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明方梗着脖子道:“我今日非要杀了她为兄长报仇不可,如此,才算是成全了我们父子兄弟之间的情谊。”
“鲁莽!你是我干儿子,你去杀她,不就等同于是我杀的?”吕守一放下手中的茶,冷笑:“你放心,今日她既然敢来,我就不能让她好好的走。”
吕明方面露喜色:“太好了,只有这样,兄弟们心里才能解恨。”
林萱在司礼监等了半个时辰,她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有点心、有茶、有话本子,还有长得好看的小太监陪她聊天打发时间。
吕守一从后衙出来,只见她瘫坐在掌印太监的案几旁,背靠着引枕,旁边有红泥小火炉温着茶,还有替她捶背捏肩的。
林萱持朱砂笔,翻开那堆没人敢批的奏折,随意在上头勾划。
她听见声音,抬头笑:“掌印大人,皇上让我来给你批奏折。”
吕守一故意晾她许久,就是为了逼她露出破绽,他自己也要做好准备,不能被她轻易激怒。对于林萱,他始终无法将她当作主子对待。
一想到他将来要靠讨好林萱才能在宫里生活,他就觉得那久违的自尊从胸腔里蹦出来,被人踩在脚底下狠狠的蹂0躏。他身体残缺,没了别的念想,只有手里的权利才能让他日子过得舒心一些。
他能向邧帝的嫔妃低头,是因为她们一直都是主子。而林萱却不是,那时候她被关在笼子里,被吊在房梁上,她才是被踩在泥里的那个,连他身边不起眼的小太监都能随意欺她。
如今她长大了,要让他诚心叫她一声主子,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
他轻笑:“多谢陛下体恤。”
他走到林萱身边,拿走她手中的朱砂笔,阖上奏折,道:“奴才斗胆猜测,陛下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过即使陛下这么说了也没关系,奴才若从掌印太监的位置上退下来,也自有司礼监的徒子徒孙顶上。朝政大事,历来都是由男人说了算,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一个小丫头在这里胡来。”
林萱只是笑笑,并不说话。她伸出手,一旁的宫女拿出湿热帕子替她擦拭。她把手伸出来,指着盘子里的点心,一旁的小太监将盛放绿豆糕的雕花橡木盘递到她手边。
她吃着点心,撑着腮帮子,像听说书人讲故事一样,听得有滋有味。
吕守一双手背在身后,嘲讽道:“看样子,贵主出宫的这三天里,是找到别的大树可遮阴挡雨了?”
林萱笑他眼皮子太浅:“你是奴才,擅长用猫狗的心思揣度人心喜好,可你不能用这份心思来揣度我。我自己就是颗大树,又何需依傍别人?”
“呵!”吕守一没忍住,给了她记白眼。
林萱混不在意,继续道:“还有,我刚看了一下堆积的折子,没有你的批复,下面的人不肯放粮赈灾。百姓们三天没饭吃,要饿死多少人?你我之间的争斗,止于宫内即可,你又何必牵扯到无辜的百姓?”
吕守一愣怔,然后哈哈大笑:“你是在教训我吗?我坐在大梁司礼监首席之位十六年,替陛下执笔批朱,肩负南北十三省的生死安危,该如何管理朝政大事,还轮不到你一个黄毛丫头来置喙。”
“吕大人别冤枉我呀!”林萱站起来,指着带来的红玉珊瑚和百年老参说:“你说得没错,皇上原话是说,让我来给掌印探病。掌印早点病好,就能早点给皇上批奏折。我是在这里等了好久,怕掌印一时半会儿下不来床,才自作主张帮你批奏折。”
她瞪大无辜的双眼,笑得天真无邪:“反正陛下只需要有人给他批奏折就行,谁批奏折有什么关系呢?谁说朝廷大事历来都是男人说了算?我可是听陛下说过,溧阳长公主才十三岁就帮先帝批阅奏折,我为什么不可以?大梁立国至今,也有过三位女皇帝,我身上留着皇家骨血,将来的事,谁说的准呢?”
什么?
溧阳长公主?皇上竟然跟她说了溧阳长公主的事?她还知道自己身上有皇家骨血?
吕守一花了点时间才理清思绪,他猜这是林萱故意设陷套话的伎俩,无论她是否知道真相,他都不该顺着林萱的话往下说。她若想知道,就去问陛下。
鎏金瑞兽香炉里漫出淡淡的伽蓝香,这是林萱从库房里挑的香,她先在司礼监试试味儿,若好闻,回头便可拿去送给裴云瑾。
她闻着香,一脸惬意的表情,彻底击垮了吕守一的冷静:“司礼监并非闲谈之地,贵主若无事,还是请回吧,老奴就不送了!”
