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锦瑟到今日才得了准话,做到了心里有数。
皇帝看完几封密信,敛目思忖良久,问道:“谁交给你的?”
“萧夫人。”杨锦瑟回道。
皇帝望向她,“让你和杨锦澄安排人手盯着的事儿,两年了,你们一无所获。”
杨锦瑟老老实实地道:“也曾截获过信件,只是……没看出玄机,不知道信件还能玩儿出这么多花样。”
术业有专攻,这就等于让一个擅长捉贼的人改行耍笔杆子,怎么可能不出纰漏?皇帝懂得这个道理,也就不怪她,“这方面的玄机,没事去请教请教攸宁。只有你安排得当,你的手下才知道该怎么做。”
杨锦瑟称是。
皇帝起身离座,来回踱步一阵子,“此事知会首辅,问他能不能拿下西域总督,又有没有补缺的人,让他隔一两日给我句准话就成。”顿了顿,又道,“把安阳郡主、时阁老叫过来。”
杨锦瑟领命而去。
时阁老就在内阁,没多久就到了,皇帝却不似以往一般给他体面,让他在外面候着。
皇帝一直在望着长窗外的一角碧蓝天空,思忖着攸宁出手且不隐瞒的原因。
大抵这算是一个给她这皇帝一个警醒,意味的是钟离远翻案的事必须成功,甚至于,情势所迫之下,攸宁不介意弄得她本就不佳的格局乱成一锅粥。
又或许,是时阁老或安阳郡主近来惹到攸宁了,攸宁要利用这件事试探一下她对他们的态度。
再或许……
皇帝暗暗地叹了口气,那个不要命的妖孽的心思,从不是她能揣度清楚的。
只是,换个角度再想此事,不免心惊,甚而生出莫大的压力:连自己性命都不在乎的人,牢牢地握着藩王与重臣前一两年来往的信件而不揭露,是保有着怎样的隐忍?
人活到了那地步,委实可怕。
同样的,亦是可敬的。
攸宁居然让她亲眼见证了何为肝胆相照。
钟离远知晓攸宁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又该作何感想?
她是不肯告诉他的。
而他兴许早已料定。他看人从不出错,也许攸宁好些长处,就是跟他学到的。
钟离远这一生,只有甘愿承受的苦,没有看错过的人。看错了,当下便知晓。
遐思间,内侍通禀,安阳郡主到了,和时阁老一起等候传见。
皇帝回到书案后方落座,“传。”
时阁老和安阳郡主相形走进御书房,行了君臣之礼后站定,等候皇帝发话。
皇帝睨着时阁老:“朕记得,西域总督得以被提拔上任,是次辅大人联合了诸多官员竭力举荐的?”
安阳郡主心头忽地一跳。
时阁老向上行礼道:“皇上这样说也没错,西域总督当初得以就任,臣与诸多同僚都是认可的。”本就发生过的事,就不要否认,不然,皇帝不定怎样发作人。说白了,除了萧拓,她何尝拿官员当过人?现在是他触霉头的当口,还是顺着她的性子行事为好。
皇帝微不可闻地哼笑一声,又望向安阳郡主,“辽王与安阳郡主在那边的日子到底是怎样的?过于清闲,还是过于忙碌了些?”
“……”这就不是能答复的话,安阳郡主也只能陪着笑向上行礼,回复那种说了跟没说一样的话,“托皇上的福,臣女与王兄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朕倒是觉得,你们过于忙碌。”皇帝从四封信中选出分量较轻的一封,命内侍交给安阳郡主和时阁老,“你们看看,看过了,给朕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
安阳郡主看清楚手里的信件——辽王的亲笔信件,周身血液几乎凝固了,面上血色一点点褪去。
第59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5) 三更合一……
皇帝质问:“藩王拉拢封疆大吏, 你们安的什么心?”
“这……这绝非辽王字迹,是有人栽赃陷害!”情急之下,安阳郡主只能用这种理由推辞罪责。
皇帝冷冷一笑, 倏然拿起手边另一封信, 发力摔到安阳郡主身上,“辽王字迹你能说作假, 那你的呢?谁会闲得做这种伪证构陷你们?要不要我把你们兄妹历年来的奏折书信全找出来,寻专人验看?”
安阳郡主跪倒在地, 低声说臣女没有。
这就是打死也不能认的事。
她只是不明白, 这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是谁连个招呼都不打, 就捅到了皇帝面前?正常来讲, 不该是扣下信件,以此要挟涉及的双方么?
时阁老也跪倒在地, “西域总督居然得意忘形,糊涂到了这种地步,实在是臣当初错看了人, 臣有罪,请皇上发落!”
