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姐溧阳公主也很勤勉。十三岁,别的小姑娘都在扑蝶、踢毽子、看话本子,她每日在父皇病床前批阅奏折。”邧帝抬起手举到高处,比划道,“她每日要批的奏折,堆起来比她还高。”
那是邧帝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他什么都不用想,因为头顶有人遮风挡雨,他才能不知世间疾苦,沉迷于修道。
长姐见他笑得开心,总要叫他傻瓜,虽然嘴里骂他是傻瓜,眼睛里却含着宠溺。
邧帝不喜欢当皇帝,只想当一辈子长姐眼中的小傻瓜。
可惜,后来全都变了!
不知从哪天起,长姐心里、眼里不再是他,她喜欢上别的男人。那人口蜜腹剑,包藏祸心,可惜长姐被情爱迷住眼,识人不清。
他心里空荡荡,每日劝长姐小心提防,长姐总是不以为然,偶尔还皱起眉头。他打小敏感自卑,说得多了,总怀疑长姐皱着眉头是因为不耐烦听他说话。
认识那个男人之前,长姐对他总是很有耐心。
后来,他把所有不开心都怪罪在那人身上,为报复,蓄意破坏长姐跟他见面时机。
长姐知道后,痛骂他,越来越疏远他。
为了吸引长姐注意,也为了让长姐觉察到危机,他开始接触朝廷里支持利他当太子的人,可惜计划不管用。
长姐居然也支持他当太子!她宁愿为那个男人,放弃皇嗣女之位。
怎么会这样呢?
他不想当太子的,他只要长姐回来——
头疼欲裂,邧帝陷入癫狂,他大声责问吕思净:“萱儿呢?萱儿在哪?快把她叫来,朕要见她,立刻,马上!”
吕思净心中一凛,道:“陛下,贵主遵从圣旨,今日一大早便去往汾阳郡主别院,明日才回。”
“是这样吗?”邧帝捂着额角,眉头紧蹙,他闭上眼睛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那就去把吕守一找来。那么多奏折,朕看一眼都头疼,他每日看,难道还看上瘾了不成?去把他叫来陪朕说话,他年纪大,走路太慢,你去用轿撵把他抬过来,快去!”
吕守一来得很快,但他是被人搀扶着进来的,随行的还有太医署的人。
他今年五十三,年轻时身高体壮,这些年日渐消瘦,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现在,他苍白的脸上竟掺杂着些许乌青,竟有几分病入膏肓的味道。
邧帝忍着头疼,问:“你怎么了?”
吕守一回答:“多谢主子点击,奴才年纪太大,身子骨不中用。刚才王太医说,奴才这身子,恐怕只能撑到今岁年末。”说完,他撇过头去,用帕子捂嘴咳嗽,帕子拿开,嘴角有点点血迹。
“怎么回事?”邧帝披头散发赤足,面容严肃,不怒自威,声音宏亮如钟:“你有事瞒着我?”
“回主子话——奴才身子不行了,以后再也不能替主子分忧,心里感到难过。”吕守声音已哽咽住,未语泪先流,他身旁的小太监正要替他说话,被他一个狠狠的眼神止住。
吕守一岔了气,猛地咳嗽,连帕子都来不及拿,一口黑血喷在暗红色地砖上,触目惊心!
邧帝轻轻瞥他一眼,对小太监道:“你知道什么,只管说出来。”
小太监给邧帝磕头,把头磕得碰碰响,抬头时,额间已红肿一大片:“干爹每日替主子批阅奏折,在司礼监一坐便是六七个时辰,连上巳节也不曾休息,如今却落得这个下场,奴婢心疼,为干爹感到难过。”
“咱们当奴才的,理应为主子尽忠,你说这个干什么?”吕守一脸又白了几分,尴尬笑道:“小孩子年轻不懂事,求皇上看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原谅他的鲁莽。”
邧帝手指虚空,对准小太监:“别理他,继续说你的。”
“去年腊月,我大哥吕岳崧替父受过,被贵主罚了二十板子,到元宵那日才勉强下床。正月十六,他屁股才刚好,一大早便老老实实收拾行李去了献陵守墓。今日未时,我干爹正在批阅奏折,忽然收到献陵来的一份急报——”
邧帝眼睛始终盯着吕守一,见他听到这里,不忍再听,撇过头,用袖子遮脸,肩膀抖个不停。
邧帝眼睛微微眯起:“吕岳崧出事了?”
吕守一哭道:“求主子不要再问,再问下去,您又要生气。”
邧帝继续问小太监:“他怎么死的?”
“是蛊虫。死时七窍流血,上百条虫子从他身体里爬出来,还活生生吓死一名做杂役的宫女。”
邧帝头疼已达到顶峰,脑袋像要炸开似的,他勃然大怒,看向吕思净:“去,去叫林萱回来,让她立刻滚回来!”
