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奕宁承认,自己是有点儿那意思。在攸宁面前,她想振作;在皇帝面前,她就想不如死了算了。
皇帝磨着牙,手上力道一点一点加重。
叶奕宁无一丝挣扎的意图,甚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皇帝气极,反倒松开手,转而一把将叶奕宁拎起来,扔到就近的一把椅子上。
跪到麻木的双膝恢复知觉,强烈的又麻又疼的感觉流窜到全身,难受至极。叶奕宁紧咬牙关,用最小的幅度活动双腿。
皇帝踹了她一脚,力道却是很轻很轻的,“可还记得,离开时你领的三十板子,是背信弃义的代价;回来时便是你错上加错,仍有三十板子等着你。”
“记得。”叶奕宁应声。
皇帝冷冷一笑,“我看出来了,你是来寻死的。”
叶奕宁不语。怎么说都行,怎样都不需她辩解。
皇帝笑容冷酷,“我仍如当初,不喜杀人,只喜惩治。对你,我另有安排。”
叶奕宁过于意外,望向皇帝。
皇帝挑一挑眉,“再犯蠢,我亲手把你剐了。”
叶奕宁不知是如何到了兰园的。
路程中,满脑子都是过往烟云——林陌一直想知道的那些过往。
进到兰园,诸事还没安排清楚,最不想遇见的意外之事迎头而来。
管家禀明:“您刚走没多久,侯爷和宋小姐便来了,一直在等。这会儿在倒座房喝茶。”
“宋小姐?宋宛竹?”叶奕宁在意的是这一点。
管家称是。
叶奕宁转身,步履虚浮地走进倒座房。
林陌见了她,目光一凝,情绪变得很是复杂。几日未见而已,她怎么憔悴成了这样?
宋宛竹愣了愣。委实没想到,叶奕宁样貌这般出众,此刻满脸的病容,只会让人心生怜惜。她仓促地站起身来,屈膝行礼,“宋氏宛竹问夫人安。”
叶奕宁充耳不闻,在主座上落座,“林侯大驾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林陌先抬手示意宋宛竹免礼,之后才道:“怎么住到了这儿?你方才又是去了何处?”杨锦瑟狡猾得很,他的人手跟丢了她和叶奕宁。
“有事直说,没事便恕我失礼,要送客了。”叶奕宁从周妈妈手里接过茶盏。
林陌皱了皱眉,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放到她手边,“这几日,我请人帮账房盘账,核算出了目前的家底。这是约莫五成家财,拿来给你。”
叶奕宁凝视着他,眼中暴躁一览无余,“给我?”
“你应得的。”她生气了,林陌反倒笑了,语气分外柔和,“若无你打理内外,便不会有这般优渥的家境。女子多些银钱傍身,有益无害。说到底,我想弥补你。”
叶奕宁讽刺地笑了,将视线投到宋宛竹身上,“她来做什么?”
一直无所适从的宋宛竹闻言,连忙上前两步,意态恭敬地道:“侯爷与夫人走到如今这个境地,我想着,多少与我有些关联。是以,央求着侯爷带我过来见夫人一面。”
叶奕宁啜了一口茶。
宋宛竹的态度多了一份谦卑,“夫人千万不要误会,我虽然与侯爷年少时结缘,但深知姻缘只能听从父母之命,从不敢有什么妄念。以往数年,错过了便是错过了。而今我所求的,只是偶尔能见侯爷一面。仅此而已。若是夫人觉着不应该,我……可去寺里常伴青灯古佛,只要夫人能与侯爷破镜重圆。”
得了便宜还卖乖,再不会有谁比这女子做得更好,更膈应人。
叶奕宁瞥一眼林陌,见他正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宋宛竹。他打着弥补她的旗号,跟她示威呢吧?
这样看来,两人倒是很般配。般配极了。
“知道了。”叶奕宁道,“你可以走了。”
宋宛竹身子僵了僵,便柔顺地低头称是,走出门去。
叶奕宁拿起手边的荷包,扔回给林陌,“带上你的银钱,和你的新人,滚。”
“是不是病得脑子不清楚了?”林陌不怒反笑,又将荷包送回到她手边,“我说了,是给你的弥补。这些银钱,你务必收下。还想要什么,尽管说。”
叶奕宁把荷包烧掉、撕碎的心都有了,忽然灵光一闪:他之前说的是“请人帮账房”盘账。
那这事就禁琢磨了。
她收或不收,区别不大——就算不收,外人也会认定林家额外贴补了她大半家财。
那么,她是什么人呢?善妒、贪财。这样不堪的品行,不休掉才没天理。
心头怒火燃烧起来,她将手中茶盏狠狠掷出去。
茶盏在方砖地上粉身碎骨。
林陌眉心一跳,不知她又要唱哪一出。
叶奕宁对他打个请的手势,“我要你将这茶盏恢复如初。”
“奕宁。”林陌像是在看着任性胡闹的孩童。
“我要你帮我回到成婚之前,抹杀你我结缘的任何机会。”
“……”林陌无奈地笑了。
他越是如此,叶奕宁越是心寒、愤怒,“林陌,你以为,休妻意味的是什么?”
