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她却冷着脸推开了他,满脸嘲讽:“你是不是就喜欢听这样的话?可惜,要让世子失望了,我服过绝情蛊,世子的一片真心,恐怕只能错付。”
裴云瑾面色一冷,心里震怒,他平日端着世子身份,喜怒不形于色,却频频在林萱身上栽跟头。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丫头!”裴云瑾还记得忍着不发脾气,只是冷笑:“连好坏都分不清,你存心要气我!”
“世子误会了。”林萱走上前,去拉他的手,温柔乖巧的笑:“蛊虫是狗皇帝和吕守一逼我吃的,世子早点帮我杀了吕守一,我也能尽快炼制出杀蛊虫的解药。”
第20章
她穿浅粉蜀绣对襟春衫,雪色樱花纹齐腰襦裙,外搭一条茜色披帛,披帛边缘绣着的蝴蝶轻盈飞舞,披帛垂到地面,仔细看,还能看到有一只蝴蝶的翅膀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
她用力握着他的手,也只能握住他半个手掌,手指细细长长,指甲涂着茜色蔻丹,搭在他手背上,既酥又痒。
乌云散去,傍晚的霞光照在窗棱,透过窗户洒在她侧脸上,她毛软绵绵的鬓角也染上一层金光。
裴云瑾靠墙而立,站在阴影处,看她被被霞光染透的侧脸。
他自问阅人无数,连父王也曾夸他有相人之能,来到京城才短短几个月,又先后收服吏部左侍郎丁明辉、铁甲军首领阳奇峰。
这样的自信却被林萱摧垮。
他看不懂这个小姑娘心里在想什么,她纯净黑眸里藏着的不是一池温暖春水,而是深不可测的雪山冰湖。
过去的闲暇时光,他曾向身边已成家的属臣请教该如何得到心仪女子的欢心。
宁先生说,女子之爱慕强势男子如同蜂蜜寻香,只需向她微微展示手段和谋略,女子自会心悦诚服,觅芳香而来。
岑先生说,娇柔女子最爱男子武力强大,体格壮硕。他只需把人用力搂在怀里,亲得她东西南北分不清,再扛到床上,她便是不想从也得从。
裴云谨叹气,两位先生的方法让他只觉得羞耻。高傲的自尊心让他既无法像宁先生所说那般,扮成一只招摇的孔雀一样在她面前展开华丽尾羽;也无法像岑先生所说的那样,用武力迫她就范,令她不得不从。
他听见林萱又换了语气,似撒娇一般埋怨,再一次撩拨人心:“你身上衣服湿了,闻起来臭烘烘的,快去沐浴焚香换件干净衣裳再来跟我说话。”
她满脸嫌恶的表情,松开了他的手。
他对林萱带着斥责的撒娇无力抵抗,正要再跟她说几句话,却见她捂着鼻子后退了好几步,对他避之不及。
裴云谨被气得火从嗓子眼里冒出来,烧得喉咙疼。
他先去倒了杯茶喝,喝完又轻轻瞟了眼正四处打量的林萱。
他从小被父王告诫,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情爱,他父王当年便是陷入情爱困局,失了提防,才会被邧帝趁机谋害,终生不得有子嗣。
可谁曾想,他竟然也栽到这里......裴云瑾心底愈发苦闷,大步往门外走,唤侍女进来伺候林萱。
林萱抬起袖子闻闻,也嫌弃自己身上脏,她绣履上沾有泥泞,背后的衣裳也被裴云瑾的衣服浸湿,想换件干净衣裳。
可是打开房里的柜子,里面空荡荡,连一件换洗衣裳都没有。
她正发愁,却见惠兰满捧着一身新衣裳走进来,一个褐衣侍女紧随其后,林萱高兴地蹦到惠兰面前,歪着头问:“惠兰,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却听惠兰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她将衣裳放置一旁榻上,从侍女手里接过热水,又挥退侍女,才回答林萱的话:“你不是将我送给裴世子当通房丫头了吗?自然是我主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林萱讪讪一笑:“那不过是权宜之计!”
惠兰慢条斯理地给林萱除去湿润的衣裳,再用热水给她擦拭身子,然后帮她把衣服换上,最后端起铜盆往外走,却被林萱给拉住,“别急着走嘛,陪我说说话。”
惠兰板着脸:“别闹了,你早上和午膳都没吃什么,我要给你取些吃食过来。”
林萱拽着她的手,声音软糯可爱:“惠兰姐姐,不要生气嘛,我怎么舍得把你送给别人?我是怕连累你受伤,才让你躲到宫外。咱俩不是说好了嘛,一辈子都不分开。”
下午惠兰已经偷偷哭过好久,也替林萱担心了一下午。她本心疼林萱处事艰难,不愿多说,可林萱没脸没皮的跟她撒娇弄痴,勾得她再也藏不住内心悲恸。
“贵主说的玩笑话,奴婢自然不敢当真。说什么一辈子不分开,我竟连给主子殉葬的资格都没有。我也知道自己笨,这些年给主子添过不少麻烦,可我不服气,咱俩才是一起长大的,凭什么他能陪你一起死,我就不能!”
