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惊弦的脾气用在别的地方时,她多少还听闻过一些,她真怕关律过来是来送人头的。
登上坡顶,十几个背影笔挺地跪在雪地里,个个穿着单薄的单衣,一动不动。
池虞连忙绕到他们前方,跪在首位的正是关律,此刻他眉眼皆搭耸着,一脸沮丧和惭愧。
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全身上下都写着颓败。
池虞开口叫了他一声,“关律。”
“世子妃。”
关律慢慢扬起头,这一动,雪花就簌簌从他头顶落下,更衬得他凄凄凉凉。
他又往她身后左右看了看,哑着嗓子问:“世子还没回来吗?”
“还没呢,可能还有好一回时间。”池虞看他灰败的脸色,眼下的黑影都快有眼睛那么大了,她被流民劫出城后关律一定一直为她担心受怕。
“要不,你们先起来吧,雪地里这么寒凉,万一冻坏了身子可得不偿失,我跟你们说这儿的军医开得药连世子都喝不下去。”池虞好言好语开始劝他们,“你们不会想尝尝吧?”
关律摇摇头,“世子妃你不必劝我们了,我们自知此事是严重失职,世子信任我们才将世子妃交予我们保护,但是我们却让您陷入危险之中。”
他咬了咬牙,艰难道:“我等就是万死不辞。”
池虞侧头看了眼满脸担忧的大月,回过头来宽慰他道:“哪有你说得这般严重,快起来吧!看这天色待会又要下雪了,你们还穿得这么少,这里不比燕都,生病了可没那么容易好。”
关律坚持不肯,王府来得护卫们也全照着他行事,都跟雕塑一样跪在雪地里,头顶肩头落满了雪。
池虞求救般朝挞雷看了一眼。
没想到挞雷反哼了一声道:“我们乾北军与你们不同,是军令就一定会遵循,就是我们身死也不会违背一二。”
关律低下头,“是,我等失职,任凭世子处置。”
不是处罚,而是处置。
池虞听着微妙,心中也不忍。
可是她一个两个都劝不动,光看他们在雪地里受冻受凉又是着急。
他们都把自己身体当什么了?
木头吗?
池虞蹙了蹙眉头,转身招来了几个士兵,嘱咐了一番。
士兵们对看几眼,踟蹰不动。
“快去呀!”
池虞再催促,那些士兵才转身而去。
霍惊弦自然也早早得知关律等人的事,不过他听后只道了一声知道了。
等他不慌不忙处理完军务,在大雪落下之前赶回。
不过眼前的景象还是十分出乎他意料。
主帐前被四根木棍撑起了一整张帐篷布挡风雪,底下还搁着几个烧得正旺的火盆,四五个人之间就放着一个。
他走得越近,就看得更清楚。
他甚至还瞧见他们面前不但有茶和还有表面烤得金黄的烙饼,应有尽有。
一个穿着白狐毛领披风的少女还在劝他们道:“你们一早上也没吃东西吧,跪着也需要体力的,再说了世子没回来,我不说你不说,他又不会知道的。”
“关律你吃吗?”
“多谢世子妃,关律不敢。”
“哎——”少女长长叹了口气,“你们就这么怕他会处罚你们,他也没有那么可怕吧。”
关律吸了吸鼻子,有些哭笑不得。
他们明明是来请罪的,被世子妃这么一摆布,弄得跟出来赏雪一样。
池虞蹲在他们前面,“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关律呆呆看她,“世子妃,这怎么能怪你。”
“是我给你们惹麻烦了,你们才会失职,若是我听话些,不和你们分开,我也不会被人劫持去。”池虞又把脸埋进膝盖里,肩头微微颤抖。
关律赶紧先前膝行两步,紧张地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这、这世子妃,都是我们的错啊,您、别哭啊!”
“你们不肯吃东西也不肯喝水,是不是就是不肯原谅我,那我也陪你们不吃不喝在这里熬着。”池虞闷闷不乐的声音从两臂之间传了出来。
关律不敢让池虞在雪地里陪着,可是也不敢就这么起来。
“怎么,还当真让世子妃陪你们跪这里?”
霍惊弦带着冯铮大步走上前。
池虞听见这个声音,心底蓦然一跳。
刚从两臂之间抬起头,一个黑纹月底靴就落在了眼前,她顺着那眼熟的黑袍往上看去,一脸灿笑,“世子你回来了。”
霍惊弦弯腰把她提了起来,“他们要跪就跪,你陪着算什么?”
