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胤负手走下来,龙纹绣袍迤逦在地上,他身形高大,因多年在杀场征战,气势迫人,盯向你时,那锐利的眼又让你忍不住打个哆嗦。
努哈赤对上李胤的视线,曾在西南赫赫有名的小霸王竟一时觉得恐慌,甚至稍稍退了一步,转开眼。
李胤道“慕凌是大昭功臣,如今奉旨赶赴漠北,只有慕家女一人留在长安,朕又怎会让她任人欺负。”
如此,算是给方才他的行径一个答复。
慕晚晚眸色变了变,微微抬起头看他。她以为,李胤会借此承认她的身份,甚至把她昭入宫中,做他宫中嫔妃。但他没有,他面色严肃地说了别的缘由,不管别人信不信,皇上既然这么说,事实就是如此。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慕晚晚越发得看不清他的心思,或许她从来就没看清过。
努哈赤为自己方才的惧怕觉出羞耻,他堂堂的西南六王子,何时怕过别人。努哈赤气急败坏道“届时臣要是赢了,皇上可千万别为了面子,把臣扣押在这才好!”
李胤笑了一声,“朕从不失诺。”
宫宴散去,李胤回了寝殿更衣。慕晚晚本是起身要走,有宫人阻了路,她便知这是李胤要见她。
慕晚晚跟着宫人从小路去了李胤的寝殿。
宫人在门前通报一声,慕晚晚进了去。
殿门大开着,李胤微阖着眸子坐在里面,面前的案上放了一盏养心茶。
慕晚晚过去,刚要福身,李胤道了句,“朕说话,日后私下见朕都不用见礼。”
慕晚晚应了声“是”,她起身。
李胤抬眼看她,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慕晚晚慢慢走了过去站到他身侧。
李胤拉住她的手,另一只腾出的手揽住她的腰身,启唇道“生气了?”
话语里意味不明。
慕晚晚没懂他的意思,不明白他说的生气是因为什么生气,斟酌道“皇上为臣女解围,努哈赤再怎么嚣张,臣女都不放在心上。”
这是一个巧妙的回答,自己心爱女人的夸赞谁不喜欢,这句话惹得他心底一悦,眼角顿时扬起笑意。
李胤掌中拨弄她的软手,仿若没有骨头一般的柔荑,小小的,也不知是怎么生的,这么软,他每每握着都好似感觉不到她的骨头。
蓦地,他眼落下,看到她手心的指印,淡淡的,应该是已经消去了不少。他揉了揉上面的指印,眼沉着,未语。
他道“朕头疼,你来给朕按按。”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开始与努哈赤的比武。慕晚晚看他这个宫宴一直在饮手边的酒,连饭菜都没得吃上几口,也没得空休息,确实会惹得人头疼。
慕晚晚绕到李胤身后,两手按在他的眉心上。
李胤今年三十又六,比她长了十五岁。慕晚晚从前素来喜欢的都是与她一般大年纪的郎君,少年英气,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冲动感,少年才正是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
而李胤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他眼角横生了几道细纹,肤色偏麦色,身量又比年轻的郎君高大,每每压着她都让她喘不过气。整个人身上都有一种沉稳之气,犹如暗夜里蛰伏的孤狼。
少了少年英气,与他在一起,慕晚晚都不自觉地感到自己好似也不是双十年华的欢喜。她甚至想到,如果过了十年,二十年,她还与他在一起,那会是什么模样。很快,慕晚晚打消了这个年头,恐怕再过不了多久,他烦腻了自己,自己便会招他厌弃。还会有更多正好年华的姑娘,与他在围.幔.中.共.赴.云雨。
慕晚晚手上的力也随着她的心境慢慢变化,李胤明显感觉到她的异样,把人拉到怀里,吻了吻她的唇畔,问她,“想什么呢?”
慕晚晚看进他的眼,这双眼漆黑如墨,又暗如幽潭,他这样的男人,尚且年轻就坐拥权势地位,周边又美云如云,应该确实不缺她这一个。
李胤垂眸看她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看,里面神色变了又变,他摸摸自己的脸,问,“怎么,朕的脸上沾东西了?”
慕晚晚轻轻摇头。
“那你一直看着朕做什么。” 他又问。
慕晚晚不说话了。
李胤把她抱进怀里,没再问她想什么,反正问了她也不会说实话。李胤道“朕如果赢了,你今夜就得留下来。”
一如既往蛮横无理又强势的口气。
慕晚晚手搅了搅衣襟上的扣子,她心里早已确定李胤会赢,努哈赤一个初出茅庐的竖子,怎能敌得过身经百战的他。心里这么想,她话也就说了,“您就是断定了会赢,才想来糊弄臣女。”
李胤笑了声,下巴蹭蹭她的小脸,“难道你想让朕输?你想嫁到漠北,做那努哈赤的六王妃?”