皇帝却不言语, 把两个人晾到一边, 吩咐内侍:“唤内阁余下的人来议事。”
内侍小心翼翼地问道:“邀请萧阁老来么?”
皇帝予以一记冷眼, “请什么请?萧阁老家中有事。”那厮一准儿是在照看小病秧子, 把他拎到御书房, 万一闹起脾气来, 就没正形了, 反而不如让他在家里斟酌。
内侍吓得腿肚子直转筋,出门时哆哆嗦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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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锦瑟奉命来到萧府,复述了皇帝的意思。
萧拓说知道了, 我想想。
杨锦瑟问起攸宁,“属下能不能见见尊夫人?”
萧拓当即否了:“忙着呢,改日再说。”
杨锦瑟也没指望能如愿,对他扯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道辞离开。
迟一些攸宁听他说了此事,见他有些兴致缺缺的,笑问:“懒得换人?”
“怎么都行。”萧拓告诉她原因,“西域总督本就被跟前几个总兵掣肘,名字唬人的花架子而已。他要是在那边说一不二,也就不会生别的心思了。而我要是提携哪个总兵,保不齐就引得别人心生不满。”
“你本来就不能揽下举荐人的差事。”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萧拓故意问她。
攸宁目光狡黠,“皇上让你办两件事,你只办拿人那一件就成,举荐人的事,不妨祸水东引。”
别人不是他,绝不会考虑到掣肘方面的事,也绝不会举荐他赏识的人。
“真是坏到家了。”萧拓笑道。
“说了你的心里话而已。”攸宁道,“辽王那边,你是怎么打算的?”
“这种事他一直在做,没法儿正经发落。”萧拓道,“现在却是不同,他妹妹在京城,朝廷就借题发挥一下,敲他一次竹杠。”
攸宁会意,笑着颔首。
没法儿发落是必然的,总不能真把辽王逼急了举兵造反,到时候朝廷就算胜券在握,终究是劳民伤财。
攸宁意在投石问路、打草惊蛇:安阳郡主牵涉其中,没有举足轻重的人现身力保,会落得与质子无异的处境,以皇帝那个女暴君的做派,迟早会把安阳逼吝得拉别人下水。这种账谁都算得明白,施与援手是必然,宜早不宜晚。
时阁老的情形大同小异。
她要看看,除了萧拓辽王,皇帝忌惮的还有谁,那个人又有没有介入钟离远的冤案。如果只是明面上的时阁老及其党羽,以萧拓与钟离远的谋算,当初不可能落于败势。
当初案发时,攸宁对庙堂相关所学还是个半吊子,并且当时人在江南,知晓的只有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些事,后来查证清楚的,也只有人证的口供为假。
彼时立于荣华之巅的那些人是何心思、做了什么,没有人告诉她,以前亦不是试探的时候,便这样等待至今。
这一次是攻人不备出其不意,安阳郡主、时阁老毫无预兆地成了棋子,往后,这种机会会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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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园,书房院后方的小花园,钟离远卧在躺椅上,听站在近前的余治道:
“萧夫人好起来了,三位大夫正在斟酌相宜的药膳。”
钟离远牵了牵唇,但愿攸宁会听话。不听话应该也没事,萧拓会磨烦着她善待自身。
随后,余治说了宫里出的那档子事:“……现下,皇上把时阁老、安阳郡主晾了起来,由着两人跪在一旁,照常与内阁议事。”
钟离远玩味地笑了笑。
余治退下之后,他缓缓起身,沿着石子路踱步。
攸宁会做这些,他已心里有数,更猜得出她意图。
当年案情背后的一些事,他没办法主动与任何人提及,对她亦是不能够。
如今这样也好,顺其自然地发展,那些恩怨纠葛迟早会展露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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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与内阁议事到入夜方散了。
期间,时阁老与安阳郡主就一直跪着。这次的脸可丢大发了。
皇帝回寝宫之前,淡淡地吩咐内侍:“唤几名锦衣卫过来照看着次辅和郡主。”
时阁老就不明白了:这事情到目前,他的罪过只是举荐错了一个人而已,也认罪了,皇帝怎么还没完?哪怕降罪也行,把他撂在御书房罚跪是怎么个意思?这样磨人很好玩儿么?
皇帝走在春风和煦的宫苑之中,想起了一档子事:攸宁通过一名锦衣卫指挥佥事,问起该如何对待长公主。
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直觉使然?
