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起床便匆匆赶来见柳云鹰的岑先生,急急忙忙追在他身后:“大公子,怎么才来就走了?消消气——这怎么刚来就要走呢?”他紧跟在柳云鹰的身后,追了出去。
房间里立刻恢复安静,不晓得哪里来的飞虫,“嗡嗡嗡嗡”围在裴云谨身旁打转,他枯坐着,看向慧兰手上的玉镯,口中只觉得苦涩。
他脑子里噼里啪啦地,燃起了高高火焰,连同他的眼睛都被灼伤。
他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将这巨焰熄灭。
宁先生过来禀报,河南道疫情爆发期间趁机涨价的粮行老板已经被抓捕,他问裴云瑾此人该如何处置。
若在平时,裴云瑾为博得贤名,只会夺他家产,饶其一命。
可今日裴云瑾却冷冷道:“先游街,再斩首。”
他说完这句,倒把宁先生惊了一下。裴云瑾从小老成持重,稳稳的端着世子风范,很少会像现在这般失控。今日不知为何,竟然被气成这样。
有了宁先生这件事打岔,裴云瑾认为自己已将情绪收拾干净,于是起身朝林萱住处行去。
林萱作息随邧帝,多年养成的习惯,天不亮要起床做早课。她现在住裴云瑾的别院,不用早课,一大早醒来只觉得无聊,便拿了几本书到院子里的躺椅上去看。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雪白的玉足上。这院落里的花园虽小,却设计精巧。高大的榕树为她遮挡大半阳光,假山畔的泉水丁咚,合着树梢的鸟鸣、廊角的风铃音,共奏欢快的乐曲。
她抱着一壶滇州特产野梨酿开怀畅饮,昨夜的话本子还没看完,她今早接着看。
裴云瑾的书房里只有棋谱、舆图、兵书和讲大理的国策之论,太过无聊!
这话本子是惠兰好不容易才从附近的镇上买来的。
这本书大约是女子所写,并非寻常的《道士与狐妖》、《狐妖与书生》、《艳鬼和捕快》之类的风流韵事。
虽是风月,却写尽另一种无奈。
书中女子小英乃家中老幺,家里贫困揭不开锅,常年饿了这顿没下顿,一家人只好商议将小英嫁出去,换取嫁妆来糊口。
有两人同时向小英求亲,一人为同村英俊少年,是她的青梅,两人情投意合,但他家里的家境跟小英家里也不相上下。另一人为邻村富户,年长小英二十,前头夫人已去世,留下两个孩童需妇人照看。
小英家里虽穷,却十分通情达理,任她自己在此二人中挑选。一个是容貌俊秀的青梅竹马,一个是能当她父亲的金主爷,小英陷入苦恼。
林萱正看到小英纠结万分,无法抉择时,裴云瑾来了。
裴云瑾已经平静,然而当他见到林萱时才明白现在的平静不过是虚相,他根本无法平静。
林萱放下手里的书,问:“三日之期已到,我可以回宫了吗?”
天渐渐热起来,阳光刺眼,使得裴云瑾眼中即将熄灭的火苗重回燎原之势。
甚至,连她噙着笑的眼睛他也无法再容忍。
他将掌心摊开,“这镯子,你送给了惠兰?”
林萱见他把镯子拿出来,才终于松一口气,如释重负般站起来。
这镯子对他很重要,她只庆幸自己做得对。
“我不爱戴镯子,见惠兰喜欢便给了她。”
裴云瑾盯着她的眼睛,只觉得讽刺,“你怎么能将我给的镯子赠予别人?”
一缕阳光洒落,几珠稀松的白山茶朝着微弱的阳光展露清纯媚态。
林萱触到他审视的目光,心中一凛,将目光移到身旁的白茶树上,她摘下一朵白茶,别在耳畔,满脸娇气蛮横:“是你说镯子不重要,若我不喜欢,随便扔哪儿都行。我送给惠兰,总强过将它随便扔角落里吃灰吧!”
她看着白茶,笑得开心极了。
可恶!
她竟然毫无悔意,将他手中的镯子看得比地上的石头更低贱。
裴云瑾的眼睛被怒火灼伤,连不远处的大榕树都模模糊看不清,他只能勉强看清榕树下的林萱穿着薄薄的春衫,站在开满紫色芍药和红色杜鹃的花园里,笑容幽黯,像极了勾魂夺魄的艳鬼。
就连叮咚泉水和廊庑下的风铃声也在嘲笑他竟被个小姑娘玩弄于鼓掌之中。
可树梢悦耳的鸟叫声却像极了她银铃般的笑,他还在自欺欺人:林萱还小,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也许她有什么苦衷。
林萱脸上带着笑,心跳却快得慌。
裴云瑾十二岁入战场,他身上的杀气是用敌人的鲜血浇灌出来的,当他板着脸,面无表情之时,身上发散的气场仿若雷霆万钧。
前世,林萱见过他穿着铠甲杀得满脸是血的模样,现在的他,虽然脸上没有血,杀气却比从前更甚——
林萱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她在裴云瑾面前也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纸糊的老虎面对真正的丛林猛兽,她那薄如蝉翼的纸皮,风一吹,“刺啦”就被撕的粉碎。
面对杀气腾腾的裴云瑾,她根本无法抵抗。
林萱对危险有极敏锐感的知力,她忍下逃跑的冲动,走到他身边,轻轻捏起他的一根手指,晃了晃。
“你生气了?”
