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远看着他犯愁,“你要是出面,最后所有的账都会算到你头上,所有被牵连的人都会对你深恶痛绝。”
“我只做我该做的事。”萧拓摸出小酒壶,旋开盖子,喝了一口酒。
钟离远蹙眉,“这时候喝酒?”
“这两日睡得少,火气大,喝点儿酒能缓和一些。”
“……”钟离远倒是不知道,酒还有这个效用。
“因人而异。”萧拓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时间不够用,有的事情要在饭桌上说,说完了就少不了一通喝。早成酒鬼了。”
钟离远理解地笑了,“手还稳?”
“还成。”萧拓道,“常跟禁军那帮人混在一起,白日只要得空,就指点他们操练,顺道练练骑射什么的。”
“那就成。你要是让酒毁了,我第一个不饶你。”
“没到松心的时候,出不了岔子。”
钟离远心安一笑,说起攸宁:“我奉密旨回京,没去面圣,皇上也不曾召见,攸宁起疑了。”
“她疑心病忒厉害。”萧拓说。
“我敷衍过去了。”
“明白,她要是问我,我装糊涂就是了。但她应该不会问我。”实际的事情面前,无关萧府的事情面前,她一向把他当外人。
钟离远看出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笑得颇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
“笑什么?”萧拓睨着他,“这是教出来的什么不省心的孩子?”
钟离远哈哈大笑。
萧拓按了按眉心,又喝了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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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夫人今日的心情很好。昨晚跟三老爷说了很久的体己话,得了他的提点,有些事便知道怎么做了。
萧拓和攸宁出门后,她将两个妾室唤到面前,遣了下人,推心置腹地与她们说了好半晌的话。
昨晚才知道,三老爷用两个妾室气她的时候不少,但实际上跟她们只是表面文章,早就放下话了:她们迟早是要离开萧府的,不要对萧府有任何寄望,不然,他就把她们处置掉。
三老爷叮嘱她,不要为难两个女子,毕竟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几年了,不知道来来回回受了多少夹板气。
三夫人没吃过苦,没过过低人一等的日子,能给的体谅有限,但毕竟是正室,那有限的体谅在这上下也够用了。
她就想,照猫画虎就是了,四房怎么做的,她和三老爷就怎么做——他也表明了这层意思,相应的银钱他出。
两个妾室听明白三夫人的意思之后,竟有种终得解脱的意思,俱是暗暗地透了一口气。
大姨娘道:“奴婢听凭三夫人吩咐。”
二姨娘连忙附和:“奴婢也是这样想的,一切由夫人做主。”
她们还不知道这个正室?不着调没脑子不是一日两日了,现下这做派,必然是得了聪明人的点拨,照着章程行事。
那人不是三老爷,就是四夫人或五夫人——别人倒是不用想,要么没工夫理会这种事,要么是打心底当她们不存在。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三夫人雀跃不已,恨不得即刻如愿,却知道要有些耐心,好歹要先知会攸宁,得到同意之后,才能知会老夫人。
但是这一阵难得有件高兴的事,没人分享可不成,她吩咐丫鬟去知会了三老爷。
很快,三老爷派小厮来房里,交给她两张五千两的银票。
三夫人满脸是笑地把银票收进钱匣子,只盼着明日就能取出来派上用场。
真难得,她见到大额的银钱也没有动歪主意的脑筋。
说到底,她就是那种依仗着男子的女子,他肯温柔耐心地待她,她怎么还会贪图有的没的?
说起来,她对他真的是一往情深。
对,萧家男子的确个个不俗,二老爷风雅,娘家好些人都说四老爷比三老爷的样貌更好,首辅大人更是俊美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但到了她这儿,事情可不能这样说。妻儿在侧的二老爷自是不需说了,四老爷倨傲冷淡、首辅大人过于彪悍——都是她一听性情做派就打怵甚至希望能不见到就不见到的男子——她喜欢被人哄着、照顾着,那兄弟两个代表的两类性情的男子,都是一样的,除非遇到倾心的女子,否则是打死也不肯的。
儿女情长是重要,但要是三两下就把命给搭进去,又是图个什么?——这些是祖母在她豆蔻年华就提点过她的话,又细细地针对她这个人摆清楚了轻重厉害。
她铭记于心,深以为然,自那时起,便隐隐地有了择婿的准则。
天可怜见,她遇到了他。
但在成婚之后,他们过得一波三折。
是在她帮着樊氏夺了二夫人掌家的权利之后,他对她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一年起码有大半年歇在外院。
她委屈懊恼,他在她面前,渐渐变得暴躁或是寡言少语,经常是三两句话说得不对付了,他就甩手走人。
那时算不明白生涯的账,只顾着讨好樊氏、堵住娘家挑剔三老爷出身境遇的悠悠之口,彻底钻进了牛角尖,好几年出不来。
……真是一言难尽的好几年光景。大好的光景,就浪费在了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上头。
近来在攸宁手里连连吃瘪,已算得她人生中最大的坎坷,但被狠狠地打击之后,反倒开窍了,随着一些事想通了也承认了自己的不足之处。
往后,好好儿筹备生儿育女才是头等大事。
娘家不管她,那也罢了,横竖她不是还有夫君么?
