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说过,你会后悔的,到那时,来我面前领罚。
似乎也不用后悔,最大的症结,是她眼瞎心盲。
但,受罚的日子是真到了。
终究是她错了。
.
顾泽、徐家同时递了折子上去,按照惯有的前例行事,先提及钟离远一案,隔三两日再集结同僚亲信一起呈上有理有据的折子。
盼望已久的事情,总算拉开了帷幕、提上了日程。
到了这时刻,攸宁的情绪并没什么波动。
这只是刚开始,她也拿不准一些人的心思,譬如皇帝,譬如萧拓。
他们那样的人,故布疑阵做些戏给她看,易如反掌。
乐观对她来说,是最奢侈的事。
而且随着钟离远的归来,带给她的是有一份人在近前的心安,更多的却是让她陷入了一些困惑——他无法给她释疑的那种困惑。
正思量这些的时候,晚玉脚步匆匆地赶到她面前禀道:“林夫人……一大早就搬出了林府,听说,林侯已经写了休妻的文书。”
“休妻?”攸宁眉心骤然一蹙。
“是真的……真的,奴婢应该是不会听错的。”向来沉稳的晚玉分明已因为过度惊讶乱了方寸,“不是,奴婢真没听错,林夫人这时候也没忘了知会夫人,写下了落脚处给您。”语毕,从袖中取出一张叠起的笺纸。
攸宁看过,无声地叹了口气,“安排下去,明日我去看看她。”是这样的事,加上林太夫人那张欠抽的嘴,不出半日,怕是就要传得街知巷闻。
今日去看望是不妥的,总要给人留出打理宅院安置箱笼的时间。
“奴婢晓得。”
.
林夫人回了出嫁前住的小四合院儿,是出现在林陌周围那年置办的。
那是十六岁的初春,杏花如雪,燕雀成双。明明身负重伤,看到的却全是良辰美景。
她梦游似的走进堂屋,坐到椅子上出神。
周妈妈和大丫鬟紫苏、铃兰忙着收拾屋子。三人是这几年陆续到林府的,如今决意追随林夫人,林陌予以成全。
在铃兰建议下,林夫人躺到床上歇息。虽然有件该从速去办的事情,就是不想动。
不在乎后果了,横竖已没了盼头。
这一躺下,便再不想。心火所至,昨晚她就开始喉咙疼,今日是更难受了些,说话都很吃力。
周妈妈忙去请了相熟的大夫过来。
外面,济宁侯休妻的消息,不出半日就传遍京城街头巷尾。
最开始,有些人说林陌过于薄情寡义,但遭到了激烈的驳斥:
大多数人的看法是,若非忍无可忍,林陌绝不会明知被人诟病还这样行事。一定是林夫人做了上不得台面的事,要知道,休妻的理由可是善妒。
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内宅女子自恃过高犯蠢也很正常。风采照人的一品军侯,为何要过随时后院起火的憋屈日子。
就是这么简单,悠悠之口几乎已在朝夕之间坐实了林夫人妒妇之名。
周妈妈听说了,气得直哆嗦,“那些人言之凿凿,就好像他们住在林府,亲眼看到了似的。一群乌合之众!”
“情理之中。”正在煎药的紫苏低声道,“即便有人不忿,也不会言辞激烈地诟病林家。林侯爷风头正盛,这时候触他霉头,岂不是太傻了?”
“我晓得这个理,还是气得要命。”周妈妈恨恨地嘀咕,“但愿有那么一日,有人出面跟他秋后算账!”
“会的。”紫苏将煎好的药倒入碗中,再放到托盘上,交给周妈妈,叮嘱道,“只是眼下不是时候,妈妈可千万别说这些。”
周妈妈闻言笑了,“我晓得。”
林夫人卧床蒙头大睡时居多,服药倒是一点儿都不含糊。被周妈妈唤醒,一口气喝完汤药,放下碗,恍惚地笑一笑,翻身向里,继续睡。
巳时刚过,攸宁来到这所宅院。
好巧不巧的,居然遇到了杨锦瑟。
杨锦瑟别扭了一下,上前行礼,“问萧夫人安。”
攸宁笑了,“来看林夫人的?”