这个傻惠兰,生气起来骂人都不会骂,林萱拉着她侧坐在榻上,道:“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咱们都好好的,别说晦气话。你还有什么不痛快的,一并说出来吧。”
惠兰闲不住,一边往鎏金饕餮纹三足铜香炉里投伽罗香,一边道:“你跟吕思净之间的秘密,我从来当作不知道,可你不该跟他走得近,反而把我疏远。”
“好惠兰,你歇会吧。”林萱拉着惠兰的手,不许她再忙来忙去,她正色道:“谁都知道你是我最看重的人,可是除了你,宫里有谁知道吕思净是向着我的?”
惠兰愣了半晌,回答不上来,只嗫嚅道:“在外人看来,吕守一看重他那干儿子吕岳崧,可我们几个却十分清楚明白,吕守一真正宠着的人是吕思净。吕守一对他恩重如山,还打算将掌印太监的位置交到他手里,你又如何能笃定,吕思净他对你是忠心的?”
林萱看看门外,外面没有人,但她还是不放心,小声在惠兰耳边说,“你只知道他无父无母,六岁就到吕守一身边,从小受他栽培。却不知吕守一与他有杀母之仇,吕思净本来也是好人家的富贵公子,是吕守一将他净身,带到宫里当太监。吕守一以为他年纪小、不记事,却不知道他连两岁时发生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说了一阵话,香炉里的暖风渐渐散发出来,总算给这间清冷的屋子里添了几分人气。
林萱闻着清清甜甜的伽罗香,心里却想着,裴云瑾应当是信佛的。因他平日熏的香不是伽蓝就是伽罗,这两种香料都跟佛寺有关。
想起这个人,林萱又叹气。
除了裴云瑾对她的喜欢,她现在什么筹码都没有。所以她并无十分把握,只凭这一点,裴云瑾便会无条件帮她。
她得证明自己对裴云瑾来说是有用的!
她虽擅长杀人,擅长下蛊,擅长谋略。可裴云瑾自己便武艺高强,不缺杀人的刀;他有无数护卫,也无需用下蛊的手段害人;更有宁先生那样的谋士为他出谋划策。
哎,头疼,裴云瑾到底最需要什么呢?
“咦!”林萱突然站起来,把惠兰吓一跳:“我差点忘了!”
裴云瑾最想知道溧阳长公主的消息。
林萱有话要跟裴云瑾说,正要往外走,却看见一个侍女进来,说世子爷请她去用膳。
侍女领着林萱到了正房院落大厅时,裴云瑾正坐在桌前的大红漆椅子上等她,他已经换了件素色衣裳,衣服上熏了清淡香甜的伽蓝,极好闻。
皇宫里遵从旧俗,用膳分席而食,类似椅子这种从西边过来的新物件儿,邧帝不喜。而裴云瑾这里却是南边的习俗,两人今夜要坐在椅子上,围着一张大桌用膳。
林萱第一次接触椅子这种新物件,觉得很稀奇,眼睛里冒出好奇的光彩。当她回过神来,见裴云瑾正看着自己,悄悄把伸出一半的手缩回去,冲他甜甜一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也就是在这种时候,裴云瑾才觉得,她骨子里还是个小姑娘。可惜,她只将这一面留给惠兰。
太多事情等着他去解决,失落也只在一瞬,他觉得稀奇,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能在他脑海盘旋这么久,勾起他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令他全身不适。
就在刚才,在沐浴焚香的过程里,他脑海里逐渐恢复冷静,思维变得清晰。
毕竟林萱还在这里,她还有事求他,他们还有机会一直见面。倘若宁先生和岑先生的主意都行不通,他可以再换另一条路,另一种策略。
裴云瑾虽未看她,可他脑子里、心里全装的是她。
菜已经上齐,仆从一一退出,厅里再无旁人。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一轮新月挂在树梢,倦鸟已归巢,正栖在树梢嘴对着嘴给幼鸟哺食。
林萱看着裴云瑾,感叹他看月看树又看鸟,就是不拿正眼看她,这是还在生气呢。
林萱擅长说话气人,却也很会讨好人,她微笑着执壶倒茶,双手将茶奉到他跟前。
裴云瑾继续看月看树又看鸟,就是不看她,也不接她的茶。
林萱故意将茶端到他眼前,蛮横地遮住他所有视线:“世子,你快看看我的手,都要烫脱皮了。”
裴云瑾这才正看她,心疼她手指被烫得通红,语气更凶了几分:“快放下!”
第21章
腾腾雾气从白玉池中飘向房梁,空气里弥漫着氤氲潮湿。
见邧帝从池子里走出,吕思净连忙上前,用棉巾为他擦拭身体。邧帝今日服了新丹药,出了一身黑汗,汗水将他身上的污秽杂物带走。
他看向镜中的自己,仿佛又年轻了几分。
“萱儿回来没有?”