她声音娇柔,说不出的可爱,裴云瑾只冷冷盯着林萱,依旧面无表情,“松手!”
林萱感受着裴云瑾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凌迟一般的视线,忍下恐惧,忍下战栗,满脸乖巧的牵着他走到躺椅旁推他坐下。
裴云瑾又高又大,林萱还不急他肩膀,推他坐下需费很大力气,再加上她又被吓得腿软——她真不是存心勾引,只是因为腿软,才不小心坐到了裴云瑾的腿上。
“铭泽哥哥。”她只好将错就错,也不等裴云瑾开口骂,主动将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满脸懊恼和忏悔:“那个镯子很重要吗?我错了,我不该将镯子送给惠兰。”
“哼!”裴云瑾只冷笑,不理她。
“你一定很生气吧!”她将头埋在他的肩窝,沉痛悔悟:“我真是蠢极了,听你说那镯子不重要,只是送给我把玩的,我就真以为它不值钱,拿它赏给了惠兰。我太过愚蠢,简直呆头呆脑,你好好骂我吧!”
她还笨?何苦这般谦虚。
裴云瑾低头看着在自己颈窝旁吐气如兰的林萱,那低眉顺眼的样子,仿佛真是后悔万分。
她身体紧绷,轻轻颤抖,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放,像极了正被猛兽追赶而慌不则路的小白兔。
裴云瑾挪开眼睛,看向一旁的话本子。
她这些巧言令色的本事,都是从风月话本子里学来的吧。
她就是靠着这些本事,才将狗皇帝和吕思净哄得团团转吧。
吕思净不像是容易色令智昏的人!
宫里头掌权的太监,他都接触过,唯吕思净头脑清晰、目光长远,比之其师吕守一有过之而无不及。
伴君如伴虎,邧帝喜怒无常,吕思净在他身边从不犯错,可见其聪明才智远超常人。
令人震惊的是,在他怀中撒娇的这个女人,竟连吕思净都能拿捏住!
裴云瑾微微眯起双眼看这个巧笑嫣兮的小姑娘,心想:她对吕思净撒娇时,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没脸没皮的管那太监叫“好哥哥”?
可他一贯铁石心肠,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她几句花言巧语哄的心肠柔软,将这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第24章
“哥哥——”
吕思净睁开眼睛,仿佛听见了林萱的声音。
林萱今日必须回宫!
三日前,邧帝解除了阳奇峰的职务,今日又将阳奇峰恢复原职。
宫里头,邧帝三日未见林萱,几乎快要发疯,他同时派出阳奇峰和吕思净,命他们今日务必要将林萱带回宫中。
吕思净三日前便已从阳奇峰处得知,林萱藏在裴云瑾的别院。他本在第二日就要将林萱接回,可阳奇峰告诉他,裴云瑾正在想办法给林萱解蛊毒。
私下里,林萱偶尔会叫他哥哥。
吕思净背靠马车侧壁微笑,他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
他三岁认字,四岁便开始沉迷于读书。妹妹虽也聪慧,却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总是要在他读书时跑过来,拉他出去玩。吕思净若不肯去,她便要哭鼻子。
林萱也总是这样,求他办的事,若他不答应,她就会使劲哭鼻子。
妹妹还很爱发脾气,因生得既漂亮又聪明,小小年纪便学会怎么哄人,她从来不说话得罪人,唯一敢得罪的只有他这个哥哥。
当妹妹生气时,皱着鼻子轻哼:“我最喜欢的人是母亲和舅舅,最讨厌的人是哥哥。”
他听了也不生气,只需轻飘飘说一句:“太好了,以后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看书。”
妹妹听了,愣住,眼珠子一转,立刻改变口风:“哥哥真笨,我刚才是逗你玩的呢。”她立即哒哒跑过来,捧着他的脸,吧唧一口,讨好道:“我最最喜欢的人当然是哥哥呀!”
吕思净笑了笑,随手从武陵陶瓶里摘下一朵垂丝海棠,放至鼻间轻嗅,可惜无甚香味。
林萱喜欢有香味的花,他出宫太匆忙,来不及去御花园给她挑些有香味的花,只好退而求其次,摘了一束垂丝海棠装饰在马车里,只希望她看见花后能开心些。
他掀开绣着金丝牡丹的纱帘,推开绘着金雀的车窗,看向车窗外簇拥的仪仗,问:“还有多久能到?”