慕晚晚道“大昭又不是没有别人,为何非要您出面。”
李胤点头赞同,“说的也是,朕为何要管你,任你自生自灭得了。”
慕晚晚知道他是在逗弄自己,遂不理他,头垂着,玩弄那颗被她揪了无数次的扣子。
倏的,李胤皱了皱眉,眼里闪过一瞬的不适,慕晚晚低着头并未注意到,忽听他道“把养心茶给朕递过来。”
慕晚晚愣愣地抬头看他,回身把案上的茶递了过来,奉到他面前。
她开口,“您怎么了?”
李胤接过,仰头都喝了下去。近日断了安魂香,朝政又事忙,夜里没她,睡不着的毛病又上了来。头疾便更加厉害了。几日前林景进宫给他看过一次,这病没什么药能治,只能慢慢养着。
李胤饮了茶,慕晚晚拿起帕子给他擦掉嘴角的茶渍,他眼里无所谓回她,“无事,口渴罢了。”
慕晚晚的手顿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就没再多问。
李胤喝完,慕晚晚把杯盏放了回去,鼻下闻到里面有股浓浓的苦味,她微微蹙了蹙眉。
两人紧紧拥着,李胤道“朕让了裴泫回长安,还在路上。”
慕晚晚不知为何他突然说了这事,现在她对裴泫心里早已没了厌恶,不过是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罢了。
裴泫此人现在丢了官职,又没了钱财孩子,已经得到应有的报应,曾经慕晚晚想要报复他,但是她现在更多的不是想让他死,而是让他一直这么痛苦的活下去。她了解裴泫,让他这么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
只不过她不明白李胤为何又把他召回长安。
李胤看她狐疑,解释道“朕只是觉得,这么惩罚,太便宜他了。”
慕晚晚没想到李胤厌恶裴泫比之于她更甚,甚至看他还有些恨意。
李胤淡淡地揭过这事,没再提,慕晚晚也就没再问了。
时辰差不多,慕晚晚给他更衣。李胤换下宫服,穿上预备的短袖劲衣。
慕晚晚给他整理腰带,李胤垂眸看着身前低眉顺眼的小女人,忽地想,若他不是皇帝,她亦不是什么世家贵女,二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他每日去外面打猎,她就在家里等他回来,再生下几个孩子,过着普通人的日子就好了。褪掉他皇帝的身份,若是再早些年遇到她,这个女人是不是就能早是他的了?
李胤心里想着这些事,越长越远,开始觉得自己这个皇帝身份当真累赘。慕晚晚手刚落,李胤猛地揽她入怀,薄唇与她相贴,气息又一次乱了起来。
慕晚晚刚捋好的衣裳又被他弄乱了。
比武设在试炼场。
场地宽阔,周边有铁栏相围,边上放了一张鼓,远处有一个观赏的台子,慕晚晚踩上台阶落座在台子里。
不知他是不是有意的,原本背对着她的人突然又换了方向,与她对上了面。
李胤眼力好,即便隔得远,依旧看到了在人里的她。他扬了扬唇角,对上口型,“别忘了约定。”
就在半个时辰前,李胤为了让她同意留下,又犯了混,上下其手,慕晚晚趴在她胸口,眼波迷离,小声呜咽啜泣,最终还是被迫答应了。
慕晚晚别开眼,下意识拿手捂了捂颈下的痕迹。
锣鼓声鸣,比武正式开始。
李胤换上束袖劲装,脚踏锦靴,腰束革带,手中长刀横立,站在场中高台上。
努哈赤身着蛮夷服侍,耳中金环在日光下晃得耀眼,他双手拿着弯刀,膝下稍弯,做攻击的姿势,他斜着嘴角勾唇笑,“皇上,承让了!”
李胤眉目肃然,静默地看着他。
努哈赤用的是西南蛮夷王族独创的功法,十几年前与努哈衣一仗时,他曾交手过一次,与他将将打了个平手。但十几年后,对上努哈赤,他却有十成的胜算,努哈赤心气高,又急功近利,尚在少时,对功法并不熟练,这一对决,他必胜。
慕晚晚坐在观景台上,看着下面交手的两人,起初,努哈赤攻势猛烈,李胤步步避退,很快努哈赤就占据了上峰。
慕晚晚心里一揪,即便她知道李胤一定会赢,但还是有一点不放心。毕竟即使是她也能看得出努哈赤手段狠辣,招招逼近要害。
周边还有妇人的说话声,因着在宫里都不敢乱言,声音放的极低,她们心里都有猜想,看这情形,皇上怕是不敌那西南的蛮夷小儿。
有人甚至小声说了出来,“这蛮夷人嘴上嚣张,想不到身手也这么厉害。”
另一人附和,“的确,皇上对着好似有点吃力。”
两人即便声儿小,还是被慕晚晚听了个正着。她提了提心,眼睛紧盯着试炼场,并不相信李胤会输。
男宾一席在东侧,离西侧的观景台较远,那里大多是武将,能看得清试炼场上的门路,慕晚晚有心想知道里面的人情况,但总不好现在跑去问。
东侧一众文官自然看不懂试炼场上是怎么个状况,依他们所看,现在落了下风的,明显是他们大昭的皇帝陛下。
一文臣耐不住性子,悄悄凑近方才在殿上站出来的武将,斟酌道“陆大人,依你来看,皇上是否在让着那蛮夷小儿?”