吕思净将棉巾拿走,给邧帝披上衣服,回答:“阳将军说,贵主在回宫的路上不慎跌落河里,铁甲军到现在还还没找到人。”
“这小丫头,肯定是被吓得躲起来了。”邧帝脑子迷迷糊糊的,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为个太监之死,发那么大的脾气。他摇摇头,叹道:“看来朕今日让她出宫,是对的!”
吕思净从下午提心吊胆到现在,手脚都是麻的,他现在听到这句话,才终于把悬着的心落到实处。
林萱总算安全了!
林萱放下茶杯,伸出十根红红的手指给裴云瑾瞧,她说话声软软糯糯,又娇又媚:“除了狗皇帝外,我可从来没给谁倒过茶。”
她又要存心勾引人?
她勾引人上瘾了不成?
除了撒娇勾引人,她还会做些什么?
“林萱!”裴云瑾突然直呼她名字,且神色严肃:“你又想做什么!”
碰又碰不得,碰了她就委屈得要哭。可当他板着脸不理,她又来刻意撩拨,裴云瑾恼她没脸没皮,随意践踏别人的心意。
林萱被他骂了,不吭声,只背过身去,不说话。
“还站着干嘛?过来吃饭。”裴云瑾神色严肃,声音很大。
林萱不说话,也不过来,只抬起袖子在脸上擦了擦。
裴云瑾站起来,走到她身侧,伸出手,将她的头拨过来看,却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珠泪大颗大颗地从脸上滚落,胸前衣襟打湿了大片。
真能哭啊,就这么一小会儿,眼泪跟筐瓢大雨似的。
且他说什么了?能让她伤心成这样?
他叹一声,掏出帕子,替她轻拭泪:“又没骂你,你哭什么!”
“你凶我、你还不理我!”林萱哭得打嗝,还不忘记把烫得通红的手指给他看。
裴云瑾纵然再生气,见她哭成这样,心里的火苗也被她脸上的滂沱泪珠彻底浇熄了。
他僵了会儿,努力回忆他小时候摔了跤,娘是怎么哄他的。
裴云瑾学着娘哄他的样子,温柔地给林萱吹了吹手指,吹了会儿才想起让下人取冰过来。
侍女很快将冰拿过来,她低着头走进屋,匆匆把冰盒放下,转身退出。在这个短暂的过程里,她趁机匆匆抬头看了一眼林萱,又匆匆低头。
世子至今未娶妻,连通房丫头都没睡过,今夜却带了个绝色美人来到别院,别院里的侍女们今天晚上都激动得跟疯了似的。
待侍女退下,裴云瑾嗓音温和地低哄:“我没生气,只是说话声音大,语气重了些。我知你聪明,擅长揣夺人心,可我不喜欢你用那样的心思来揣度我——”更不希望你把我当成林冲渺来讨好。
裴云瑾总是嫉妒惠兰,觉得林萱只把小姑娘的那一面给惠兰瞧见。
他却不知林萱恼他、凶他、疏远他,都是小姑娘的羞耻心在作祟。她毕竟才十四岁,身子敏感得跟猫一样,碰不得,别人碰一下就要炸毛。
林萱瞪大泪眼,抽抽搭搭地看他,只听他笑道:“如果你不喜欢我碰,大大方方的跟我说,我会管好自己的手。你若不信,我可以发个毒誓。”
哪怕他发誓,林萱也是一个字都不信。
人心易变,誓约易毁,她虽不信,却保持着看破不说破的习惯。她踮起脚,捂住裴云瑾的嘴,不许他再说下去。
林萱软软的手贴在裴云瑾的嘴上,他心中一动,忍不住笑了,滚烫的气息落在林萱手上,吓得她立刻将手缩了回来。
裴云瑾虽不舍得她的手离开,却也庆幸,她终于不哭了。
“我没有不喜欢。”她眨巴着眼睛,瞎话张嘴就来:“是我服过绝情蛊,你碰我一次,体内的蛊虫便咬我一次。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蛊虫噬咬我的五脏六腑。这倒也罢了,蛊虫那么点大,它只要不在我身体里产卵,我多吃些,总能把身子养回来。”
惠兰跟着别院里的侍女一起吃饭,她听见有侍女在跟厨房要冰,说世子带回来的姑娘被烫到了。她因为担心林萱,也没心情再吃饭,去问管事要了烫伤膏,亲自给林萱送过来。
哪知她刚走到大厅外,就听见林萱一本正经在跟裴云瑾胡说八道,听得惠兰脸都臊了。那娇滴滴的语气,甜得让人牙疼。
林萱委委屈屈地,七分假话里还掺和三分真话:“我最担心的是服了蛊虫后,再也长不高,永远不能来葵水。我得眼看着跟我同龄的女孩怀孕、生子、抱孙,而我永远长不大,永远停留在十四岁。”
她说话时始终盯着裴云瑾的眼睛,从他干净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心疼。
他真善良啊,别人说什么都信,善良得林萱都不忍心再诓他。
怎么会有人经历过跟她一样苦难的童年后,还能保持一双如此干净澄澈的眼睛。不不不,镇南王一定待他极好,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不在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