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去见过首辅夫人了。”太夫人语声有气无力的,“她跟我说了一些话,我越琢磨越是后怕。”
“您别急,慢慢说给我听就是了。”林陌在一旁落座。
太夫人反复回想,确认无误之后,尽量照原样复述给林陌听。
“萧夫人真是那样说的?”林陌挑眉,当下不能相信。
人情中最不济的法子,也是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枣儿,唐攸宁这就跟他翻脸了?
是为了更大的益处,还是为了与奕宁的交情?可不论从哪方面来讲,唐攸宁最务实是必然,怎么能在他母亲面前说宛竹的不是?
“我还能骗你不成?”太夫人打量着儿子的神色,见他思虑重重的样子,先前的顾虑更重,“她的一些话是很难听,可有些话却真是有些道理的,我不得不放在心里。”
“那您是什么意思?”林陌听着话音儿不对,浓眉便蹙了起来。
太夫人的态度反倒因他反应更坚定:“宋氏的事,要从长计议。为免落人口实,人也不能在你名下的别院住着,更不能住在我们林家名下的别院,我要尽快把人安置到别处。”
“安置到哪里?”林陌语气已然明显不佳。
“不管安置到哪里,都不是你该关心的!”儿子给自己脸色看,太夫人从来就受不得,今日忍了这么久,已是破例,“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为的就是你跟我作威作福么?!”
林陌连忙起身行礼,低声道:“我怎么敢,您多虑了。”
“宋家那边,我要再差人仔细打听一番。”太夫人趁机说了自己的主张,“如果打听到宋小姐品行不端,那也就罢了。你先前娶的叶氏全不把我当回事,以至于如今很多下人不受支使也罢了,还相继辞了差事,不给林府当差了,家里眼看着就要乱成一锅粥。你若是再娶个品行不端的,那么别人要怀疑的就是我们林家容不得人,倒是你纵然地位超然,又有何用?正经高门的良配,是如何也不会青睐于你的!”
“可您也不能只听萧夫人的一面之词,她说的兴许只是气话……”
“她有什么好气的?那不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家自己都承认了,你还给她戴什么高帽子?”太夫人加重语气,“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你要么让宋宛竹这就回金陵,要不然就让我安排她暂居之处。说到底,为了你们彼此的名声,也该避嫌。”
林陌欲言又止,再看一眼母亲铁青的脸色,沉默下去。
父亲在他两岁那年病故,是寡母一力养大他。
他与叶奕宁的面和心不合,枉做了这么久的夫妻,固然是因为那些心结作祟,婆媳不合也是一个主要的原因。
他既然已建功立业,就盼着实现长久以来的心愿,报答母亲的恩情,尽其所能地让她过得安稳遂心。
怎么想,孝敬长辈并非难事。
可奕宁做不到,总在枝节上与母亲生嫌隙,气得母亲卧病情形都已有过几次。
转念再一想,母亲有些考虑也真的有必要:宛竹住在别院的事情万一传出去,他倒是无所谓,她的名誉却会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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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
攸宁带着筱霜晚玉下了马车,随一位老嬷嬷进到湖上的水榭,待得通传之后,进到室内。
宽敞的室内,燃着一炉傍琴台。一事一物,烘托出清贵典雅的氛围。东侧有古琴,西侧一张矮几上设有棋局,矮几前坐着长公主。
攸宁上前行礼,“问殿下安。”
长公主笑吟吟望向她,抬了抬手,“快免礼,萧夫人肯莅临寒舍,是给我脸面。”
“殿下言重了。”攸宁笑盈盈回道。如此“寒舍”,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语毕,又听到有琴声隐隐入室。
长公主解释道:“有人在学琴,便不能请萧夫人弹奏一曲一饱耳福了。”
“本就不善琴艺,若是抚琴,便真要献丑了。”攸宁道。
长公主微微一笑,看一看面前棋局,又对攸宁打个请的手势,“以夫人资质,棋艺定然绝佳,容我讨教一下。”
“殿下有雅兴,自是不敢扫兴。”攸宁坐到矮几前的软垫。琴棋书画,她总要有三两样学成的,不然便是辱没了师父师母指教的名声。
琴棋书画她都擅长,但都是过去的事。怎样的技艺,长久不碰,也会生疏退步,便是没人取笑,自己总少不得比照着以往的功底,心生懊恼。那样的时候多了,索性搁置一旁,懒得再碰。
长公主打个手势,有侍女奉上一壶酒、两个酒杯。
筱霜晚玉细瞧了那酒壶一眼,见并不是有机关的那种。
长公主道:“只下棋也无趣,不知萧夫人有无兴趣,与我赌一赌酒。”
“哦?”攸宁一笑,“怎么个赌法?”
