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连又何妨?”萧拓道,“时阁老与我势不两立,你却偏偏投靠他,倒真会打我的脸。”
井先生用力磕头,再次恳求:“阁老便是将小人凌迟,也是我自作自受,唯求饶恕无辜之人。”
萧拓敛目思忖一阵,闲然道:“领二十板子,一千两纹银,回你现今住处,日后安分守己。”
“阁老的意思是——”井先生的恐惧更重,声音呆板无力。
“全在你。再与时阁老暗通款曲,或是自行了断,你一干亲友便会逐个亡于酷刑。”萧拓睨着他,淡漠如俯视草芥,“就此别过,先生珍重。”
寻常人若是寻常听到这几句话,兴许不会当回事,但井先生不会,任何熟悉萧拓手段的人都不会。
于人有益之事,萧拓兴许会留有余地,食言的前提是给人更大的惊喜,而这种发落人的话,却从来是言出必行,当真施行起来,只比他所说的更狠绝。
井先生知道,自己余生,只能是个头上悬着刀的傀儡,心如死灰地活下去。
他茫茫然磕头谢恩,起身时双眼向上一翻,晕厥过去。
第58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4) 万更
萧拓去书房之后, 攸宁没了睡意。
筱霜、晚玉过来,哄着她服药,用了小半碗粥, 又服侍着她去净房, 洗漱擦洗一番。
回到床上歇下,攸宁见她们一直在打量自己的气色, 弯了弯唇角,“觉着松快了, 要好了。”
筱霜、晚玉这才现出欢颜。
之后攸宁才知道, 现在已近子时, 而在她昏睡期间, 老夫人和三个妯娌每日都会过来看望,老夫人更会在床前一坐就是大半晌。
“母子两个也不怎么说话, 只要说话,就是老夫人责怪阁老,问是不是他害得您上了心火。”筱霜说着, 现出些许对萧拓的同情。
人们都看得出攸宁身子骨弱,底子不大好的样子, 寻常人倒是不知道她的病根儿, 和有多容易病倒。
攸宁笑了笑, “可曾耽搁了别的事?”
“没有。”晚玉道, “白日里有秋月、雅琴几个服侍您, 奴婢和筱霜就能腾出空来, 上午替您处理内宅的事, 下午办外面的事。您别想这些了,先将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攸宁嗯了一声,见她们眉宇间透着疲惫, 道:“回房歇息,找值夜的人来替你们。”
两个丫鬟不想走,“我们不累,秋月、雅琴在梢间补觉,迟一些就能替换我们。”
“听话。让她们也回房休息去。”攸宁笑道,“我真见好了,阁老迟一些就回来了。”
两人这才不再坚持,称是退下。
等到萧拓回来,攸宁才意识到一件事:“你还是别在这儿睡了。我这病,离得这么近的话,怕是会过病气给你。”
萧拓不搭理她,自顾自宽衣歇下,把她搂到怀里,啄了啄她的唇,“还挺看得起你自个儿。”
攸宁失笑。
“难受么?”萧拓柔声问。
应该是难受的,五脏六腑火烧火燎的,头脑不够清明,疲惫乏力似是渗透到了四肢百骸。可是,“没事,习惯了。”她蹭了蹭他的肩,“你这么惯着我,有事也没事了。”说完愣了愣,这是什么话呢?瞧瞧,脑子不清醒,就是这点儿不好。
萧拓察觉到她的反应,心里仍是格外熨帖,晓得她需要的是正常的睡眠,便拍抚着她的背,“乖乖睡觉,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静园。”
“嗯。”三四日里,他们都不露面,初六十九恐怕会很失落。
攸宁渐渐睡着了。
萧拓也很疲倦,却了无睡意。
那份疲倦,更多的是来自心里。
十几个年头了,一直不停歇地筹谋诸事,忙于公务,哪怕逢年过节,脑子里转着的也是庙堂上的事。
想停歇都不能。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常日里守着家园,得一份真正的安闲?
一早,各房得了攸宁见好的消息,俱是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婆媳四个相继前来看望。
老夫人来得最早,坐在床畔,携了攸宁的手,很是心疼,“瞧瞧,这小脸儿苍白得吓人。真把我们吓坏了,平日里可千万要好生将养着,给你的那些补品,都要派上用场。”
攸宁心里暖暖的,笑着称是。
老夫人又悄声问她:“是不是老五惹你生气上火了?”
攸宁失笑,“没有,真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着凉了。”
老夫人不信,着凉怎么能是这么个症状?