“你说。”他仍旧好脾气地笑着。
叶奕宁拿起荷包,交给周妈妈,道:“你这份心意,我收了。此刻起,恩断义绝。”
林陌唇角的笑在渐渐消散,“何必说这样的狠话?娘很是记挂你,你离开当日,都不曾与她道别。”
叶奕宁睨着他,“林太夫人帮你遮掩宋宛竹的事,需要我当面道谢?”
林陌下巴抽紧,薄唇抿成一条线。
叶奕宁继续刺他:“也只有骨子里小家子气的人,才会长年累月地惺惺作态。不去唱戏,真是屈才了。”
“够了!”林陌的手握成拳,又缓缓松开,“你从来就是这样,不懂得适可而止。”
叶奕宁冷笑,“一场夫妻,我才纵着你一再撒野。本想着一别两宽,今儿你来这么一出,我改主意了。林陌,我能帮你,就能毁你。”
林陌霍然起身,举步向外,“那就如你所愿,恩断义绝。”
叶奕宁扬眉,笑得张扬而冷酷,“再相见,是仇人。”
林陌止步回眸,忽然间发现,眼前的女子,明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样子,却让他格外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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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回府的路上,筱霜晚玉实在按捺不住好奇,相互对了个眼神,前者出声问道:“夫人,林夫人——不是,叶小姐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刚下堂就被皇上传唤?”
主仆情分再深,关乎别人的秘辛,夫人也是不会跟她们提的,不是不信任,是担心她们在不对的时候知晓太多反遭祸事。她们一向懂得这道理,但到如今,感觉真相即将浮出水面,便想提前心里有数。
“跟杨锦瑟一类的人。”不需再隐瞒的事,攸宁自是如实相告,“皇上不同于寻常女子,尚在闺阁的时候,便着意培养了不少人手,其中不乏女孩子。
“这些人自幼习文练武,接受非常残酷的训练。奕宁得以到江南书院,是因皇上分外赏识,才打通关节送她过去的。
“而这类人,其实与死士大同小异,在京城鲜少露面。
“皇上最需要用人的时候,奕宁却一门心思嫁人,皇帝如何不恼,打了她一通板子。”
筱霜晚玉听了,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好半晌,晚玉才道:“皇上对叶小姐,终究还是存了几分宽仁。”要不然,直接就当个寻常的叛主的手下处置了。
攸宁颔首,“算是皇上看着长大的人,与别人终究有些不同。”
回到萧府,攸宁径自去了福寿堂。
老夫人等她喝了两口茶,便遣了下人,关切地问:“见到林夫人了?”
“见到了。有些不舒坦,倒是还好。”攸宁言简意赅地道,“我让她搬到我出嫁前住的兰园了。”
“这样也好。”老夫人很是欣慰,“你是该给她撑腰,不然说不定就有人找上门去轻贱她。那孩子,一等一的好,怎么就摊上了这种事?唉……”
“说起来真是特别让人膈应的事儿。”攸宁道,“我只跟您念叨念叨,您可别告诉别人。”她以后明里暗里帮衬奕宁的时候还多着,能得到老夫人的认可,也是有必要的。
这不是笑的时候,老夫人还是被小儿媳引得笑了,“我是多嘴多舌的人么?淘气。”
攸宁依偎到老人家身侧,把林陌、宋宛竹的事说了。
“这世道的男子……”老夫人不屑地哼了一声,“总有那种坑害无辜之辈的混帐东西。”这类话之于她,已算得很重了,停了停,又怕攸宁多想,“老五还行,虽然犯浑的时候多,却是个有担当的。只说待我,虽然说话总是噎人,衣食起居方面却是长年累月地照顾着我,特地遣人供应着我这边平日里方方面面所需。”
攸宁笑开来,“您放心,我晓得。”
“难为你了,总有不省心的事儿。”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只是,林夫人遇到这样的坎坷,你又与她投缘,这上下更要尽心照顾着。得空了就回兰园去看看她,开解一番,不必亲自跑过来知会我,派丫鬟传句话就行。等她心情转好,我再去看她。”
攸宁很是感激,乖顺地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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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陌休妻的消息,萧拓当下知晓,一时想总归还好,这事情出的时机还算恰当,一时又想这下有点儿麻烦了,这就得开始物色新的堪用的人了。
——没有叶奕宁帮扶的林陌,于他是用不得。
攸宁那边,他倒是不担心。她早在事发之前就知晓林陌的旧事,必然有所准备,唯一惊讶的,应该只有那对夫妻这么快就分道扬镳,还是以休妻的方式。
这日下衙之前,皇帝找到他的值房,进门来神色温和,“我想安排个人到锦衣卫,有没有空缺?”
