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瑾冷笑。
一个惠兰被她护着,这就罢了,现在连吕思净都是她的家人吗?
他听见心里有道声音在讥讽的笑:“在她心里,恐怕你连她养的那只黑狗都不如!”
那样稳当的一个人,却频频因她而动怒,林萱并非铁石心肠,心底也有万千感慨。只是有些东西,比起舆图上她从未去过的远方,就没那么重要了。
她不想当笼中雀。
也不想像上辈子那样病死于后宅。
也绝不可能被人制于鼓掌。
她的生命,哪怕只剩下一天,也要呼吸在自由的空气里。
隔着半张桌子的距离,两人目光焦灼在一起,俱都想起了不久前的纠缠不休和羞涩旖旎。
“我要回宫了。”她平静的开口:“答应世子的事,我会努力去做到。世子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也在所不辞。”
“承蒙世子不弃,几次三番助我于危难,林萱感恩于心。可我命运坎坷,这些磨难从小便陪伴在我身边,我早已经习惯。而世子走的路却跟我不同,您有您的康庄大道,我有我的独木难支。”
“独木虽难支,但我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身边也有知己好友相伴,无需世子怜惜。”
有了人撑腰就是不一样,他颧骨和眉眼被绣架刮伤,她都不来瞧一眼。
她肚子生受一拳,耳侧生受一掌,也不来哭着跟他撒娇,说她好疼。
她不用再绞尽脑汁的伪装,也不用费尽心思讨好,而是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完全把他当成陌生人。
她刚才还穿着薄薄的春衫,现在却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她在防什么?
又联想到吕思净说她怕水,她即便怕水也要强行沐浴,是真觉得他很恶心吗?
裴云瑾转身,看向窗外的初芳芍药和浅樱杜鹃,这才三月初,已经热得人心躁动不安。
一阵窸窣声响动后,他回过头。
大厅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满屋狼藉。
马车停在院子里,吕守一摆好踩凳,伺候她上马车。车醒过一片柳林时,林萱心跳忽然急促,她掀开车帘往外探,在茂密地柳林中看见一片白色衣角。
马车疾驰,很快离开了柳林。
第28章
马车里, 林萱给吕思净擦拭脸上的泥土,细心帮他上药。
吕思净有些惶恐:“贵主,使不得, 还是让奴才自己来吧。”
“刚才不还说是我哥哥吗?现在见外也迟了吧。”林萱不适合伺候人,把药汁涂得他满脸都是, 湿答答的淋到脖子里,衣服上,弄得满车都是药水味。
她讪讪的把药还给吕思净,吕思净端着药下车, 避到车外去涂药, 换衣裳。
这个空闲里,有宫女上车给林萱净手, 伺候她吃点心。
吕思净收拾好再上马车时, 林萱正慢条斯理的吃着御膳房今早做的乌龙红豆糯米糍。
只要远离裴云瑾, 她能保持时刻聪明狡猾, 变得像另外一个人。大约是前世欠了他, 今生再见, 抛开七分假,总还留有三分真。
她又不是天生的冷硬心肠, 别人对她好, 她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看着吕思净额头的伤,林萱淡淡问:“你这三天,日子不好过吧。”
吕思净微微张嘴,面露惊讶, 她怎么变得会关心人了?
倒是好事, 他笑得殷勤:“多谢贵主惦记,奴才安好。”
“可我有点好奇, 你怎么就敢跟裴云瑾去硬碰硬?无论是你伤了他,还是他伤了你,你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林萱放下翠色的乌龙糯米糍,擦擦手。
“不行!”她正色道:“以前在宫里你都假装打不过我,我今天看你跟裴云瑾打架才明白你真正的实力,咱俩下去先比划比划吧!”
“奴才雕虫小技,不敢在贵主面前卖弄。”吕思瑾垂首回答。
“别啊,你可是东缉事处的督主,我的功夫大半都是你教的。”林萱撑着腮看他:“你是怕伤我,才不敢跟我打对不对?吕思净,求求你了,你教教我吧,以后裴云瑾再欺负我,我可以自己动手揍他。”
“好,以后每日下了值,我都来青玉宫教你。”吕思净满眼心疼,他责备自己还不够强大,不能保护她,才会累得她小小年纪就满腹算计。
他要更强一点,要让她无忧无虑,才能让她真正的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林萱突然问:“说起青玉宫,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溧阳长公主是宫里的禁忌?为什么狗皇帝听到她的名字就会发疯?”
吕思净眼眸微垂,面色不显:“贵主怎么突然想听这个?”
是裴云瑾让她打探消息吗?
