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和颜悦色的,“唐元涛把我逐出家门之前,连个招呼都没打,而且我嫁入顾家之前,他收了两万两银钱。夫人不妨想想,换了你是我,会退还那笔银钱么?”
“真有那种事?从来没人跟我提过。”唐夫人惊讶得睁大眼睛,“之前你被逐出家门的事,我以为是你提出的……哎呀,伯爷真是糊涂啊。”
攸宁道:“你回去之后跟他说,是他先做尽了恩断义绝的事,与我再无瓜葛。日后我在一日,唐家就不要与萧府来往。”说到这儿,端了茶,“不留你了。”
“那我不耽搁你了。”唐夫人局促地起身,出门时还在摇头叹气。
等人走了,筱霜嘀咕:“怎么会有这样肤浅的人?”
“唐元涛只中意这种女子。”攸宁讽刺地扬了扬唇角,意有所指地道,“这个算是不错了,能气死人的,你也不是没见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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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来到周记当铺。
杨锦瑟已然在等。
攸宁落座之后,递给杨锦瑟一份名单,开门见山:“钟离远已回京,你必然已获悉。”
杨锦瑟轻轻点了点头,注意力集中在那份名单上,越看,神色越是凝重。
攸宁语声徐徐:“你手上拿着的名单,全是当初钟离远征伐附近的锦衣卫所的人,更有一些是一直随军行走的。不管你还是杨锦澄,我要你们出面,让这些人说出所见所闻所查证的事实。”
杨锦瑟瞠目结舌,缓了好一阵才道:“当初告发钟离远的人,都是冒死到衙门投案,签字画押的,就算这些年已经相继身死,但他们的证供……就算锦衣卫,也没法儿证明是假。而名单上这些锦衣卫,你要他们明明白白地有个说法,等同于是有半数的可能断了他们的仕途。”
攸宁怒极反笑,端起茶盏,送到唇边,又移开,“他们的仕途要紧,钟离远仕途受阻就是活该么?”
“当时的情形你并不知……”
“你又知道多少?!”攸宁倏然将茶盏重重地放回到案上。茶水飞出,在案上落下深深浅浅形状不一的水痕。
杨锦瑟其实也被吓到了,强忍着才没跳起来。这只是因为,她对攸宁还是很了解的,这人真的将火气表露在举止间的时候,就是了不得了。
“说正事儿。”攸宁道,“你拿着的那份名单是假的,真的那一份,要等你答应全力帮我之后才能看到。其次,我手里有行贿杨大人、杨老爷、杨夫人数桩罪行的证据,其余一些小官员、商贾亦如此。杨大人,意下如何?”
“你怎么能连我爹娘都卷进来?!”杨锦瑟怒了,“他们都是待你和阁老那么好的人!”
“钟离远救下的苍生,定会有人像你爹娘一样积德向善,谁又曾顾及过被牵连的钟离家族中人?”攸宁笑得冷酷,“跟我谈情意?你拿什么跟我谈?你敢拍着心口说,当时若无钟离远,你主子也能坐稳帝位?你跟你爹娘能有今时今日?!“
“可还有萧拓……”
攸宁瞧着她,目光酷寒,“你再跟我无理取闹,那就滚。我不跟你讲任何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只讲这案子。”
“……”杨锦瑟气闷了一阵,又斟酌了一阵,老大不情愿地道:“你只管说好了,家父家母和我能应的,你都找我。”
“好。”攸宁道,“接下来,照着我的亲信传给你的话行事,确信你无二心,会把相关锦衣卫名单交给你。但你要记住,这必须是两日内完成的事,晚一刻,你与双亲余生都不得安生。在我眼里,早已没了值得同情怜悯之人。”
杨锦瑟默然良久,颔首。
攸宁因着对方神思恍惚,温温柔柔地警告且强调道:“我斟酌清楚之后,有所作为,我会把名单交给你,但你敢动任何一个,我就让你和你双亲身首异处。”
杨锦瑟沉默一阵,黯然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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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下了一场连绵终日的春雨。
攸宁先是打喷嚏,随后就开始咳嗽。她预感不大好,忙把筱霜晚玉唤到近前,将近日的事细致地交代给她们。
之后,便开始发热昏睡。
筱霜晚玉急得团团转,顾不得她平日里一些忌讳,去告知了外院的景竹向松。
景竹向松又即刻禀明萧拓,请他拿个主意。
萧拓闻讯后,从竹园调了两个大夫,到府中给攸宁诊治。
她这种病可真要命,你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发病。
所谓的防患于未然,针对她,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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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睡中的攸宁,梦境不断。
此刻梦中,飞雪连天,顾夫人所住的庭院之中,跪着攸宁和丫鬟筱霜、晚玉。
鹅毛般的雪片随风辗转,纷纷扬扬地落在主仆三个的发间、肩头、衣衫。
北风凛冽如细刃,经久不息地凌迟着面庞,那份煎熬,远不及双膝久跪冰雪的入骨之痛。
渐渐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身形失力、僵硬。
攸宁茫然地望着苍茫飞雪,怀疑自己会活生生冻死。
如何落到这地步的?