攸宁笑容真挚,也悄声道:“真的,阁老待我好着呢。”
老夫人认真地道:“他一定是做贼心虚,才告假陪着你。”
攸宁笑开来,“怪我,害得阁老要落人话柄了。”
“应该的。自进门到如今,家里七事八事的,他也不帮衬着你。”老夫人数落起小儿子来,向来是一套一套的,“眼下把你累病了,才知道你是谁了。”
攸宁笑得不轻。
老夫人见她心情这样好,虽然面色不佳,精气神儿倒是很好,也就真的放下心来,“你虽然病着,家里的事却一点儿都没耽搁,说起来,你身边的丫鬟都不简单啊,个个儿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单说秋月,只跟了你这么一段日子,已是改头换面了,这三两日管着正房里的大事小情,哪儿哪儿都井井有条的,一丝儿不乱。”
“也是她聪明。”
“这种管教人的法子,回头不妨提点延晖一番。”
“好,我听您的。”
老夫人担心说话久了她会累,又笑眯眯地叮嘱一番,便回了福寿堂。
二夫人、四夫人结伴前来,一个送了她开过光的佛珠,一个送了她开过光的镯子。
二夫人解释道:“上回去护国寺,一起求回来的,只望着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攸宁爽快地收下,“病一下倒是赚到了。”
四夫人点了点她额头,“病得昏昏沉沉的,可真能吓人。偏生阁老留在房里守着,我们也不好进来看看。”
“他……也真是的。”攸宁没法子说别的。
“不会落什么话柄的。”二夫人道,“府里对外只说,是阁老不舒坦,头疼得厉害,你照顾着他,没法子见客。”
可真能颠倒黑白。攸宁腹诽着,笑。
三夫人晓得二夫人、四夫人不待见自己,便也识趣,听着她们离开正房之后,才去看攸宁。
“给你带了一只老参,能用就用着,不能用也能赏人。”她说。
攸宁感激地一笑,让她坐到床前的椅子上,“三嫂这两日可还好?”
“挺好的。”三夫人对着这个妯娌,总有点儿不自在,“你呢?这就算是完全见好了吧?阁老是怎么回事?不给你请太医,反倒请了民间的大夫,你三哥跟我都有些犯嘀咕。”
“见好了。”攸宁答道,“也是我的意思,以前就有相熟的大夫,倒是不用惊动太医院。”
“那还好。”三夫人晓得,生病的人反倒不愿意人总说病情相关的,就说起别的事,“家父给我选了个管事妈妈,让她过来,也能时时提点着我。”
“这是好事。”攸宁道,“等人过来,知会一声,四季的衣裳例银等等,都要走公中的账。”
三夫人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可不是这意思,走我自己的账就是了。”
“那怎么成?”攸宁道,“管事妈妈是来给萧府三夫人当差的,处境就得跟别人一样,这样她心里也更踏实。是令尊的心意,你自然要给她体面,让她拿房里管事的月例。”
“嗯……那我就听你的,你说的总不会出错的。”三夫人瞄攸宁一眼,“我……太笨了,往后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你直接数落我就是了。”
攸宁笑出来,“有事我们一起商量。”
三夫人感激地笑了。
晚玉等攸宁应承完婆婆妯娌,见她不乏,禀明一些事:“济宁侯成婚前与哪个女子来往过,倒是还没查到,却查到了眼前的一件事:济宁侯班师回京的路上,金陵宋家的闺秀宋宛竹便来了京城,在一个小院儿里住了一段日子之后,搬到了济宁侯私下置办的一所别院。”
攸宁思索着,“金陵宋家,曾做过礼部郎中的那个宋家?”
“是。”
攸宁又算了算时间,宋家外放到金陵,是在林陌成婚前一年。
晚玉继续道:“济宁侯回京之后,极为忙碌,一日夜间还是去别院看了看宋小姐。”
“……”攸宁道,“已经有个人摆着了,你们就先摁着宋宛竹查,如果两个人真是不清不楚的,就给我把这宋大小姐查个底儿掉。”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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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安阳郡主在一间酒楼宴请顾泽。
萧拓娶的人是唐攸宁,安阳少不得留意那女子的种种传闻,以及以前的夫家。
关注的时间久了,斟酌的事情多了,就看出了些不对劲——顾泽对那个前长媳,未免太大度宽和了些。
怎么就能让人带走那么多家产?
怎么还出手整治不曾关照过唐攸宁的齐家?只有没脑子的人,才会认为顾泽是借着齐家的事跟唐攸宁过不去。有生恩没养恩的人,以毒妇的凉薄,怎么可能接受?心里怕是一见到生母和齐家的人就烦死了。
顾泽根本就是帮了唐攸宁的大忙。
他图什么?想用这种事换得首辅对顾家的青睐?