心里实在欢喜,便真的坐不住,去后花园赏看春景。
却不想,遇到了四夫人。
三夫人下意识地想摸自己挨过一巴掌的脸,抬起时才意识到不妥,改为理了理鬓发。
四夫人也望见了三夫人,神色淡淡地走过来见礼,“三嫂也来赏花?”
“是啊。”三夫人多少有些不自在,还礼之后,问道,“可有什么有趣之处?”
“还是先前那些景致,只是比往年更鲜活了些。”四夫人道。
“……”三夫人抿了抿唇,“是,持家的人换了,打理园子的人自然更尽心。”
“原来三嫂也知道啊。”四夫人徐徐笑开来,欠一欠身,“我过来一阵子了,该回房了,这就走,以免扫了三嫂的兴致。”语毕,施施然走开去。
“嗳你这个人!……”三夫人捏紧了帕子,“我是说错过话,可你不也当下找补回去了么?”她都快让四夫人闹得分不清一个事实了:是言语更伤人,还是给人耳刮子更伤人?那怎么算都是半斤八两啊,怎么这妯娌还真记恨上她了?
四夫人心生笑意,转身瞧着三夫人时,仍是淡漠的神色:“有的话,远比掌掴别人一通更狠。如果我是昨日的时夫人,情愿攸宁二话不说地给一通耳刮子。”
“……”三夫人哑声。
四夫人真不是嘴上饶人的性子,继续道:“三嫂不着调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总不能说,你刚有点儿向善的意思,别人就要一味地捧着哄着,凭什么?那根本就是你该做的。再把你惯得得意忘形了,算谁的?”
“……”三夫人还是无话可说,十分沮丧。
“你真安生了,别人自然就把你当一家人了。”四夫人徐徐转身,“得了五弟妹全然的认可,我自然就也把你当手足一般对待。”
原来转变只能让夫君即刻另眼相看,别人还是对她存着戒心。“好吧……我不再添乱就是了。”她讷讷地道,与其说是说给四夫人听,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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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御书房。
皇帝问杨锦瑟:“在竹园?要常住在那儿?”
杨锦瑟道:“应该是,这几日那边陆续添了不少人手,有条不紊地打理着竹园各处,不想常住的话,不需如此吧?”
皇帝垂了眼睑,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叹息一声,又问:“今日午后之前,攸宁见没见过钟离远?”
“属下不知。”杨锦瑟面露愧色,“若是见过,应该是钟离远进京当日,可是他分外警觉,进城后把我们的人甩掉了。不知他落脚处,平时除了阁老愿意,也没法子留意到他和萧府中人的行踪,就……”
皇帝没有不悦,这类情形,她早已习惯了,反而笑了笑,“眼下知晓钟离远的落脚处就行。吩咐下去,只要攸宁递牌子进宫,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替朕传话给她,可当即进宫。”
杨锦瑟不明所以,但还是处于习惯性的绝对服从而当即称是。
今日杨锦瑟夜间不需当值,申时下衙后便如常回到了家中。
刚换了家常穿戴,回事处送来一份请帖:“送帖子的人还在等着呢。”
杨锦瑟看过,挑了挑眉:竟是攸宁请她去周记当铺喝茶的请帖。
哪有请人到当铺喝茶的?
那个丫头片子,只要是看着不顺眼的人,便是不论何事都会做得不伦不类,让人心里或大或小的膈应一下。
杨锦瑟心里虽然挑剔不满,却很快吩咐回事处的人:“我准时前去,赏递帖子过来的二两银子。”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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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路上,攸宁琢磨好半晌,还是决定告诉萧拓:“老太爷要回来了。”
“什么?”萧拓当真是吃惊了,星眸一瞬不瞬地凝着她。
攸宁笑开来,“真的。先前我担心樊姨奶奶总跟老太爷告我的状,就让人留意老太爷一些,今儿就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萧拓刮了刮眉骨,很是无语。
父亲回来的目的是什么?为了樊氏么?难不成年老了反倒要唱一出宠妾灭妻给他看?