杨锦瑟道:“是,有口谕。不过不急,你只管先去与她说说话。”
“好。”
“那什么……”杨锦瑟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你劝劝她。她要是为了那么个东西不想活了,实在是不值当,你说呢?——刚出了林府,就上火得不行了,请大夫了,可比不得你。”
攸宁凝了她一眼,颔首一笑,“尽力而为。”
杨锦瑟这才觉得之前的话不妥当,拱手行礼,“我不善言辞,夫人多担待。”
“看起来,皇上倒是很在意林夫人的安危。”攸宁轻声点破此事的同时,徐徐转身,举步踏上石阶。
第60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6) 三更合一……
因着服药及时, 林夫人好转了些,起码能说话了,只是声音特别沙哑。
恍然醒来, 她望着承尘出了会儿神, 开始辗转反侧。
太难受。
撕心裂肺的痛苦抓牢她,心被无形的刀子一刻不停地凌迟着。
与最珍视的人别离之痛, 竟不亚于死生永隔。
明明该恨他入骨,时时忆起的, 却是他点点滴滴的好。
她想, 她是被击垮了, 也无可救药了。
攸宁由周妈妈请进门来, 径自到了床前。
林夫人坐起来,倚着床头, 强扯出一抹笑,“你来了。”
攸宁摸了摸她额头。
“瞎摸什么?”林夫人打开她的手,“自己爪子都跟死人似的。”
攸宁笑了, 索性又捏了捏她面颊,“还会挖苦人就好。”
林夫人唇角绽出些许笑意, 拉着她的手, 让她坐下。
攸宁打量了一下过于寻常的居室, 道:“也别开箱笼了, 搬去兰园住着。”
“不用。”林夫人道, “手里也有像样的别院, 但我如今不是被休了么?一文不名的人, 怎么能住得太好?”
攸宁携了她的手,静静地握着,静静地凝着她。
林夫人对上她平静柔和的视线, 忽地有些心酸。到了这种时候,她手里只有友情了。
“听我的。”攸宁道,“你是我的昔日同窗、异姓姐妹。”
“……”林夫人很想哭。
攸宁带了她一下,轻轻地拥抱她,“你的一辈子还长着,那些事又算什么?”
林夫人沉默良久,点头嗯了一声。
周妈妈给攸宁端来一盏庐山云雾,给林夫人的是一盏燕窝羹。
“快吃些东西,别让我上火。”攸宁有点儿耍赖的意思,“我刚见好,你可不能把我再气得病倒。”
林夫人失笑,说好。
周妈妈心安许多。果然,夫人还是肯听萧夫人的话的。
攸宁道:“回头我写个字条,你让周妈妈拿着去什刹海的兰园,让周全、刘福带二十个人,过来接你们。”
“好。”林夫人自知不是人缘儿特别好的人,兴许不定何时就有人上门生事,但凡与官府沾边儿的,她就只能忍气吞声。
况且,她就算有心一蹶不振自生自灭,攸宁也已是摆明了不准。
沉了片刻,她示意周妈妈去门外守着,说起正事:“之前告诉你我在这儿,是有事跟你说。我瞧着这局势,是要为钟离先生翻案了吧?”
攸宁颔首。
林夫人认真地道:“我没跟林陌说过与你的渊源,只说曾在江南做了一阵子同窗,再重逢倒是因着他的关系,为此才私下里走动得频繁些。”
攸宁动容,“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做别的安排,林陌会按照先前的打算行事。只是,这件事与别的无关,你想怎样就怎样。”
“不会碍你的事就成。”
“绝不会。”
说了一阵子话,攸宁记挂着在外面的杨锦瑟,起身道辞:“改日回兰园看你。”又笑问,“杨锦瑟找你来传口谕,被你晾起来了?”
“她来的时候,我确实还在睡着。”林夫人抿了抿唇,“横竖也没好事,迟一些知晓更好。”
“没好事,也大抵不是坏事。”攸宁揉了揉她水一般顺滑的长发,“快着些,捯饬出个人样儿来。”
林夫人笑着说好。
能笑得出,哪怕只是强颜欢笑,也让攸宁稍稍心安了些。
出门时,她对杨锦瑟颔首一笑,“等会儿就能见你。”
杨锦瑟随着她走向马车,“改日我递帖子到萧府,皇上要我请教你一些密信相关的学问。”
“歪门邪道而已。”为着能名正言顺与杨锦瑟来往这个好处,攸宁应了,“我准备一番,慢慢告诉你。”
“好。辛苦。”杨锦瑟拱手一礼。
攸宁离开后,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林夫人出门来见杨锦瑟。
杨锦瑟站在院中的身姿笔挺,透着一股子肃杀之气,瞧一眼林夫人,偏一偏头,“走。”
林夫人颔首,给了周妈妈等人一个轻快中含着安抚的笑容。
杨锦瑟瞪了她一眼。
林夫人当没看到。
杨锦瑟带林夫人去的地方,是九重宫阙。
一重又一重的汉白玉石阶,让林夫人渐觉吃力,跟不上杨锦瑟的步调。不是身娇体弱之人,实在是心力耗损太重,痊愈有待时日。
走在前头的杨锦瑟时不时停下步子,等上片刻。后来将步调放得很慢,与林夫人并肩前行。
趋近养心殿的时候,杨锦瑟微声警告:“等会儿老老实实的,不准又说些缺心眼儿的话。再惹得皇上发作,我宰了你。”
林夫人颔首,“不会的。”
“但愿。”杨锦瑟问,“以往进宫,你是朝廷命妇;今日进宫,一文不名。有何感触?”