萧拓闻音知雅,稍一思忖道:“锦衣卫可加一名千户,男女皆可。”
皇帝问:“半个月之后上任可行?”
“可行。”
皇帝牵了牵唇,现出一个与他心照不宣的笑容,“你知道我要提拔谁,余下的关节,就麻烦你了。”
“皇上言重了。”萧拓也笑了笑。这份儿顺水人情,其实是他给攸宁的,皇帝是明打明地表露这猜想,他亦无意否认。
本来么,他与皇帝、皇帝与攸宁,都算是相互知根知底的,谁也都没必要改变做派、虚以委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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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萧拓回到正房的时候,攸宁正窝在床上,在心里盘账。
萧拓洗漱后歇下,问她:“在琢磨什么事儿?”
攸宁道:“林陌把林府的产业分了一半给奕宁,奕宁接了,想找辙散出去。我是想,眼下最需要救济的是西南百姓,兵荒马乱那么久,他们不可能有安生日子可过。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妨牵个头,和一些门第赠予那边的百姓一些银钱,让官府化为他们所需。自然,意在一石二鸟,要刻意提及奕宁的善举。”
林府的一半产业,并不是济宁侯手里全部家当的一半-这其中的差别还是很大的。萧拓颔首,“你不妨与谭夫人、杨夫人之流一同上表,向皇上言明此事,打一开始就点出是叶奕宁的意思。”
“嗯。”攸宁绽出清浅的笑容,“我也正有这意思,不过,还是要让娘和我一道更妥当。”
“……对,我倒是把娘给忘了。”萧拓自嘲地笑了笑。
攸宁又说起细节:“这事情既然是我的主张,家里不用出这笔银钱,我出就成。”说完,等了会儿也没听到他应声,转脸望过去。
萧拓正目光不善地睨着她,“跟我分得这么清楚,有意思么”
“嗯?”攸宁真的听不明白这类话。她这不也是好心么?他那是什么脸色?
难道她跟他混淆不清,把彼此的账混在一起害得人算不清才好?
萧拓最清楚,跟她起急,倒霉的最终只有自己,便将人揽到怀里,“这事儿我先跟娘和三个哥哥打好招呼,由头好说,用着林陌不顺手这一条就足够了,然后我通过你听说叶奕宁的打算,就起了这心思,也算是萧家给林家点儿颜色,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横竖我整治人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
“哦。”攸宁应了一声。
“银钱从我手里的私产出,娘不在意银钱,倒是总怀疑我染指了不正经的行当,能疏散一些,她只有更心安。三个哥哥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得跟自己的妻子交代,让你三个妯娌知道公中的银钱没少,任谁也不会说什么。”
攸宁听他思虑得这样周全,不免有些意外,“你……这可不像是不善打理家事的样子。”
“废话,这次是例外,能不多思多虑么?”萧拓抚了抚她仍旧透着苍白的面颊,“摊上了这么个小姑奶奶,有什么法子呢?”
攸宁唇角上扬,逸出了柔美的笑靥,“该,自找的。”
“可不就是么?”萧拓笑得很柔软,也很……坏。
他欺身凑过来,用亲吻搅扰着她心神,直到她气息不宁,乱了方寸。
“素了我这些天,好歹让我开开荤?”他柔声跟她商量,“行么?”
攸宁看着他明亮如寒星的眸子,笑,不言语,双臂却是缠上了他颈子。
这些天了,他一直顾忌着她病痛,每日相安无事,每夜将她抱在怀里睡去。
已是难能可贵。
既然是他想要的,是她可给的,是彼此可共享的快乐,便没有扭捏推拒的必要。
横竖她这一生,也只有他这一个名符其实的夫君。
这是她可以确定的事。
而他亦是存着绝对的体贴的,一直温温柔柔,动情时亦不过是焦灼地索吻,将她托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