出嫁前,她与家门决裂,最在意的故人又是九死一生的处境,心境几近绝望。
进到顾家的每一日,形同行尸走肉,与行动不便的顾文季经常好几日不见一面。
顾夫人给她立规矩,她受着;顾芳菲变着法子给她使绊子,她也受着。
看似逆来顺受,其实是生无可恋、死又不值。明知不是长久之计,却因消沉至极,一日日捱下去。
如此,换得的是顾家母女变本加厉,简直不把她当人了。此时情状,不过是比往昔更重了些。
顾芳菲施施然走出门来,停在近前,幸灾乐祸:“新疾旧患的,这次应该熬不过去了。你别说,想到日后没了你这出气筒,还挺失落的。”语毕,扬长而去。
顾夫人、顾泽房里的灯一盏盏熄灭。
也就是说,夫妻二人醒来之前,她们都要跪在这儿。
若真跪到天明,便是留下一口气在,人也废了。
此次起因,不过是她抄写的经书不合顾家母女的心意,便说她不敬神明、忤逆长辈。顾泽不理这种事。两个丫鬟执意陪同罚跪。
处境已是不能更坏。
她怎样都无妨,筱霜晚玉何辜?
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的、慢慢的忽闪着,一下,又一下,目光从迷茫转为清绝、坚定。
她缓慢亦艰难地伸出手,扯了扯两名丫鬟的衣袖,轻声道:“去告诉大少爷。”
之后,顾文季闻讯大怒,遣人接她回房,与顾泽顾夫人讨说法。
他从来就是她可用且最有用的棋子,只是一直因着厌憎,不肯利用。
终究,她认清现状,踏出扭转处境的第一步,代价是落下了发热、关节作痛的病根儿。
她对那时的自己怒其不争,从不愿回顾,回忆却总是不期然入梦。
她挣扎着,想快些清醒,意识陷入半梦半醒的恍惚,一时因梦中经历寒意彻骨,一时因病情燥热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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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心蹙着,一时翻身,使得敷在额头的帕子掉落,一时又要掀开锦被。
萧拓拿起掉落的帕子,亲手换了一条,又隔着被子板过她身形,让她平躺。
攸宁要掀开锦被时,萧拓及时起身按住被角。
如此反复,攸宁折腾了好一阵。
随后,萧拓索性按住被角不动了,双手撑在她身形两侧,恰到好处的留出些余地。
“没事了。”明知徒劳,他仍是出言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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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对她说:“没事了。”声音遥远而温和。
是谁?
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眼睑却有如千斤重。
但是,说的对。
没事了,都过去了。
前路未卜,可总好过重复旧路。
便这样,她意识虽恍惚,到底是挣脱了最艰辛的旧日光景,渐渐平静亦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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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的攸宁无法知晓的是:林陌率兵班师回朝,与麾下一众将领得到朝廷封赏;
萧拓因举荐良将有功,皇帝再次想给他爵位。萧拓委婉而坚决地回绝。
然后……首辅大人说,家里有人抱恙,要留在家中照看,告假五日。
皇帝准了。
群臣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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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醒来时,对上的便是下巴上有胡茬、目光温软的萧拓的俊颜。
比起梦中人,他好了百千倍。
攸宁不自觉地绽出微笑。
萧拓的手已落到她额头,“还好,还好。”
还好,这回不是因为她病根儿引起的病痛。
“嗯。”攸宁奇怪地看着他,“你这是怎么了?不用见人了么?”说到这儿就自觉不像话,忙补救,“你该不会守了我好久吧?”
萧拓唇角扬了扬,“告假几天而已。看了两天热闹而已。”
“……?”攸宁望着他。
他握住她的手,“往后别再这么吓我了,成么?”