“……人世无常。”
杨锦瑟沉了片刻,略显恼火地道,“几日前我还在想,你终究是我们这些人之中最出色的人,不论走哪条路,都会过得风光如意。现在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沦落到了这么窝囊的境地?”
林夫人慢慢道:“我瞎,我傻。”
宽敞的殿堂中,浮着龙涎香极为好闻的味道。
皇帝正伏案批阅奏折,左右无宫人服侍。
杨锦瑟躬身行礼,“禀皇上,人已带来。”
皇帝嗯了一声,“平身,过来磨墨。”
杨锦瑟称是,走到书案右侧。
林夫人缓缓跪倒在地,“叶氏奕宁恭请圣安。”语毕俯身叩头。
不是林夫人了,济宁侯夫人已是昨日黄花,她眼下、往后只是叶奕宁。
皇帝瞥她一眼。
不同于以往进宫的锦衣华服,今日的叶奕宁,荆钗布裙,全然是民间女子打扮。
殿堂空旷华美,衬得她单薄、瘦小、寒酸。
皇帝搁下笔,望着叶奕宁运气,良久。
杨锦瑟屏住呼吸,磨墨的动作放到最慢。
“抬头。”皇帝清越的语声透着寒气。
叶锦瑟称是,挺直脊背,微扬了脸,视线刚与皇帝交错,便垂了眼睑。
皇帝精致昳丽的眉宇现出怒意,缓缓吸进一口气,她拿起笔,继续批阅奏折。
叶奕宁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石化了一般。
这一跪,便是两个时辰。
夜已深沉,案上的奏折批阅得七七八八,皇帝冰冷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一面看折子,一面与杨锦瑟闲聊:“依你看,跪着的那个,是哪类人?”
“瞎子,傻子。她自己说的。”杨锦瑟回道,“微臣深以为然。”
皇帝莞尔,“她的婚事,应该怎样应对?”
杨锦瑟斟酌后,谨慎地回道:“应该先查清林陌的底细,那样就会知晓他与宋宛竹的渊源。若仍放不下,也不需急着成亲,找机会结识,以友人身份扶持。若有缘,自会结成连理。”
皇帝放下手边的事,望着叶奕宁,“那怎么成?不管不顾地栽进去多好,起码能让人骗几年。”
杨锦瑟随之放下墨锭,退后一步,“许是劫数,这类事,只有局外人才能看清。不论怎样,叶奕宁为皇上扶持出了一位名将。”
皇帝摆一摆手,“萧阁老文能治世,武能安天下。阁老需要提携这样一个人替他征战而已。”
“……”这是不争的事实。
皇帝问道:“叶奕宁,你怎么看?”
叶奕宁木然地回道:“皇上圣明。”
“……”皇帝气笑了。
叶奕宁其实就快撑不住了,额头上全是虚汗。
皇帝道:“当初是什么情形来着?刚说了没几句,就信誓旦旦: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为此,可舍弃我许给的锦绣前程。”
杨锦瑟忙将话接过去:“年少轻狂罢了。那种蠢话,属下私底下也说过不少。”
皇帝睨了她一眼。
杨锦瑟终于为之前的话题找到斡旋之辞:“好歹是为萧阁老分忧了吧?多了林陌这名将,首辅才能留在朝堂,及时为皇上分忧。”
皇帝牵了牵唇,又轻轻叹一口气,“起来吧。”
话是对叶奕宁说的,但她毫无反应。
听到了,想起身,起不来。
皇帝蹙眉,起身走到叶奕宁面前。
玄色绣龙纹的华服衣袂占据视野,在叶奕宁视线中慢慢放大。
皇帝俯身,扣住她下巴,几息的工夫之后,就改为扼住她咽喉,“废了,你因一个男子成了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