“一个问题,一杯酒。”长公主先说了规则,又解释道,“你连续问我三个问题,我答了,你便要喝三杯酒,反之我亦如此。连续两次答不出的话,则要罚酒三杯。”
攸宁瞧着长公主,“殿下是不是有所准备?”
“我从不做无准备的事。”长公主也不含糊其辞:“我是东道,比起夫人,准备得自然充分些。”停一停,又道,“也不用那么一板一眼,实则就是边闲聊边以酒助兴。你我这样的人,总不至于说些不符实的话,徒留笑柄。”
攸宁弯了弯唇角,“好。”
接下来,棋局开,酒斟满。
棋局走至情势激烈时,攸宁道:“长公主想知道什么,只管问。如你所言,你是东道,理应先发问。”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长公主一面斟酌着棋子落在何处,一面缓声问道,“顾文季于你,是怎样的?”
攸宁认真地回想了一番。这还真是她不需闪烁其词的话题,只是从未正经思忖过。
很自然的,一些事浮上心头。
一个冬夜,外面大雪纷飞,室内暖如春日。
攸宁歇下之后,倚着床头看书。
“来人!”小暖阁那边传来顾文季暴躁的呼喝声,打破一室静寂。
值夜的筱霜即刻应声而去,片刻后来到攸宁床前,“大少爷要见您。”
攸宁起身下地,披上斗篷。
顾文季缠绵病榻已久,每到冬季,身子情形更差,脾气也特别坏。
攸宁走进暖阁,柔声问道:“大少爷有何吩咐?”
“茶。”顾文季语气恶劣,“你去给我沏茶。”
“是。”她顺从地应声,却没出门,而是从温茶的木桶里取出茶壶,倒了一杯清茶,递到顾文季手边。
顾文季接过,下一刻便用力摔在地上,“你聋了不成?我让你去沏茶!”
她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一手拎起茶壶,一手掀开他身上的锦被,“觉着床太干燥,要加些水?”
“……你要做什么?!”顾文季瞪着她,挣扎着想挪到里侧,奈何不能如愿。
“你近来三日有两日需得太医、名医把脉,等不及下人服侍如厕也是有的。”她慢言慢语的,手中茶壶对准被褥居中的一块,慢慢倾斜,壶里的水,眼看着就要淌落。
“你你你……你真是混帐到家了!”
“这几日,你吩咐我和下人的时候忒多了些,我们累得头晕眼花,难免有看顾不周的时候。见谅。”
顾文季盯着她手里的茶壶,已是色厉内荏,“罢了,你出去!”
“你记住,下不为例。”
——类似这种事,经常发生。
那么恶劣的两个人,哪里能生出任何一种情分。
就如现今,顾文季患病的根由,她只是加以利用,而非为了替他报复。
此刻,攸宁完全将自己抽离出来,很客观地道:“到他病故之前,是很熟悉的一个人。厌憎过,欣赏过——他有很精明的一面,有不短的日子,与我互惠互利。到如今,是一位故人,不需记恨,也不需原谅。”
“我想着应该也就是这样。”长公主手中棋子落下,端起酒杯,喝尽杯中酒,又道,“顾家有个管事叫刘福,如今在你的兰园当差,能否告诉我,他为何对你忠心耿耿?”
这类事,查起来很容易,长公主眼下分明是投石问路,看攸宁是否大事小情都能实话实说。
攸宁不以为意地一笑。
一旁的筱霜晚玉也看出了长公主这层意思,相视一笑。刘福的事,她们最清楚不过。
那年,刘福的寡母病倒在床,病情反复,情形一日不如一日。
刘福求顾泽请个医术好的太医看看。
顾泽没同意,说请太医为下人看病的,要么官居一品,要么是勋贵之家,顾家要是这么做,太招摇。随后赏了他五两银子、十天假。
刘福就觉得,老爷这是让他给母亲安排后事。回家途中,伤心绝望之下,在街头泪流满面,晚玉恰好撞见,询问了一番。
翌日,攸宁带着一位大夫到了他家里。
大夫望闻问切,攸宁细细地问了些问题,然后写了个方子,让大夫酌情添减药材,又对刘福道:“方子不见得奏效,用了保不齐会出事,你要想好。”
虽然她帮人治病的方式很奇怪,但真没七分把握的话,没道理介入这种事。刘全又不傻,忙跪下去千恩万谢。
攸宁离开前交代:“诊金走我的账。”
随后,刘福寡母的病情逐日好转起来。
便是因此,刘福对攸宁从畏惧到了忠心耿耿。
攸宁照实跟长公主说了,“微末小事,长公主竟也有耳闻,委实在我意料之外。”
“没有一些了解,怎么好意思见真正天赋异禀的人才?”长公主又喝了一杯酒,心念一转,又问,“你给刘福之母用的方子,是不是以前见过,记在了心里?”
