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若不是他,换作另一个人,恐怕都只能认栽了。
那齐卓尔坐直身子,嗓音有些沉,“那你把他们引到了北狄边境?”
多翟连忙单膝跪地,“小人就是死,也不敢给周人引路,所以小人把那身衣服连同马都一起扔下,这才摆脱了追踪。”
那齐卓尔朝他摆手,示意他起来。
多翟起身后,忍不住又道:“吾王,这个定北世子妃所说的话根本就不可信。”
这是在提醒他,这个女人歹毒,还是远离好。
那齐卓尔却笑了起来,“我早知道她是这个性子了,但是挺有趣的不是吗?多翟。”
*
池虞听说柿子追丢了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从灶台前站了起来。
“不可能。”
挞雷对她点头道:“是真的追丢了,那人是那齐卓尔的心腹,狡猾着呢!”
“那我……”
是不是捅了篓子。
池虞咬了咬下唇,一张脸瞬间垮了下来。
“唉,世子妃你怎么也不找人商量一下。”挞雷一拍脑袋,“要是我都不敢这么做!”
池虞欲哭无泪,“那,那他说的那些东西可是真的?”
挞雷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那些东西已经给将军带过去了,看样子都是真的,铮哥说这些东西如果散出去了,会打击乾北军士气,所幸,现在都在我们自己人手上。”
池虞倒是没一开始想到这么严重。
然而她可是擅自放走霍惊弦的敌人,虽说只是提供了一点点帮助。
但池虞也没想到这个人是真有本事,在重重包围之下也能逃出生天。
她留了后手,但是最终没有派上用场。
池虞小心翼翼抬眼,“那世子他,怎么说?”
一旁的聂光老道地开口道:“事情既然已发生了,无法弥补,所幸的是将军想要的东西也得到了,公主也找了回来,这事世子妃就不要担心了。”
他这是在安慰池虞了。
“这件事并没有传开,大家都以为是关宗把人劫走。”
是啊,都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没有用。
往好处想,他们至少得到一份很重要的名单和证据。
池虞一边说服自己不必后悔,一边辞别了聂光带着挞雷往回走。
霍惊弦和副将们处理完事,静静在原处坐了一会。
面前的桌案上堆着的是多翟与大周往来的密函,让人触目惊心的同时也觉得深深无力。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将那些信函收拢起来放进一个带锁的匣子里搁置起来,转身出了帐子,正好撞见大月匆匆经过:“世子妃呢?”
大月猛然停下步子,看见霍惊弦满脸疲色,连眼睛里都满是血丝,看来是为她家小姐闯下的祸事操劳过度。
“小、小姐去了伙房……”
他回来后也有一两个时辰了,池虞除了抱着柿子来过一次,后面基本没有露过脸。
霍惊弦眉心紧蹙,像是又想到了什么。
她不会是以为他在生气,所以故意躲着他?
大月见他神色不对,连忙又替池虞解释道:“小姐也是想多向聂叔学习厨艺,日后好给世子亲自下厨。”
大月这话说得好,既给池虞台阶下,又哄了世子开心。
霍惊弦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便对大月道:“那你去忙,我自去找她。”
霍惊弦大步走着,不远处就出现了两个身影,正从山丘下缓缓上来。
为首那个雪肤墨发、身子娇小的不是池虞又是谁?
只见她单手抱住一个圆瓷碗,厚重的披风压着她肩头,让她这一路都走得气喘吁吁。
还没走上来,就听见她远远喊了一声:“世子。”
“……快过来看看我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霍惊弦嘴角刚扬起,抬步迎上去,正要开口,却看见池虞忽然弯下腰。
把碗搁在了地上。
第72章 喜钱
转眼, 已到新年。
天地凝霜,一片寂寥。
霍惊弦推辞了几个边城城守的邀请,只留在乾北军营里与军同乐。
池虞的东西从沙城陆续运了过来, 她一天都在给相熟的将领派送小礼物。
有小铜哨、袖里箭、小匕首还有几壶从燕都带来的好酒。
霍惊弦左等右等,却不见自己的礼物, 不禁多朝着池虞看了几眼。
却见她坐在椅子上,被关律逗笑开怀。
关律虽然被带回来了,可是却在那张清俊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很长的伤痕。
虽然没有人怪他,可是他却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和他的亲兄弟彻底决裂。
这张脸, 从此无人能错认。
池虞回眸看了霍惊弦一眼, 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形,忽然在他的注视中跑过来, 飞快伸出手轻轻抱了他一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她就偷笑着, 如一尾鱼一样从他怀里溜走。
见她转身的时候嘴角那抹坏笑, 霍惊弦忍不住长臂一捞, 把这尾鱼抓在手心, 扯回面前。
池虞身子一顿,蓦然被人把控着一转, 又面向霍惊弦的脸。
一个冬天似乎把他的脸养白了些, 脱去铠甲,身穿便服也有了几分矜贵公子的模样。
“你和关律嘀嘀咕咕说了半天,笑得这么开心,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池虞指了指他手里的书, “夫君, 书反了。”
霍惊弦顺着她那根手指,看见自己右手的书果真是反着的。
“那又怎样?”他挑起眉, 把书往旁边一扔,干脆两只手拉住她,“还没回答我,你们在聊什么?”