就算是这样,他也不用把开罪过唐攸宁的女儿送到寺庙落发修行吧?
至于顾夫人,闭门谢客的日子已久,人是不是还活着都不好说。
这些也罢了,权当他是动了气,亲手清理内宅,把次子逐出家门又是怎么回事?他身边又没妾室,膝下只剩了那一个子嗣,不过了,疯了?
简直匪夷所思。
这些便是安阳郡主盛情相邀顾泽的原由。
顾泽一点儿也不想应邀。京官谁不知道辽王兄妹是隐患?谁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他真是流年不利,怎么就被那位郡主盯上了?
赴约之前,他派人去萧府递话给攸宁身边的筱霜,说了这件事。
他们不便时时碰面,只时间上就不允许,有些事便需要彼此的心腹传话,这是早就说定了的。
那位郡主地位高贵能文善武不假,可顾泽也并不能放在眼里,觉得她和杨锦澄、杨锦瑟那类女官无甚差别。真让他打心底发怵的女子,也只有皇帝和唐攸宁。
在酒楼的雅间相见,见礼落座之后,酒菜很快上桌。
二人各留了一名亲信在一旁服侍酒水。
客气得透着疏离的言语间,安阳郡主道出心中种种困惑,“顾大人能否为我释疑?”
顾泽心说你是谁啊?张嘴就打听我的家事。看起来,跟辽王一起向朝廷耍流氓的年月久了,做派间就有了流氓张狂自大的习惯。但他面上只是苦笑,摇头叹息,“郡主或许不知道,我近日已先后两次向皇上递了请罪折子,细说了那些轻易不可对外人道的事,请皇上降罪。皇上说,家门不幸,也没法子,让我尽心当差就是,那些事不需再提。”
他是大周女帝的臣子,自然要听从君上的吩咐,折子里说的,当然只是自己治家不严,妻子儿女先后行差踏错。提这一节,意在堵住安阳郡主继续探究的话。
安阳郡主观察着他的神色,似是而非地笑一笑,“与唐攸宁无关?”
“嗯?”顾泽挑眉,“郡主这话从何说起?”
“你春日所经手的事,值得一提的,都与唐攸宁有关。”
顾泽面不改色地道:“萧夫人对我顾家仁至义尽,我只为着早故的长子,便对她感激不尽。如今她另结良缘,顾家亦为她庆幸。”
“另结良缘?”安阳郡主把良缘二字咬得有点儿重,“顾大人以为萧兰业是良配?是凭他文能高中状元,武能用兵杀伐?还是凭他功高震主第一人的凶险处境?”
萧拓那种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宫变夺位、用兵征战都能算计得滴水不漏,想保自己安稳无虞还不容易?退一万步讲,也是活一日就享有一日荣华富贵,至于身后事——人都不在了,还想那些做什么?看开了不过就是这么简单。
顾泽懒得说这些,笑一笑,端杯喝了口茶,酒是不肯碰的。
因他表露得明明白白的不想来往的态度,安阳郡主没法子再提萧拓、唐攸宁相关的事,转而说起了别的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
没过多久,顾泽就说吃好了,衙门里还有事,起身道辞。出门后,又命亲信把安阳郡主一些主要的话传递给攸宁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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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拓早起就去看了看初九和十九,好好儿地哄了俩小子一阵,上午在外院,和留下的三个幕僚议事。
已经收拾了有异心的,这三个也的确一直尽心竭力帮他料理不少事,今日便将一些搁置下来的比较要紧的事安排给了他们。
三个人都是闲不住的性子,得了有分量的差事,俱是踌躇满志,眉开眼笑。像之前那一段,形同于管事一般当差的日子,他们可真是受够了。
到了午间,萧拓回房用饭,把攸宁抱到寝室外间的大炕上,“好歹多吃点儿。”
攸宁从善如流地笑了笑。
碗盘碟子摆满了炕桌,却都是清淡的菜肴羹汤和粥。
攸宁蹙眉,“恨不得一点儿肉都不见,把谁当兔子呢?瞧着就没胃口。”
萧拓哈哈地笑,“明儿再适当地喂你点儿肉,今儿不成,吃了油腻的,胃跟你造反怎么办?”
“……好、吧。”有盼头就成,攸宁不再抱怨。
萧拓摸了摸她的头,陪着她慢条斯理地用饭。
用过饭,三位大夫来了,轮流给攸宁把脉。他们都是先被攸宁的人找到,才到相继到钟离远身边照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