攸宁一笑,“这是第三个问题,殿下是有意让着我?”
长公主也笑了,“赌法有文雅的,也有不讲理的,我们还是文雅些好。”
攸宁颔首,笑答之前的问题:“偶然知晓的方子,却是记在了心里,从没想过能派上用场。”
长公主再进一杯酒,对攸宁打个请的手势。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女子,会问她怎样的问题,行事到底是个怎样的路数,在这般的对弈与赌局之中,很快就会见分明。
第62章 步步展露的锋芒(8) 三更合一……
攸宁观望了棋局片刻, 手中棋子落下,漆黑长睫抬起,明眸一瞬不瞬地看住长公主, 问:“殿下嫁过的人, 是否亡于病痛?”
乍一听,这是本就不该提出的疑问:全京城谁人不知, 长公主亡夫是病死的。可攸宁偏就有了这么一问。
她进门后滴酒未沾,谁也不能说是醉话。
长公主立时抬眸看了攸宁一眼, 随后便是会心一笑, “他不是。与皇室相关的人, 怎么个死法, 还不就是那么一说。”停了停,又道, “我当初嫁的那个人,是禁军中一个五品官,出身寒微。成婚后他便辞了官职, 做起了驸马爷,偏又人心不足, 碍别人的眼, 我瞧着也不顺眼。那样的人, 也只有让他早些病故。”
“谢了。”攸宁喝尽一杯酒, 喝完叹息一声, “陈年竹叶青被用来做赌注, 倒是我如何都没想到过的。”
长公主笑道:“这是尊师喜欢的酒。”
攸宁和缓地道:“对。”
长公主手中棋子悠然落下, “私下里,原来你不是八面玲珑的人。”
“从来不是。”攸宁浅笑,手中棋子即刻跟上, 抬手做个请的姿势。
长公主扬眉,由衷赞许:“果然好棋艺。”这种算度,她自叹弗如。
“过得去而已。”攸宁在这时抛出第二个问题,“先帝辞世的时候,殿下可在场?”
“……不在场。”长公主着实犹豫了一阵才回答。这份犹豫,不是因为作答艰难,而是先帝生死带来的回忆过于痛苦。
“在不在还不是一样。”攸宁笑容凉薄,又进一杯酒,即刻问出第三个问题,“殿下与钟离远,是否渊源颇深?”
长公主指间棋子本要落下,又迟疑了,抬眸审视攸宁。
攸宁亦正一瞬不瞬地审视着她。
长公主即刻敛目,继续观望棋局,过了几息的工夫,道:“是。”
“多谢。”攸宁道,“眼前这局棋,殿下已无胜算。”明知结果的又是在当下的事情,她不愿意浪费时间。
长公主没说话,只是将手中那枚棋子放回棋子罐。
攸宁则取出一把棋子,一颗颗落在棋盘上不同的位置,“殿下还能走的路委实不少,但我会走的路只有这一条。”棋局还有几种可能,她摆出的是长公主必输的一种。
长公主凝神默算,又现出了由衷欣赏的笑容,“果然是高手。”
“闲来经常琢磨的缘故。”赢了这一局,绝不是长公主棋艺不佳,而是攸宁乱了她心神、打乱了她下棋的步调。
“再容我讨教一局?”
攸宁无所谓,“行啊。”
“摆一局残棋怎样?”
“好。殿下选一局就是了。”
长公主亲手收拾了棋局,再摆上一局棋,趁着攸宁观摩期间,开始了新一轮的提问,方式效法攸宁:“上次皇上传召夫人,可是为着叙旧?”
听来很简单的问题,实则要确定的是皇帝早已留意攸宁。攸宁颔首一笑,“是。”
长公主喝完酒就又问:“安阳郡主罚跪宫中的事,是否与你有关?”
“是。”攸宁看清棋局,落子。
“钟离远是否已经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