“关律说,我给大家都准备了礼物,独独没有给世子准备,世子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霍惊弦抬起头,黑色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所以,我的礼物呢?”
不患寡而患没有。
霍惊弦倒不是眼馋那些小玩意,只是谁也想有那独一份的偏心。
池虞对他眨了一下眼,“刚刚送给你了呀。”
她送了他一个拥抱。
天下独一份的。
*
聂光等人从早忙到晚。
年夜饭就摆在了挪出来的空地上,由于乾北军人数之多,除了百来个人能坐在霍惊弦周边,其余的也就在各自的帐子前空地上。
没有足够的桌子,床板什么都将就用了起来,铺上了布,点上了火盆。
也是热闹。
池虞坐在霍惊弦身侧,两人同用着一张矮桌,上面的几样菜看起来也算精致,都是池虞和聂光一道陆续决定下来的菜式。
都是简单好做又有些新颖的菜式。
池虞偷偷往周围看了一圈,见众人都赞不绝口,觉得心下满足。
军营平日都是严禁饮酒,一年之中也唯有这个时候会放开。
不过也只是让众人喝上一些,并不能喝尽性。
虽然有寒冬大雪这等自然天险阻隔大周与北狄之间。
可是危机四伏,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遭遇什么。
哪怕是这样的日子,乾北军也保持着巡逻和警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戍关卫国这件大事上,他们从不松懈。
随着气氛高涨,只见三三两两的将士开始勾肩搭背,碰杯欢饮。
就连霍惊弦也被人接连灌了几杯,池虞两手捧着一个酒碗,暗暗惊叹。
这酒碗真不小,可是放在他们手心上似乎就像小了一圈一样,看着他们一碗碗灌下,就如同喝白水一般。
挞雷抹了抹嘴,挤着眉道:“这酒真没味道,喝得不是这个味呀!”
旁边有人勾上他的肩,哈哈大笑,“算了吧,这是边城最好的绕城烧了。”
池虞在他们的谈论中好奇地伸出舌头偷偷在酒水面上舔了一口,沾了几滴酒就卷回口腔。
忽然辣意就从舌尖一路烧了上来。
难怪叫绕城烧,这一口酒下去只怕会辣口辣喉辣胃。
这还叫没味道,池虞吐了吐舌头,呼着气。
两眼含泪,只想把这股辣意都吹出去。
霍惊弦刚刚放下碗就看见了池虞尝酒的一幕,都没来得及阻止她,
就见她痛苦地放下碗抬起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他伸手把酒碗从她面前挪开,又把倒了清茶的杯子放进她手心。
池虞喝下一杯茶水,才觉得舌头得救了。
霍惊弦看着她,含笑纵容。
今夜,月色皎洁,星子隐没。
风雪皆止,暖风已在北上的路。
不久后,将冬装换绿衣。
敏锐的人已经嗅到了掩藏在冰雪之下的危机,今夜是他们最后的放纵,也是战意沸腾的开始。
热闹过了半,喧哗也褪去。
霍惊弦站起身,举起酒碗,朗声道:
“诸位,乾北军经年累月戍北境,攘国土,不求世人记住,历史也将永镌。”
他朝着四周环顾,这些人跟随过他的父亲,也跟随了他,最终或许大部分人将长眠在这片土地上,然而身为主帅,他只能舍弃悲悯,做那挥动的旗帜,鞭策着这支大军勇往直前。
“喝下这碗酒,等开春后,与我一道杀他们片甲不留!——”
喝得东倒西歪的将士们仿佛一瞬就换了一个姿态,齐齐站了起来,脸上哪还能见到一分醉容。
每个人都高举起自己的酒碗,响亮回道:“愿与将军同进退!——”
“杀!——”
池虞脑子里被这些不同的声音交织起一副悲壮的画面。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①
多少人以家许国,多少人是那春闺梦中人。
他们舍弃了很多,也未见得能在生前得到回报。
然而那青史,还是要胜利者才能谱写。
火盆里的炭火只剩下缕缕青烟,袅袅升起。
池虞偷偷把一个扣起的碗打开,推到霍惊弦手边。
霍惊弦低下头,看见她鬼鬼祟祟的举动,小声问:“这是什么?”