吕思净领了旨意,匆匆走出去。
狂风从门窗吹进来,殿内重重纱帐飞舞,似幽魂在飘荡。
邧帝气得赤着脚来回走,他身上穿的素色道袍两袖肥大,袖子被风吹拂,扫到吕守一的脸上。
在邧帝背过身后,吕守一苍白的脸上,竟露出几分狰狞的笑。
吕思净走出凌霄殿后,下发了两道命令。
其中一道给铁甲军,请他们务必尽快接林萱回宫。
另一道给亲信——西缉事处副提督常正,他让常正把林萱藏好。邧帝脑子未恢复清醒前,林萱绝不可回宫。
第19章
大雨忽至,林萱站在廊下,伸手接细细密密的春雨,她看向湿漉漉的指尖,心里其实很没有底气。
这次分别后,她真的还能有机会能活着跟惠兰见面吗?
一个时辰后。
西缉事处副提督常正来到别院,他将宫里的情况禀报给林萱,并补充道:“吕提督的意思是,陛下的药还没散发完之前,请贵主不要回宫。”
“好,我听吕思净的。”林萱道:“走吧。”
常正说:“事出突然,贵主只能一个人跟我走。”
林萱:“行,我一个人跟你走。”
多谢裴云瑾提前告诉她消息,她才能提前把惠兰安排好,无牵无挂。
常正将林萱带走,藏在一户普通百姓家里,可没半个时辰,铁甲军首领阳奇峰带着猎犬找到了这里。
竟然是阳奇峰亲自来接她!林萱笑叹:可见吕守一是铁了心要除去她。
她站在草屋廊下,看着外面灰扑扑的滂沱大雨,在充满泥泞的偏僻村道上,常正领着三十黑衣人与阳奇峰和他身后的三百铁甲军对峙,这些黑衣人都是西缉事处的顶尖好手。
大雨天,路上行人稀少,村民们都在家躲雨。现在这些人把村子里的路堵住了,村民们更加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出来。
就如林萱躲的这户农家,八岁小哥哥带着四岁妹妹躲在灶房柴堆里,用茅草把自己和妹妹掩得严严实实。便是他们的父母,也跪在灶房门后,不改抬头。
阳奇峰乃习武之人,他骑在马上,中气十足:“常正,把贵主交给我,我今日便当作没见过你。若你执意跟我作对,咱们可去御前对质,看看究竟是谁派你来的?你为何抗旨阻拦我送贵主回宫!”
常正不怕威胁,正要迎战,却听见身后的林萱说:“常正,你让开,我跟他走。”
临出发前,他接到的命令是藏好林萱,除此以外,其他事听林萱吩咐。
常正犹豫一瞬,收起刀,手一挥。他身后的三十黑衣人让出一条道,林萱从中间走出来。
形势逼人,林萱只能在紧急的情况下做出最佳选择。
三十黑衣人敌不过几百铁甲军,她迟早要被抓回去,到时候她还是个死。不仅她要死,还得连累吕思净和惠兰,还有宫里头其他人。
她现在回去,装个可怜,在狗皇帝面前卖个乖,也许还能有四成活命机会。
林萱打着伞走到阳奇峰面前,行礼道:“铁甲军听从皇命,接我回宫。吕思净也是听从皇命,护我周全,你们的目标一致,只是考虑的细节不同罢。我立即跟阳将军走,还请您不要为难吕提督的人。”
阳奇峰也算看着林萱长大,知她不是外面讹传的那种妖孽祸水,遂也心软,跟她说了句实话:“开始,吕提督通知的是当值铁甲军护卫提督闵洪来接贵主。不知后来吕守一在陛下面前说了些什么,没过多久,陛下又追加一道旨令,我亲自来接。陛下给我下了死令,今日若不能将贵主带回,便要将我革职查办!”
“多谢将军坦言相告,林萱领了将军这份情。”林萱说完,上了阳奇峰带来的马车。
林萱坐在马车上,闭目思索回宫后的对策。
马车摇摇晃晃,行了约两里路,却又停下。
林萱撩开车帘往外探,见阳奇峰在跟裴云瑾交涉。
裴云瑾来干什么了?
是来救她的?
只见阳奇峰见了裴云瑾抱拳行礼,裴云瑾伸手虚抬,二人客客气气在雨中说话,没有林萱想象中剑拔弩张的气氛。
林萱想,裴云瑾实在广结交朋,很有手段,竟连铁面无情的铁甲军首领阳奇峰都对他客客气气。
实际上,阳奇峰早对镇南王府倒戈,他是在向裴云瑾复命。
“我会向林冲渺说,贵主因为太过害怕,在回宫的路上跳到河里。明日世子带贵主回宫时,可说是在坠马河下游救了奄奄一息的贵主。”
“那你自己怎么办?”