“是我先提问的,你如果不方便说,那就算了。”林萱有些生气,转开脸,去玩花瓶里的垂丝海棠。
吕思净眼睛一亮,她果然喜欢摆在桌上的花,他的心思没有白费。
他带着笑,缓缓道:“奴才入宫时,溧阳长公主便已仙逝,所知也有限。宫里有些关于她的文载,说她是先帝爷立的皇嗣女,十二三岁便能给病榻上的先帝批朱。大梁有过几位女帝,先帝爷原是想将皇位传给溧阳长公主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在宫里消失,接着,咱们这位陛下被先帝立为太子。又过了两个月,先帝病逝,太子登基。其他的,我也就不知道了。”
“裴云瑾说,溧阳长公主对他父王有恩,可我再细问,他又不肯说。”林萱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个宫里有记载,十八年前,镇南王入京城为质,酒醉发疯后欺辱溧阳长公主,被先帝施了宫刑。后来,听说是溧阳长公主求情,先帝才肯放镇南王平安离开京城。”吕思净顿了顿,才道:“奴才想‘所谓的恩典’大约指的是这个?”
林萱坐在马车里靠窗的位置,她已经感觉到热,解开了披风。
她靠着窗,脸上罩着一层忧虑,分明不高兴,可她眼神里却多了些什么跟往日不同的风采。
“她真的死了吗?如果她死了,埋在哪里呢?”林萱又问。
吕思净声音稳稳的:“每年冬月初三,陛下和掌印会出宫一次,给溧阳长公主做法事。奴才只知道她的忌日,并不知她究竟埋在何方。”
林萱半信半疑,但狗皇帝和吕守一每年冬月初三要出宫一次。
小时候,狗皇帝每次从宫外回来都会心情不好,都要把她吊起来抽打。
因为她每年在这一日都要丢了半条命,对此记忆颇深。
“可那跟我又什么关系呢?”她又道:“难道溧阳长公主是被我母亲害死的?所以他才恨我入骨?”
有些事情再往下说就是禁忌,伤了谁都不好。
“贵主,不开心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吕思净顿了顿,笑着转移话题。
“御花园里的白桃开花了,今年必定硕果累累。我记得贵主最爱那颗桃树,粉白的桃子挂满枝桠,果子又甜又脆。去年贵主踩着木梯去摘桃,还差点摔了一跤,今年可不能再亲自动手,这些事情,交给奴才们就行了。”
“你不懂,自己摘的桃子才甜。”
她没告诉吕思净,其实她不爱吃桃。
因为有次她被邧帝罚不许吃饭,她饿狠了,才偷偷去摘桃吃。当时,邧帝站在一旁看着,目光痴痴的,莫名掉泪。
从此以后,桃花、樱花、海棠这些开得红艳艳的花;桃子、樱桃、柿子这些甜腻腻的果,都成为她的护身符。
“吕思净。”她忽然笑了起来:“我以后都不对你发脾气啦!”
吕思净看她笑得开心,自己也很开心。
她又说:“你今天给我长脸,我很开心,看来我以后都要对你好一点才行!”
吕思净低下头笑,强忍住泪意。
他又想起了小时候——
妹妹被母亲责罚,他去说情,母亲才松口不再罚她。
妹妹逃了顿打,扯着他的袖子,甜甜的说:“哥哥,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生气拉!母亲本要将我屁股打肿,多亏有哥哥求情。哎呀,我的哥哥真好呀,我的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呀。”
林萱见他低头抹泪,也知道他又想起自己妹妹了,于是拿了个点心哄他:“哥哥吃点心。”
吕思净擦干泪,露出淡淡的笑。
直到午时过后,他们才回到凌霄殿内。
偏殿里,吕思净早已给林萱备好道袍。
待她换好衣服,进去见邧帝,规规矩矩给他磕头,“陛下,我回来了。”
邧帝见她气色尚好,耳侧却是红红的,问:“这是被人打的?”
“太高兴,不小心摔了一跤。”林萱乖巧的跪在邧帝面前,小声说:“我不小心掉在河里,被大水冲走,幸得山里的农户相助,才得以活命。我昨日才走出山里,身上又没有银子,愁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回宫。今日早上看见吕思净来接我,蹦蹦跳跳上了马车,没坐稳,‘啪’的一声,掉了下来。”
“你觉得朕这么容易被糊弄?”邧帝冷哼:“别以为朕不知道,这三日你都住在裴云瑾的别院里。”
“诶。”她惊讶得眼睛圆圆的:“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呀?您不生气?”
“生气又能怎么办?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揍你?不管怎么样,回来就好。”邧帝嘴里说着不生气,却又忍不住试探:“这三天,你都干了些什么?裴云瑾有没有委屈了你?”