底下的人道:“回禀提督,前面就是世子别院。”
吕思净叹气,皇帝自以为对林萱好,派了最气派的仪仗来接她,却不知她其实很厌恶这些描金画朱的物件,更厌恶繁杂的宫装和灰沉沉的道袍。她喜欢赤着足,披着发,踩在石子路上咯咯笑。
吕思净知道,林萱想出宫,她渴望自由,每次看见笼子里关着的鸟都会想起自己的处境。
久而久之,宫里的嫔妃和公主们都不敢提着笼子出现在她眼前,因为她太霸道,总会夺了人家的笼子,把里面的鸟放飞出去。
她的霸道,是支撑她守护柔软的力量。
她的跋扈,是她用以藏匿善良的盔甲。
她爱演戏,是她受过太多伤害,再不敢交付真心。
吕思净把碾碎的花从扔出窗外,拿帕子轻轻拭手。
萱儿,别急,再等等!
等我报完所有仇,一定带你出宫。
到那时,我陪你飞去天涯海角,飞去你最想去的地方。
任何地方!
“铭泽哥哥——”林萱声音又娇又甜,连花园里的杜鹃都听得羞红了脸。
“你给我起来!”
裴云瑾正颜厉色的看着赖坐在他膝上的林萱,一脸冷若冰霜。
林萱愣愣的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知道自己长的好看,以往遇着不顺心的事,她撒娇耍赖哭鼻子,只要将这一套演下来,任凭再冷的心肠都要变得比水还柔软。
然而,今日却不管用。
裴云瑾用力掰她搭在脖子的手,想将她从身上挪开,可她却更加收紧了力道,“铭泽哥哥,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好不好,我真的知错!”
林萱将他搂得更紧,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
她腰肢纤细,轻轻一掐就能碎裂,裴云瑾怕伤到她,只是随便抗拒了几下,便不得不认命屈从。
她眼神摇摆不定,明显是在撒谎。
她的道歉,裴云瑾一个字都不信,他捏着她的下巴,毫不怜惜地收紧力道:“你既已知错,该怎么罚,自己说。”
“你别这么凶,我害怕!”林萱眼神闪躲,手从他脖子上垂下,眼泪汪汪,随时准备好见机逃跑:“我知道自己太蠢——”
裴云瑾看她又哭了,一边埋怨她胆子太小,一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太凶了。要不然怎么才说了她几句,她就又掉眼泪。
“你不讲理!”她抽泣了几声,满脸伤心:“我那天晚上就问过你那个镯子是不是很重要,是你说送给我随意把玩的。都怪你,你明知道我蠢,却偏不肯明说,存心诱我犯错,还想借机惩罚我。”
她泪盈满眶,一颗一颗从眼角滑下,眸中水光变淡,又重新聚拢,再度溢满,又是一颗颗珍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最难消受美人泪!”
裴云瑾第一次入军营时,听到这句荤话,当时的他年纪尚小,不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
只记得有人说:“哭哭哭!在我们老家,有些娘们就知道用哭来威胁男人,可偏偏那些没骨气的傻冒愿意上当。可惜我是没女人,若我有女人,她哭一回,我便揍她一回,一定要揍得她再也不敢哭为止。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气概。”
这番言论,引起了满堂哄笑,马上有成家立室的人站出来摇头笑话那人:“我看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女人了!”
此时此刻,裴云瑾见到林萱脸上一颗颗滑落的泪水,才终于明白什么是“最难消受美人泪”。
“你真的知错?”他声音平静。
林萱脸上的泪,滚落到他的手背上,渗透进他身体里,将体内的巨焰彻底熄灭。
林萱被他捏着下巴,一脸害怕的点点头。她还在抽泣,却敢大着胆子将他的手从自己下巴上挪开,见他不放手,又娇气的埋怨:“我疼!”
裴云瑾只得松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争气的软了几分:“你这倒打一耙的习惯,以后要改一改才行。”
林萱泪眼汪汪地看他,似乎听不懂他说什么。
裴云瑾狠狠心,打定主意要治她。
他不能再凶她!
否则他跟那个说要靠打女人来显摆男子威风的蠢汉子有什么区别?
可他也不能再由着她拿捏,于是冷着脸,严肃道:“你别回宫了。我来安排,一定让林冲渺相信你已经死。再等等,我会帮你杀了狗皇帝和吕守一为你出气,只要你以后肯乖乖留在我身边!”裴云瑾面无表情的看她:“以你的身份,当我的正妃有些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我父亲最看重子嗣,你多给我生几个孩子,将来父亲看在孩子的份上,总要给你名分!”
不要,她才不要给裴云瑾生孩子,更不要被他囚禁在后宅。
林萱正要说什么,却听见裴云瑾的下属说话,乍然听到别人的声音,她吓得急忙起身要躲开。她要脸,不愿意别人见到她现在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