么委屈都不觉得怎样,可有人为自己出头的时候,反而会心酸落泪。
“呦,主仆两个聊上了?”时夫人与丫鬟被晾在原地,只得走过来。
攸宁带了清竹一下,让她站在自己身边,望着时夫人,心生怒意。
钟离远的事,时阁老功不可没,但攸宁从没迁怒过他的家人,若是迁怒,早就因着时渊那些心思,把他当猴儿耍了。但又何必呢?怪无聊的,还要耗费自己的时间。
她早就知道时夫人不是个拎得清的,却不想,是这样上不得台面,一点儿脑子都没有。
“怎么回事?”攸宁问。
时夫人声音比平时高了些,“不是我说,萧府也太不成体统了,让这样一个小丫鬟传菜,不是胡闹么?瞧瞧,这不就出了事儿?”花厅里的人都在看热闹,她不妨让她们听得更清楚。
时夫人的丫鬟上前一步,行礼道:“萧夫人……”
“边儿去。”攸宁睨着她,目光清寒,“有事跟你家夫人说,我不晓得你是哪个。”
那丫鬟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
攸宁用同样的眼神望向时夫人,“劳烦你跟我说说,怎么萧府的丫鬟,轮到你来发落了?”
“你这叫什么话!?”时夫人语声更高,透着尖锐,这次不是故意的,是被气的,“你的丫鬟冒冒失失地撞到了我的人。”她指了指自己丫鬟的裙子,“瞧见没有,前一阵皇上赏的上好锦缎,因着丫鬟伶俐勤勉,我赏了她一匹,她便新做了这条裙子。”
那丫鬟垂首看着自己的裙子,拎了一下,“沾上了这些碎末,也不知能不能洗去。”
其实清竹端着的托盘上只是酥琼叶,攸宁怎么看都觉得是烤馒头薄片的一道菜而已,怎么就不能洗干净了?
“萧府所得赏赐之中,也有这类锦缎。”攸宁道,“我赔给时夫人两匹,你走的时候带上,若觉得这样不够妥当,我让针线上的照着样式做两条裙子。”
筱霜闻言,仔细打量着那丫鬟裙子的衣料,确定之后,悄无声息地退开,疾步回了正房。
“……”话说得太满了,时夫人实在找不到继续挑刺的余地,想着闹这一场,唐攸宁已算是出了丑,也就罢了,她笑了笑,想说些息事宁人的话,却不料——
攸宁话锋一转,“只是,我有个不懂之处,请时夫人指教。”她转身望着花厅,“花厅东西两道门,东侧给宾客进出,西侧给下人进出。”又分别指向院落东西两道门,“东侧的月洞门供宾客进出,西侧的角门供传菜的丫鬟进出。这不论怎么走,传菜的丫鬟也撞不上宾客,难不成时夫人在萧府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