“这世上还有谁能委屈了我呀!”她歪着脑袋,笑嘻嘻的往前跪了两步:“我脑子聪明,嘴巴也不笨,身手又利落,向来都只有我让别人吃亏。”
“不过,掉到河里是真的,裴云瑾的人找到,把我扔在别院里,他自己有事,去了河南道。我被他囚禁在别院,看了三天话本子,然后吕思净就来了。”
“就只有这些?”邧帝笑了笑:“你再想想?”
“还有?哦,滇州的鲜花饼好吃,我得找裴云瑾要了他别院里的那个厨子。”关于这些,都是裴云瑾事先跟她对好的口风。
事实上,邧帝收到的消息,也是裴云瑾把林萱藏在别院,他自己去了河南道。
邧帝看着林萱,她说“囚禁”倒也有些严重。追根究底,裴云瑾将她藏在别院,也是为了保护她。
邧帝看着她道:“还跪着做什么?出去一趟,还这么多礼了。”
试探这么久,见他没有发脾气的预兆,林萱又要作威作福:“我这不是听吕思净说,陛下要杀了我为吕岳崧报仇才吓得不敢回来吗?我也是伤心呀,在陛下心里,我竟连一个吕岳崧都不如。”
“好了,你什么也别说,咱们都各退一步。”邧帝叹气,道:“吕守一已经病了三天,司礼监的奏折堆了厚厚一叠没人处理。你去库房挑些东西,找个理由赏给他,让他消消气。”
听到吕守一的名字,她懒得再装乖,哼哼道:“陛下这是要推我入虎穴呀。”
“虎什么?不过就是自己家里养的一条狗,你真对付不了他,算朕白教你。”
林萱瘪瘪嘴,道:“陛下一点都不心疼我,那老东西经常剥人皮,我一看见他就想起秋容道挂的那些人皮,吓都要吓死了。”
“库房里的东西,你也可以自己也挑几样喜欢的。”邧帝顿了顿,又道:“以后库房钥匙都归吕思净管,你缺了什么,只管找吕思净要。”
林萱这才高兴的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邧帝笑:“你放心去,朕现在清醒着,那老东西不敢伤你。”
她还赖着不走,“我刚回来,让我休息一会儿,明早再去。”
“去吧,小祖宗,姑奶奶。”邧帝叹气:“你去把他给叫起来替朕批奏折,办完这事,你想怎么休息都行,朕允你三天不用来听早课。”
“那可不行。”林萱跪在三清祖师塑像前拜了拜,起来道:“我可是一心向道的,必须诚心。”
一抬头,林萱居然发现邧帝好像苍老了许多,还多了几根白头发。
邧帝顿了顿,又交代林萱:“这次裴云瑾从河里把你救起,朕和你都欠他一份人情,待他从河南道回宫后,你挑一份礼,避开吕守一,悄悄地给他送过去。”
第29章
离开凌霄殿后, 林萱在库房里随便选了支两百年老参,一株南疆进贡的红玉珊瑚,径直往司礼监去。
吕守一在宫中另有住处, 但他偏要在司礼监衙门里养病。
一则是表衷心,告诉所有人, 他对邧帝鞠躬尽瘁。二来想博同情,他要让邧帝内疚。
邧帝优柔寡断,左摇右摆,在揣度圣心这方面, 吕守一始终拿捏得死死的。
林萱到司礼监的时候, 当值的秉笔太监们仍在忙碌,他们埋首在案, 执笔批朱, 将一些不太重要的奏折划勾或打叉, 写下通过和不通过的理由。
林萱走到另一旁, 翻开一张奏折, 有太监朝她看一眼, 又匆匆低头。
因为眼前这位他们不敢惹,也惹不起。
林萱翻看那叠没人翻阅的奏折, 有的是讲河南道灾情, 有的讲湖南湖北春耕如何安排,还有江浙桑苗种植比例,还有防汛的折子。
这些折子,不是没人懂, 是吕守一专权跋扈, 别人不敢批。
林萱来探病,带的礼不多, 人却不少。
吕守一的干儿子吕明方记恨林萱杀了长兄,气急败坏的跑到后衙禀报:“干爹,她身边簇拥着二十几个太监宫女,前后还有四五十个铁甲军护卫,这排场比皇后娘娘还大!也不知道她是来认罪的,还是来逞威风的。”
“她是主子,咱家是奴才,主子跟奴才逞威风不是天经地义吗?”吕守一手中握杯,轻喝一口新进贡的明前龙井,神色淡定。
“可她杀了大哥,我们还要叫她主子,冲她磕头,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我知道干爹有所顾忌,但我不怕死。”
吕守一抬眼看他:“你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