大胡子武将冷嗤了声,他随皇上征战多年,极为了解皇上对敌的路数,“请等着吧,那蛮夷小儿输定了。”
只这一句话,还叫文臣们摸不着头脑,但他都这么说,大家也些许地放下心。但转眼就看到他们的皇帝被逼迫到了试炼场的一角,险些是不敌了。众人的心又一次偏导,都提着一口气,若是皇上输了,可真是让大昭在那蛮夷小部落面前丢尽了脸面!
女宾这块儿不如男宾那块儿看得清,已经都做好了她们皇帝输了的准备,甚至有人已经将同情的目光投降慕晚晚,心里感叹,皇上输归输,只是可怜了这个刚刚与丈夫和离的妇人,又要远嫁西南,到那荒芜之地。
试炼场烽火燃起,努哈赤又一刀横在李胤的脖颈,他眼里邪邪地笑了下,“大昭皇帝,也不过如此。”
李胤不理会他的嘲讽,一把别开他的短刀,嗤道“即便你父亲来都不是朕的对手,你区区无名小卒,何以狂傲。”
很快,李胤便摸清了他挥刀的路子,一点一点引诱着他,直到努哈赤没了耐性,想要一刀劈下时,李胤看准时机,长刀横下,打乱他的招数。努哈赤起势不稳,猛然落到地上,李胤再一刀,压在了他的脖颈,刀锋闪着白光,压得努哈赤再动弹不得。
短短一刹那,李胤,胜了。
慕晚晚紧着的手终于松了下来,嘴角明显地上扬弧度。
观景台上传来无尽的欢呼声,众人高喊,“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一片齐声喧哗中,李胤侧眼看向观景台,与她四目而视,他刚刚赢下一仗,在试炼场上意气风发,看着对面心爱的姑娘,竟有一瞬让他回到年少时的错觉。
锣鼓声落,这一场比试毫无疑问,大昭赢了。
李胤利落地收回长刀,睥睨着地上的努哈赤,“西南既已归顺大昭,此后便是大昭子民,朕会一视同仁,保你西南繁盛。”
话落,他转身便要向外走去,猛地,眼前轻轻一晃,头中疼痛忽然加剧。转瞬之间,从一片嘈杂声中,他听见耳边一道温婉的声音,是她的声音“皇上!”随即,脊背猛然一痛,努哈赤的弯刀勾在他的脊背上,生生勾下了一块肉。劲装被撕裂,鲜血流个不停。
李胤拿刀回了头,眼里从未有过的阴狠,他仿佛没感受到痛觉,唇角勾抹了一处笑意,起刀对着努哈赤的胸口狠落了下去。
看到努哈赤弯刀落在李胤背上的一瞬,慕晚晚心里蓦地揪了下,她忽起了身,又想起自己现在身为一个外人,还不能做出其他的动作,又慢慢坐了回去。
眼睛盯着试炼场,很快李胤反击,她看到有人上来把伤重的努哈赤抬到场外,李胤依旧站在中央,并未让人扶,自己大步向外走,看起来并无大碍。慕晚晚紧着的心慢慢放下,看他这样,应该没什么大事。
场外围观的人都被方才的阵仗吓到了,即便他们都知道大昭皇帝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但平素所见,都是皇上穿朝服的模样,像今天这样下手狠辣,毫不留情,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慕晚晚坐在远处许久,直到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她正要走,被进来的宫人叫住。
慕晚晚心里有了思量,跟她走了出去。
到李胤寝殿,慕晚晚刚进殿,就看到来来往往的宫人,手里端着一盆盆血水进进出出,殷红的血染了满盆,慕晚晚看得心惊肉跳。终于得进了去,李胤坐在里面,上衣尽数脱了,林景正给他包扎伤口。
他神色有些疲惫,见她来了,才勉强打起精神。
慕晚晚走近站在一旁,林景在这,她总不好多说话。
林景给他包扎完伤口,白色的带子从胸前绑到身后,他又叮嘱几句,“近些日子,皇上要多注意伤口不要碰水,也不可过多劳累…”
这些话李胤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不耐烦地道“朕都知道,世叔累了一天,先回去吧。”
林景把还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看了看旁边的慕晚晚,终是摇了摇头,“老臣告退。”
身边的宫人也不知何时都没了人影,慕晚晚离他不近不远地站着。
李胤看她,“站那么远做甚?坐到朕身边来。”
听此,慕晚晚只好挪动步子,走了过去。
李胤看着她开口,“朕赢了。”
慕晚晚应声,“臣女恭喜皇上。”
李胤“啧”了一声,“恭喜朕做什么,要嫁去西南的人又不是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