“你别着急啊,我对批奏折没兴趣的,这些东西太无聊,我看了几本就要打瞌睡。”她笑道:“我真是奉旨来探病的,掌印什么时候病好了能批奏折,我就什么时候走。”
“奴才也想早点好了替陛下分忧啊!”吕守一叹气:“可惜奴才的干儿子死得冤枉,这口怨气郁结在胸,无法化解,大病难以痊愈。贵主聪慧过人,不如您给奴才想个法子,看看这口怨气该怎么出。”
“我这不是来了吗?”林萱走到他面前,正面直视他:“你儿子是我杀的,你想怎么出气?”
吕守一得意道:“别!您可是皇上的掌中珠,心头肉。您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可不敢拿您出气!”
“废话这么多干什么,我既然敢站在这里,要杀要剐也任由你处置!”林萱胸有成竹,笑着提醒他:“只有一点,你要牢记。今日我若死在你手里,明日你的皮就会被挂在秋容道上,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林萱不觉得委屈,她又不是没有受过折磨,受一次折磨,就能换了满库房的宝贝,多么划算。那些东西,她将来要是能带一两件出宫去换了钱,她这辈子也就吃喝不愁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吕守一挥挥袖子,转身往外走:“如此,还请贵主随奴才走一趟!”
林萱拿着香,交给一旁的大宫女红豆。惠兰不在,青玉宫现在由红豆管事,她是惠兰一手带出来的,虽不如惠兰贴心,却也可以信任。
“这盒香不错,你拿回去找个好看的盒子装好,过几天我要给人当谢礼的!”
她交代完,便独自一人走出了司礼监,跟随在吕守一身后。
三月的晴天,太阳晒在头顶火辣辣的,站在廊下目送林萱远去的吕思净却觉得冷。他拦住红豆,问:“这盒伽蓝香,贵主打算送给谁?”
因问的人是吕思净,红豆不好回答。
吕思净又问:“陛下让贵主给裴世子挑一份谢礼,她从库房拿走的红玉珊瑚和百年老参送给了掌印,那这盒伽蓝香就是送给裴世子的。”
红豆小声说:“这都是督主自己猜的,奴婢什么也没说。”
“你想救贵主吗?”吕思净看着她的眼睛。
三年前,红豆在御膳房当值犯了错被罚廷杖,差点被总管太监打死,当时林萱路过,说她哭起来很好听,就把红豆要回草樱小栈,当作专门哭给她听解闷的乐子。可红豆在草樱小栈当值三年,从来没哭过,她今日却忍不住哭了,跪在吕思净身前,道:“求提督大人救救贵主吧!”
“你附耳过来,照我教的方法去做……”
裴云瑾原计划要去河南道管赈灾事宜,虽有河南道魁首陈实先生慷慨解囊,但是大部分富户仍在观望朝廷里李远山之流的态度。
若是饿死的人多,很多田地便成了无主之田,回到朝廷手里。朝廷要赋税,就会将这些田地贱卖,到时富户们贱价买了田,雇几个签了死契的杂仆耕种,给朝廷交三成赋税,他们自己可余六成,剩下的一成足以养活种田的贱仆,这样的买卖简直太划算。
天下之商,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像陈实先生那样的仗义之辈毕竟少数,少不得要调用军队的力量镇压那些积粮储粮的富户开粮赈灾。
他从京郊别院出发,骑马一个时辰,走出了京城地界来到渡口。正要坐船往河南道去,他忽然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事要发生。裴云瑾犹豫过后,只得将事情详细交代给宁先生,自己调转码头往返回了京城。
第30章
他虽尚未及冠, 然十二岁便已掌兵。
开始的那两年,底下人多少有些不服气,明里暗里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到了他十四岁, 个子突然拔高,臂力无穷, 在战场箭无虚发。他领兵打仗时,心思也越发缜密,再没有人能糊弄他。到了十六岁,他不必事事亲躬, 只需下发命令即可, 底下人若办不好,轻则革职, 重则丢命。
宁先生知他脾气秉性, 虽心有疑惑, 却未多问。
倒是跟着裴云瑾回京城的岑先生颇有不服, 他趁着裴云瑾在驿站给马喂草换水的间隙, 说道:“世子小时候跟大公子最亲近, 原来大公子还在滇州时,您整日里缠着大公子玩耍, 让他教你弓箭。”
裴云瑾走到哪里, 他就跟到哪里,唠叨到哪里:“我不懂,就连我也是大公子临走送给世子的,怎么你们兄弟俩却因为一个女人而闹得不欢而散?”