池虞直起上身,凑到他耳边,“四喜丸子。”
霍惊弦扫了一眼四周凌乱的桌案,见似乎唯独他一份,不由笑道:“只给我?”
“我自己做的。”池虞把筷子送到他手边,“你就别欺负柿子了,快尝尝,这个是我专门给你做的,你都不知道这个有多复杂。”
池虞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催促,“试试?”
霍惊弦知道四喜丸子,在燕都的时候多用于婚宴之上。
有时候在里面还会包有一枚特制的喜钱,谁吃到就会有一年的喜气,是一个好彩头。
霍惊弦对她道:“你也吃。”
池虞挑了一个,霍惊弦选了一个。
毫不意外得吃出一枚喜钱,他用舌尖抵出这枚喜钱,微一歪头瞅着她,挑起眉。
“从燕都带过来的?”
池虞不好意思地朝着他一点头,又怕他吐出来,连忙道:“这是糖做的,可以吃下去的,你别吐出来,这是喜气,能保佑你的。”
池虞不信神佛,却在这种小事上执着不放。
就像那一支她从老人手上收到的树枝,又好像这一枚小小的喜钱。
霍惊弦怎么看不出,这四喜丸子是她特意做的,而这枚喜钱也是她专门为他放的。
就连让他吃到也是她努力安排的。
虽然她一直没有说,可是却从没放下过担心。
担心无法预测的未来,害怕那要吹响的号角,那夺命的弯刀。
这枚喜钱在他嘴里慢慢融化,丝丝甜意从舌尖蔓延开来。
他慢慢低下头,带着那枚糖制的喜钱含住她的唇。
是喜是福,他此生不会独享。
是劫是难,他愿一人承担。
第73章 春来
冰泮发蛰, 百草权舆。
通州大地上葱蔚洇润,生机勃勃。
雪融化过后的雪水渗入地下,化作了催生的力量, 将蛰伏一个寒冬的草种唤醒。
李孝怀本来等到雪融化后就该回到燕都去的,但因为柳秀灵接二连三出了事, 他身为‘义兄’似乎也不好拍拍屁股就回去。
他决定多留几日,等到与北狄商议过后再说。
虽然就如今的情形来看,和亲一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
北狄绝没有心思与大周和解共存。
在通州这样的恶劣环境之下,且越往北越凄寒, 北狄人又岂会放过嘴边的肥肉, 甘心去角落啃食那没有肉的干骨头。
他们就像蛰伏的饿狼,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大周的肥土沃田。
虽然不再下雪, 可是绵绵春雨更是烦人。
黏糊糊的发丝粘在了后颈, 倾斜飘飞的雨丝遮挡着视线, 李孝怀带着几人从沙城里出来, 一路马蹄轻快。
都无心欣赏两边的春色, 只想早些躲开这缠人的雨丝。
忽然前方传来一声惊呼。
李孝怀只觉得眼前一花, 擦着他的鼻尖一个毛绒绒的东西从天而降,他下意识伸出手。
一接, 手心一沉。
“雷霆!——”
对面几人策马而来, 其中一人赫然是身一身鹅黄的池虞。
他再低头一看,他两手手心里躺着这个炸毛的东西,那嘴角勾起,眼睛金黄。
那鸟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 然后扑腾着翅膀, 就从他手心飞了起来,还忘恩负义地用翅膀大力刮过他的脸侧。
李孝怀哎哟了一声, 被那刀片一样的羽翅擦过的地方顿时一片火热。
“雷霆!”池虞抬头看了一眼作乱后逃窜上天的幼鹰又转头面对李孝怀。
看着他肉眼可见红了半边的脸,小心翼翼问:“五殿下,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