“最多革职半个月,我便能官复原职。除了我,林冲渺不敢轻信旁人。”
裴云瑾讽刺一笑:“他唯一能信任的人,最后还是跟他离了心。”
“我老家在河南道郑阳府,那里正是瘟疫发生的地方,地方官员无作为,家中老娘和妻子只能抱病等死。多亏世子及时送药入城,救我家人性命。”阳奇峰叹了叹,又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皇帝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阳某人向镇南王府投诚,实乃弃暗投明,问心无愧。”
虽然他口说问心无愧,但裴云瑾知道阳奇峰性情耿直仁善,早已认定自己是背主之人,无法值得原谅。他这么说,不过是一口气在硬撑着。
裴云瑾劝他:“你会不会被后人骂,关键不在你自己,而在于我。他日我镇南王府若能救下这满目苍痍的江山,后人只会夸你阳奇峰是弃暗投明,有深谋远虑之才。阳将军,只要我们都尽好自己的本分,身前身后骂名,自有后人去评说。”
阳奇峰抱拳:“多谢世子解惑,阳某惭愧。”
旁人如何能替他解惑,只能由他自己去想通。
裴云瑾和阳奇峰就此别过。
林萱来到另一处别院时,雨已经停了。
世子爷亲自给她摆好脚凳,掀开车帘,伸出手臂让她搭着,接她下马车。
林萱下地时,故意重重踩他一脚。
他今日穿着小头皮靴,行走间沾满泥泞,这一脚反倒把林萱穿的珍珠绣履给踩脏,得不偿失。
裴云瑾黑眸闪烁,低声笑道:“要不然我脱靴给你踩,任你出气!”
林萱脸颊发烫,执意要矜持,与他保持远远距离,她高高昂起头:“裴世子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裴云瑾故意笑着问:“你若不愿意呆在这里,那我还去把阳将军叫回来?”
林萱咬咬牙,转身往里面走。
裴云瑾紧随其后,待走到屋里,他关上门,上前一步,轻轻揽住细腰。
林萱拍开他手,怒道:“请世子放尊重些!”
裴云瑾却搂得更紧,把头埋在她肩膀上,道:“萱儿,我有些累,让我靠一靠,一会儿就好。”
耳畔遭到陌生的气息侵袭,耳垂被他的脸紧紧贴着,她全身使不出力气,如同重重鼓声直锤到心房。
他的手贴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却揉捏在他喜欢的那处。
林萱还从来没有跟人这么亲密过。
她闭上眼,觉得怪异,偏又生不出心思拒绝。
站在裴云瑾的角度,他们只见过几次,从无深交,他这个举动实在太过无理。
可对林萱来讲,她上辈子就认识这个人。
大梁亡国后,镇南王立国号为云,裴云瑾被封太子。
他将林萱安置在一座宅子里,为她治病。
她喜欢热闹,他将伶人请到府里咿咿呀呀,唱念做打,让空旷的宅子里充满笑声和欢乐。
她想吃洞庭湖的九孔粉藕,他令人去挖来新鲜的,送到京城时,粗壮如臂的嫩藕新鲜粉糯,入口即融。
他有一阵忙,没来,底下的人开始偷懒,伺候不周到,他知道后,发了一场好大的脾气,再也没人对她不恭敬。
林萱那时也小,没经历过多少事。那时候她才刚满十五,还不到十六岁,不懂什么是喜欢。只是觉得她脱离皇宫后,有那么一处呆着,也挺好。
直到现在,她都把裴云瑾视作恩人。
可是恩人心里怎么想她呢?
前世她病得严重,他才没有对她表露心迹,也没有别的逾矩行为。今生她身体康健,他们才见过几次?他一见面就动手动脚,可见不是什么正经人。裴云瑾几次毛手毛脚,把她心里积攒的那点好感全败光。
今日在汾阳郡主府上,他用清冷的目光端看着她,审视她,她的心思简直无所遁形。
她其实有些怕他的,大约是因为前世叛军攻入皇城时,士兵奸银掳掠,无恶不作,而那些比地狱恶鬼还可怕的士兵,却都很怕他。
即便是现在,裴云瑾要捏死她,也跟捏死一只蚂蚁似的。只不过,裴云瑾现在没有理由杀她,他喜欢她的好颜色。
可以色事人,终究不能长久。
宫里的皇后、宁妃、徐妃不都是绝色美人吗?她们终其一生都盼望着能得到一个男人的怜惜,跟别的女人争斗,从这个宫殿换到另外一个宫殿去。最后,她们的花颜月貌随春逝,败给更年轻的美人,只落得心碎肠断的下场。
那么多座宫殿,迎来送往,颓废之后又修葺一新,热闹从不停歇。
林萱看得多了,只觉得索然无味。
更何况,她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要怎样活下去,怎样活得更好。
林萱想到这里,不由侧过头,吻上他的脸颊。当她再睁眼时,眸光里盛满一汪春水:“世子喜欢萱儿吗?萱儿也是。从第一眼见到世子,萱儿便挪不开眼睛。”
她什么手段都不用,这样直接表白,令裴云瑾喜从心来,不禁扯嘴笑了:“你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