“可是,这真的不是他们的错,都是我自己判断失误,你就不要罚他们了好不好?”池虞趁机拉着他衣袖,“他们也知道错了。”
关律眼珠子在池虞和霍惊弦身上转了一圈,然后一个大拜,叩首在雪地上,“属下失职,还请世子处置!”
他一扑,地上的雪都飞了起来。
其他人紧跟着都叩拜在地。
霍惊弦提着池虞往后一避,不让那些雪水飞溅到两人身上。
霍惊弦环视他们一圈。
“看在世子妃的面子上暂且不提处置,不过你们既然来了,就先编入乾北军,和乾北军一道操练,从头学起。”
霍惊弦并没有对他们责罚,但看似轻飘飘的编入乾北军,从头学起也意味着他们这些王府的‘老人’就要正式成了新兵蛋子。
冯铮走出来道:“即如此,不如编入我的麾下。”
冯铮也是从鹰卫被王爷调派出来,所以对于鹰卫也算了解。
再加上他在军中算是脾性最温和的,不至于关律等人一下落入水深火热。
霍惊弦点了点头,“交给你安排。”
池虞见此事雷声大雨点小,就这么和谐地翻篇了,心中正为他们高兴。
可没想到刚抬头,就看见霍惊弦瞟来一眼,“你,进来。”
第65章 学舌
池虞还没见过霍惊弦这样的眼神, 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莫不是她当众给关律等人求情,让他觉得颜面扫地了。
昨天还对她搂搂抱抱的人,今天不会是想要打她板子了吧?
霍惊弦给她掀起帘子, 一张沉静的俊颜上看不出情绪。
池虞瞅了瞅,但也不敢拖拉太久, 这才忐忑不安地跟了进去。
一进去,霍惊弦就拉着她的手,找了一张椅子自己坐下。
池虞回想起早上在杂物库的时候,他还贴心地带她到椅子旁坐下的场景。
短短时间内, 真是判若两人。
“若不是你提起, 我都险些忘记了。”霍惊弦微扬起下颚,与她垂下的眼眸相对, “是你自个支开护卫, 让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池虞愣了一下神。
“让我后知后怕, 是不是跟我说一说?”霍惊弦一唇线抑出一丝严肃, 漆黑如夜幕的眸子看起来古井无波。
他这个模样, 好严肃。
池虞悄悄看了他一眼, 老老实实站好。
错了就认错,也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坎。
“我知道错了, 我以后会注意的。”她眉宇往下微塌, 水汪汪的眼睛微微垂下,挤出一副可怜委屈的模样。
她知道做出这个样子多惹人怜,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动容一二。
霍惊弦眸中神色未变,依然是从下往上看着她, 看起来就好像看着一根木头一样, 不带感情的嗓音响起:“恩,还有呢?”
池虞试探之后, 发现霍惊弦是格外的认真。
她哭丧着脸,还有什么?
刚刚陪着关律在外面又站又蹲,脚都酸了,她轮换了一下支撑的脚掌,觉得哪儿都不舒坦。
霍惊弦自己坐着倒舒服,拉着她又不准她走,非要和她说个清楚明白。
看着他坐着这四周仅有的一把椅子,池虞好生羡慕。
霍惊弦此时一手拉着她,一手懒洋洋搁在扶手之上,刚好圈出来的位置看起来……
池虞心念一动,干脆走上前一步,在霍惊弦诧异的目光之下,坐进他怀里,两脚悬空晃了晃,这下舒服了。
她回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小声试探地说:“还有?对不起夫君?下次再也不敢了?”