唉……相安无事地活着不成么?
他切实地烦躁郁闷起来。
攸宁瞧着,多少有点儿不落忍,轻轻抚着他面颊。
他看她,歉然地笑,“真把你拉进火坑了。”
“不是你说的,我能如鱼得水么?”攸宁反过头来宽慰他,“真不算什么,你可别小瞧了我,连你都不怕,我还能怕谁?”
萧拓不知足的笑了,把她搂到怀里,用力亲了一口。
这份儿亲昵喜爱,延展到了床笫之间。
或是轻轻浅浅,或是直接钝重。
只为哪怕某一个瞬间、某一刻的不可控制的默契。
直到她在他臂弯酣眠。
她是有些没好气的,睡前嘀咕,说明儿不是要上大早朝么?这是故意纵着我不服侍你更衣送你出门啊。
一本正经地抱怨,跟真的似的,她何时肯留意照顾过他?偏偏理直气壮的,声音又绵绵软软的,想来就让他唇角上扬。
可不论如何,他都是满心愉悦。
大夫给她把脉调理的事儿,钟离远已经解决——虽然她会不会因着抵触作妖还两说,但起码是接受了。
如此一来,心头的大石就向下落了三分。
天没亮,他恋恋不舍地安置好怀里的人,给她盖好被子,从速洗漱更衣,转去外院,一面用饭一面交代了亲信一些事,随后赶去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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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醒来时,看到身侧空空如也,差点儿怀疑昨晚自己做了一场旖旎至极的梦,再想想,活动下手脚,就确定不是了。
说白了,她就从不是有做旖梦的闲情雅致的人。
让她怀疑不真实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萧拓一时异于往常的温柔,一时又比强悍时更强悍。
害得她真晕头转向了。
要命。
不想起床还要强迫自己起来的时候,太要命了。
要到何年何月,日子才是自己说了算?
那样的光景就算实现,自己又能享受几日?
攸宁尽力地拂开了这些想法,神色如常地去福寿堂请安。
二房、三房、四房的人或是提前或是稍后而至。
攸宁心绪转好。
待得闲话一阵,各房的人相继道辞之际,三夫人提出跟老夫人、五夫人有些体己话要说。
别人喜闻乐见,鱼贯离开。
三夫人非常谨慎地说了对两个妾室的安排,末了又解释:“我晓得五弟妹尊重母亲,凡事以母亲的意思为先,如此,还不如跟你们一道说了。”
老夫人望向攸宁,存着询问的意思。内宅不管什么事,小儿媳其实都已是说一不二的地位,有些事来问她,不过是顾及着她的脸面。
攸宁对婆婆眨了眨眼。
老夫人眼中就有了笑意,对三夫人道:“既然如此,就依着你和老三的意思,把人好生安置了。但是明面上要另外做些文章,不管是发落还是妾室自请,你们酌情安置到别院庄子上思过就是了。”
三夫人频频称是,又对攸宁欠一欠身,“往后,就要烦劳五弟妹费心了。”
“该当的,三嫂客气了。”攸宁笑靥如花。
午后,唐元涛现任夫人求见,传话的人倒是把话说得在情在理,攸宁也就转到花厅相见。
唐夫人与攸宁年岁相仿,出身低微,小家碧玉的样貌,两年前才嫁入唐府。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是话不投机可言。
“起初你搬到兰园住着,也不知会一声,害得伯爷派下人打听许久。待你嫁了之后,也不好添箱……”唐夫人说着话,双眼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室内陈设,“像萧府地段这么好的宅子,值多少银子啊?”
攸宁瞥她一眼,“这是御赐的宅子。你来是为何事?”
唐夫人应道:“伯爷吩咐我过来,与你商量你姐姐——啊不是,商量唐盈那档子事儿。”
攸宁道:“与我说不着。”
“可是,伯爷不是已经花了两万两,跟你赎她回唐家么?”说起这件事,唐夫人就肉疼不已,“闹到眼下这个地步,她实在不能回去了,已经被顾大老爷害得落发,那么……你能把银子退还给我们么?”却也觉得有些理亏,说完就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