可不论如何,事情是越来越有趣了。
翌日,时阁老、安阳郡主没得到皇帝的口谕,仍然罚跪在御书房。而这消息,昨夜就已传遍了半个官场,到了早间,朝臣已是人尽皆知。
萧拓的折子送进宫来。羁押西域总督的事,他揽下来,附有细致的章程;补缺的事,他建议皇帝命内阁其余人等举荐,让时阁老将功补过也行。另外,对于辽王那边,他说了敲竹杠的提议。
皇帝看完,不自觉地笑了笑。朝堂之上,钦点了一名钦差,命其带着圣旨赶赴辽东,向辽王问责,退朝之后,又亲自耐心地交代了钦差一番。
朝廷这些年就没富裕过,用兵在军需方面,一向是勉为其难。眼下也该让辽王出点儿血,给充盈国库尽一份力。
接下来,她暂缓了萧拓提及的别的事,仍旧晾着时阁老与安阳,改为到养心殿批阅奏折、议事。
也有朝臣想为时阁老求情,她连人都不见,命宫人问明意图,只回一个字:滚。
求情的人很听话的滚了。
魏凡一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帝的神色,见她其实并无恼意,甚而气定神闲的,像是在等待什么。
下午,他的感觉得到了印证:
深居简出已久的长公主递牌子进宫求见。
皇帝当即说请。
长公主与皇帝今年都是二十七岁,亦都有着倾城容色。
只是,皇帝在龙椅上坐的年月越久,越是寡言冷漠,不经意间,便会显出骇人的戾气。
长公主则一直是雍容高贵的气度,眉眼间总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进到殿中,她从容行礼,恭声问安。
皇帝让她平身,淡漠地道:“有几年没见长公主了。”
长公主盈盈一笑,“是臣妹之过,往日里只顾着诵经祈福了,身子又一直不大好,便不能时时来御前请安。”
“为谁诵经祈福?”皇帝牵了牵唇,直言不讳地问。
“为皇上,为您膝下的永和公主。”
皇帝视线回到奏折上,“赐座。”
“不敢。”长公主欠一欠身,“臣妹进宫,是因听闻一事,有个不情之请。”
“说。”
长公主娓娓道:“时阁老与安阳郡主在御书房罚跪,臣妹请皇上网开一面。次辅终究是皇上的亲眷,郡主终究要唤我一声姑母。郡主也罢了,次辅若是被这样责罚的时间久了,折损的是皇上的颜面。”
“永和也是你的侄女。”皇帝只是道。
“正因此,皇帝才更要对次辅、安阳从宽处理。”长公主笑道,“永和公主今年十岁了,到了学女工的年纪,臣妹带了些花样子、几幅绣品给她。”
“你与那些侄子侄女的情分一向深厚。”皇帝牵了牵唇,“罢了,你都来讲情了,朕自然要给足你体面。”
长公主目光微闪,意识到了皇帝今日做派与往昔不同,但此刻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当即恭敬地行礼谢恩。
“永和很是挂念你,你不妨去看看她。”
长公主称是,“臣妹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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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看着手中请柬上的簪花小楷,唇角的笑容意味深长——
在她听说长公主进宫的消息之际,对方的请柬便送到了她手中,而且请柬不是送到萧府的回事处,而是有人通过筱霜送到她手里。
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长公主对她的情形甚是了解?自然是的。
攸宁吩咐筱霜:“回话,说我五日后下午得空。”
她的日子要按部就班地过,也真不适合带着病态见谁。
终归是如愿引出了那个人,现阶段的目标已实现,其他的倒也不需事先思虑太多。如何的深谋远虑,有时都会遇到意外,不如当下的见招拆招。
值得她深思的,倒是皇帝这两日的一番作为。看起来,不论从哪方面来讲,怎么都像是在配合着萧拓与她的心思?
迟一些,攸宁又听到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时阁老被训斥了一番、罚俸半年,皇帝命其戴罪立功,举荐出新一任西域总督人选;安阳郡主被皇帝责令回辽王府思过,最好是给她个说得过去的交代,认下所犯的过错。而在此之前,赶赴辽东的钦差已经上路。
萧拓那边,一如对攸宁所说的,在家中待足了六日。
起初只因不放心她,后来便是希望留在家里的时候,等来老太爷的回归,想尝试着与父亲把一些先一步掰扯清楚,免得家中再生是非,扰得攸宁劳心劳力。
然而事与愿违,老太爷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从加速赶路变成了不急不缓,偶尔甚至磨磨蹭蹭。
他实在没工夫等,也不好派人把自己亲爹从速拎回家中,只好回朝堂当差,只是特地就此事吩咐了管家、景竹、向松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