霍惊弦忽然温香暖玉抱满怀,绷着的脸终于有了丝动容。
望向那双琉璃剔透的眸眼中,自己那不由扬起的嘴角是如此明显。
霍惊弦心中飞快掠过一抹挫败。
本想着要严肃处理,这么容易就破防了。
实在是太违背他的初衷了。
他压下唇脚,可是一切也迟了。
给点阳光就灿烂,说得就是池虞这样的人。
一旦擒住他嘴角的笑意,池虞的整张小脸都容光焕发,那眉眼更是弯成了高兴的弧度。
都不在给他有机会再回到刚刚那个适合教训人的气氛。
“不生气了,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她荡了荡双脚,身子在他腿上微微晃动。
她还稍一歪头,俏生生地对他一笑。
整个乾北大营也只有她能想到坐到他腿上求情了,可是这确实让人无法再冷下脸去。
“以后我就让挞雷跟着你,你不要故意戏弄于他就成。”
池虞积极地答应,“我保证不会的。”
“下次再敢,军法处置。”
池虞顿时笑不出来,转眸看着他,满脸写着’你说真的?‘
“最好别想着试试。”他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脸,“乾北军治军之严,并非言笑。”
*
寒冬时节,外面雪簌簌而落。
军帐的用料厚实防水,里面还烧着炭火,温暖适宜都无需穿着厚重的外衣。
池虞和霍惊弦坐在铺着兽皮毯子的地上,中间铺开纸墨笔砚,白色的宣纸上面画满了鬼画符一样的文字。
经历了一个时辰的摧残,池虞已经隐隐后悔。
她是脑子进水了才想到要找霍惊弦学异族语。
早上还掐着她的腰对她温言细语的人,现在又模样大变,认真挑剔又苛刻。
究竟一日之中,她要看见几个不同模样的霍惊弦才能停止。
简直一人千面,难以想象。
霍惊弦也奇怪,把西丹语搁在前,北狄语搁在后。
她发现西丹语对于她而言明明更加难一些,那些卷翘的音节,她始终得不到要领。
为此她一直惶惶然,坐立不安。
就好像幼时每每到了夫子来抽检功课的时候,她总能紧张地出一手的冷汗。
霍惊弦说完一词,她跟着复述一遍。
依葫芦画瓢,鹦鹉学舌。
一下把十六岁的年纪拍回了三四岁,结结巴巴、磕磕绊绊。
教完你我他,又开始教是与不是。
都是极为简单的日常语,可是因为是另一个语系,和平时用的大周话截然不同。
池虞好几次张开嘴发不出声,看着霍惊弦发愣出神。
他那张嘴怎么做到无缝切换,里面是不是装着一个会发声的西丹人?
霍惊弦用毛笔的后头敲了敲墨砚的边沿,轻响声提醒少女回神。
“你看着我做什么?”
池虞嗷地一声抱头,痛苦道:“太难了,这比让我学做账管家都难。”
霍惊弦还没说什么。
她突然放下手,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他肯定道:“我觉得我可能没有那个天赋,这么大好的时间里,做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折磨你我呢?”
话刚出口,四周忽然寂静。
连烛火哔啵的声响都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飞速逃离了这个帐子。
“真不学了?”霍惊弦含笑的眸子抬起,“那做什么好呢?”
池虞忽然意识到,这件帐子里只有她和霍惊弦两人。
这孤男寡女一室,她刚刚的那番话仔细回想起来又特别的让她窒息。
她尴尬地转了转眼眸,和坐着一直未起的霍惊弦对看一息。
池虞连忙扑通一下重新跪坐在地。
“学呀,这么好的夫子,我怎么能学不会呢?”池虞双手合十,感慨了一声,“世子您真是博学多才,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不让您丢脸的。”
霍惊弦听见她一阵奉承,也没有笑,就像每一个克尽职守的夫子一心只想着把笨蛋学生教好。
他在纸堆里翻找,把几张写了字的纸拎出来摆在一起,挨个点了点说:“连起来试试。”
池虞努力辨别那几个左卷右卷,上翘下弯的字。
他?
是?
我?
男?
他是我的男人?/他是我夫君?
池虞张了张嘴,为什么要学这一句话,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说呀。”霍惊弦手肘撑在腿上,托着下颚,懒洋洋的坐在她面前,似乎打定主意就要她拼这一句。
池虞吐出一个音就用余光瞟一眼霍惊弦,看他的脸色判断自己对错。
若是眉毛微微挑起,她就把音调再扭一扭,直到扭到正确的位置上,看见那眉毛慢慢落下,她的心也就能随之放下。
猜对了,然后再下一个。
一句话她说得比十句话还漫长。
到了最后一个字,这是池虞最头痛的,男?难!
这个字存心是来为难她这个舌头弹不起来的人,最开始学习的时候她就一直含糊不清,糊弄了事。
而这一回,霍惊弦就是本着学习了一圈总能有点作用,回头来这个词也该会了的心情格外严格起来。
然而她说一次,霍惊弦的眉毛就拧一下。
最后那懒洋洋的姿势都维持不下去了,直起身子,两眼望着她,“不对,你再说说?”
池虞深吸一口气,然后失败。
霍惊弦对她招手,“过来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