没来由的,攸宁心头有点儿泛酸。
她挣开了他的手,转身面向床里侧,“滚去洗漱,然后好好儿吃个饭、眠一眠。”
他说行啊,语声满带愉悦,痛痛快快地去了净房。
攸宁敛目,在沉沉地呼吸间,让自己恢复全然的冷静。
萧拓折回来歇下之后没多久,便就轻手轻脚地起身。
攸宁立时醒来,问他:“遇到棘手的事儿了么?”
萧拓转身,揉一揉她的脸,“没,只是睡不着了,想趁这时间复信。”
“我才不信。”攸宁拥着被,望着他的明眸中只有质疑。
萧拓默了会儿,笑,俯身凑过去,深吻了吻她的唇,“我这儿出内贼了,见你好转了,就等不及去抓。多说一个时辰回来,等我,好么?”
“嗯。”攸宁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就点头了,之后才觉出些不对,可是那些不对……她不允许自己深思。
萧拓到了外院书房。
他数年来身兼数职,没有幕僚亲信帮衬,早累死了,但幕僚的帮衬也有限。
四个幕僚皆是近三二年入府,没有他完全信任的,从不与他们议事,只有技巧的安排差事:谁受不了,随时可以走人;谁要背叛,他及时察觉。
现在,他就及时察觉到了内贼。要不是攸宁不舒坦,早将人处置了。这会儿,他是不需再忍了。
四位幕僚齐齐来到外书房。
落座后,视线扫过众人,他轻轻一笑,“我近来行径惹得几位先生甚是不悦,此刻不妨说清楚。”
静默片刻之后,曲先生率先起身道:“我们既为阁老的幕僚,便该为阁老分忧,可是这一个来月,阁老都不曾与我们正经议事,更不曾派遣正经的差事,着实惶恐不安。”
“只为此事?”
曲先生与之坦然对视,遂深施一礼,“我只为此事。若曾行差踏错,请阁老降罪,容我将功补过。”
“多虑了。只是我近来清闲,也就让你们将息一阵。”萧拓道,“晚一些有你忙的,安心等着。”
曲先生松了一口气,欠一欠身,笑呵呵道辞离开。
井先生看着这一幕,面露焦虑之色,起身道:“曲先生空有一腔忠心,却不知为阁老思及长远之事。有些事,他想不到恶果,我却想到了,却不知该不该说。”
“说。”
井先生恭敬道:“开春儿起,阁老屡有欠考虑的行径,譬如上次与今上僵持整日,譬如迎娶唐氏进门。我实在是不懂,阁老意欲何为?”
萧拓微扬了唇角,“现今意欲何为,你该猜得出。”
“阁老与今上意见相左,再到近日行迹,我思来想去,猜测只有两个,或是为了钟离远,或是为了您的终身大事。”井先生态度恳切,“请阁老三思。在任何人看来,这两件事您办的都太不明智,实属自寻烦恼,不论哪一件成真,都是后患无穷。”
“你倒是爽利。”
“阁老深知,我一向莽直,藏不住话。”
“你的确是藏不住话。”萧拓目光深沉,凉凉一笑,“我的意图,你已告知次辅。说说,时阁老许了你什么?”
语声未落,便引发另外两位幕僚的低呼。
井先生面色有一瞬的僵硬,之后上前一步,高声喊冤:“阁老何出此言?我投靠阁老六年来,自知资质愚钝,偶尔办事不力,留在萧府的底气,不过是一腔赤诚!阁老这般武断,我唯有以死明志!”
几句话说完,其余幕僚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景竹则快步走到书柜前,从中找出一个信封。
萧拓淡漠道:“我兼任过刑部尚书,诏狱迄今还在手里,知晓诸多酷刑。你,你的高堂、儿女、亲友,想怎么死?我成全。”
“……”井先生张口结舌,渐渐的,面无人色。
景竹折回到萧拓面前。
萧拓抬了抬手,“先让另外几位先生瞧瞧。”
景竹称是。
信封里是一些小字条,写着萧拓近两年来的举措、行踪,字迹不同,可见是誊录下来的。
几个人传阅之后,再望向井先生,俱是目光不善,更有人气道:“居然吃里扒外,勾结时阁老,真该千刀万剐!”
景竹拿过证据,收入信封,摔到井先生脸上,“你刚有叛主的苗头,阁老就察觉了。”
井先生犹如挨了狠狠一记耳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给过你机会,你错过了,也便错了。”萧拓眼中现出杀机,但竭力按捺下去,“有人劝我少杀人,眼下也不能饶你,当真伤脑筋。”
井先生看着眼前玄色衣摆,身形如筛糠,哑声道:“小人听凭发落,唯请阁老不要牵连无辜。过错全在小人,亲友毫不知情,若是虚言,必遭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