“三月二十是西疆王室的面具节, 大哥他是急着赶回去过节, 并非跟我置气。”裴云瑾道:“我还年轻,北疆未定, 不会为了女色耽误大事,请岑先生务必要帮我在父王面前多美言几句。”
裴云瑾思虑着他现在积攒的功劳还不够,不足以向父王争取自己的婚姻大事。林萱身份复杂,又是在林冲渺身边养大的,以父王的脾气,若他听见了什么风声,误以为林萱要用美色误他,只怕是再也容不得她。
“世子以为我是那长舌妇?那妖女长得着实好看,你虽然说得轻巧,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人家,不然也不会把人接到别院里关了三天三夜。”
岑先生真是苦口婆心:“世子你听我一句劝,你将来是要当储君的。天下长得好看的姑娘那么多,到那时候,所有美人都会送到你面前,任由你选!现在你何必为了个女子去跟大公子置气?她来历不干净,不是林冲渺养的禁-脔就是他的私生子,即便大公子能同意,王爷也不会同意的。”
“岑先生教训得是,我的婚姻大事,自当有父王做主。”裴云瑾听得心不在焉,却是态度恭敬。
因岑先生是他的弓箭师父,也曾是他生父的得力下属,在父王那里也有些脸面,他的唠叨,裴云瑾不得不听。
他见马吃得差不多了,将马牵出来,翻身上去:“时候不早了,我还急着去办事先走一步,岑先生您先吃点东西,慢慢来。”
裴云瑾骑的是西疆的汗血宝马,一鞭子挥下去,马蹄“嘚嘚”,片刻间便不见踪迹。
“急什么,世子你从早上到现在也还没吃东西呢!”岑先生扯着嗓子喊了两句,摸摸咕噜噜叫的肚皮,叹了一声,只得翻身上马,慢悠悠跟在他身后。
裴云瑾回到晴云阁时已至晡时末。
红豆送伽南香过来,刚走不久。
他还未洗漱,见书房里摆着个十八罗汉图纹的竹盒,打开来看。
妍韵解释:“这是青玉宫里那位送来的,说是多谢世子从湍急的河水中救了她,特地送来的谢礼。”
“她自己送来的?”裴云瑾轻抿着嘴角问,心里却在责怪林萱,怎么非挑他不在的时候送来,难不成是故意躲着他?
妍韵说:“是一个叫红豆的宫女,她刚走不久。”
裴云瑾打开盒子,里面是加了沉香木和龙涎香调成的伽蓝香盘,香味轻轻淡淡,裴云瑾放下香,将手指放到鼻间轻嗅,仿佛在那淡淡的伽蓝香中,寻到了一丝木樨花的清甜。
那是她擦手的香膏子的味道。
裴云瑾捏着香盘,脑子里浮现她将香盘捏在手里细细闻的画面。
她一定亲自试过,知道他喜欢,才令人把香盘送来。他又埋怨,怎么不自己送过来呢,派个宫女来是什么意思。
她就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跟他撇清关系?
妍韵又道:“那侍女来的时候很着急,她好像有话要跟世子说,我说由我转告世子也是一样的,她却不信。后来听说世子不在宫里,才面露遗憾的走了。”
裴云瑾神色突然凝重:“她什么时候走的,你去把人追回来。”
妍韵还要说什么,见他面露冰冷,才只好领命,命一个有腿脚功夫的侍女,快步去将那名叫红豆的宫女追回来。
屋里燃着林萱送来的伽蓝香,淡淡的,甜甜的。
跟今天早上,他凑在她软软的颈窝里闻到的伽蓝香味不太一样,不如那个好闻。香是好香,要看用在谁身上。
香刚点上,红豆就被追回来,她跪在地上,双手举过额头道:“求世子救救我家主子。”
裴云瑾想起他在渡口时那阵没由来的心绪不宁,觉得自己半道折回来是对的。
“这盒伽蓝香是贵主亲手挑选,是她亲手给世子选的谢礼,想过几天亲手送给世子,但奴婢却自作主张,提前给世子送了过来。皇上命贵主给吕守一探病,将她交给吕守一任意处置,吕守一向来跟贵主不对付,奴婢怕她现在凶多吉少——她已经被带走快半个时辰了。”
裴云瑾看着正在飘香的香盘,听见自己声音淡漠:“急什么,你们贵主聪慧果断,区区吕守一而已,她自己能应付!”
正在一旁给他煮茶的妍韵抬头,露出诧异。
世子广交结友,向来都是好性情,若不愿帮,向对方坦率说明缘由,也不会被对方怪罪。何以这般不近人情的讽刺回去?
裴云瑾面露冷色,挥退了红豆。
红豆一走,他喝了几口妍韵刚煮的茶,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我有点累,你先退下吧。一会儿岑先生回来若问起我,你就说我已经歇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妍韵点头退下,帮他把门阖上。
裴云瑾放下门栓,打开窗户,跳出去。
据说,御花园的湖里养着两百年的锦鲤,锦鲤一张嘴,就能吞下个活人。
林萱双手被束,吊挂在树上,她脖子以下淹没在水里,在心里笑话吕守一玩的都是邧帝玩剩下的把戏。
过会儿,吕守一令人将绳子放下去,让林萱整个头淹没在水里,等她呛水了,又让人把她捞起来。
周而复始,怎么都玩不过瘾。
吕守一记恨她干涉朝政,不想让她说服狗皇帝重用丁明辉那样有良知、不贪心、肯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记恨邧帝因为不能讨她欢心而将怒火转移到吕守一身上,当着他那些徒子徒孙的面骂他是个废物,连只狗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