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女孩子,纵然早慧,也容易心绪起伏不定。
御花园里人来人往,他又是个喜欢动手动脚的——林萱站起来,起身要走。
“那本书我还没看完,你再借我几天。”
裴云瑾微笑颔首,将书还给林萱:“难得贵主喜欢,借多久都可以。”
林萱看他一眼,总觉得他古里古怪的,却也害怕再招惹到他,匆匆要走。
“贵主,你就这样走了?”
林萱脚步一顿,认命的回头看他。
裴云瑾的手放在唇边,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唇角,嘴角微微上扬。
他暗示得那样明显!
林萱让红豆抱着狗先走,她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提着裙匆匆跑过去,微微弯下腰,故意用沾满巧儿口水的手捧起他的脸,在他唇角速速亲吻了下,做贼似的逃开。
她攥紧手心,嗡嗡道:“世子,我可以告辞了吗?”
林萱将腰挺得笔直,板着脸一本正经,又严肃又认真,那双圆圆的眼睛里透着勃勃生机。
裴云瑾高兴得笑出了声音,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蝴蝶簪子,递给她:“路边看到的,觉得你有可能会喜欢,便买回来送给你。你这回若是真不喜欢,现在就可以扔了。”
“你刚才叫我别走,只是想送我这个?”林萱懊恼地问。
她微微嘟着嘴,有些生闷气,简直可爱到想将她揉进怀里狠狠地吻。可是他不能急,不能急!
裴云瑾笑得更开心了。
他睥睨地看向林萱,幽幽地开口:“我也没想到,半个月不见,萱儿竟变得如此主动热情,倒把我吓一跳。”
呸,混蛋,占了便宜还卖乖。
裴云瑾又笑道:“玫瑰虽香甜,我却更喜欢木樨花的清淡。”
林萱闷声问他:“那你最讨厌什么花?”
“栀子香厚,味道过于浓烈,我闻不习惯。”
林萱泄气的跨下肩膀,那么巧,她也最不喜欢栀子花,她总不能为了膈应他,故意去涂栀子味的口脂吧。
她眼神落在蝴蝶簪子上,被惊艳到了,她藏着开心,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接下了簪子。
“谢谢世子!”
裴云瑾啧了两声,有事求她的时候就叫铭泽哥哥,没事求他就叫世子。
林萱放下裙摆,拍匀了裙子的皱褶,转身离开。
他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目光扫到巧儿遗漏下的布偶骨头,俯身捡起,牢牢握紧在手。
第36章
裴云瑾赈灾有功, 邧帝为他赏功赐宴,以示朝廷对镇南王府的看重,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家眷陪同。
宴会的座位安排得巧妙, 邧帝坐上首,左侧是林萱, 右侧是裴云瑾。
案几与案几之间距离很远,裴云瑾和林萱中间隔着邧帝,说话也不方便。
宴厅正中间摆着个圆形高台,有曼妙舞姬在施展她们柔软的身姿。
邧帝清修寡欲, 宫中赐宴不常有, 乐曲伶人为得赏赐,拼尽了浑身解去表演。舞乐更替, 惊喜频频, 文武百官极其家眷皆看得入神。
裴云瑾隔着人群看林萱, 见她拿起点心又放下, 皱了皱眉, 显然对今天的吃食都很不满意。
她嘴馋, 口味刁钻,寻常的东西入不得她口。
裴云瑾叮嘱安瑞回晴云阁, 去端一碟花生核桃酥来给她吃, 她从前喝药没胃口时,总能吃得进几块花生酥。他记得牢牢的,林萱最爱吃那个。
后来,林萱跟他置气, 竟然气得连花生核桃酥也不肯再吃。
安瑞很快把花生核桃酥带回来, 放到了林萱的身旁。
林萱看舞蹈正入神,突然见到案几上多了一盘花生核桃酥, 疑惑地看向安瑞。
安瑞笑道:“世子见您什么都不吃,特意给您准备了花生核桃酥。”
林萱对裴云瑾笑了笑,随意从腕上摘了个镯子,赐给安瑞:“帮我多谢世子。”
安瑞重新站回裴云瑾身后,将林萱的谢意转达。
裴云瑾更衣回来时,路过林萱身旁,轻声道:“贵主若想谢我,不知可否为我弹奏一曲《广陵散》?”
林萱讶然,裴云瑾怎么知道她会弹《广陵散》?那是她上辈子在裴云瑾的后宅里为了打发时间才学的曲子,她弹过很多次,却从来没给裴云瑾弹过。
邧帝见他们头挨着头,似是亲密无间,不禁皱眉。
待裴云瑾走开,他对林萱招招手,把她叫到身边问:“他怎么突然给你送点心?”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林萱一笑置之,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台上的剑舞。
她心里却在嘀咕,裴云瑾究竟在抽什么风,竟然当众给她递点心,还让她弹广陵散,他有什么目的?
他是想故意看她出丑吗?肯定的,他就是看不惯她游刃有余的淡定模样,非要她慌不择乱,非要她去求他,他才高兴。
林萱眼神落在舞台上,心里却将裴云瑾恨得要死。
邧帝也在思考裴云瑾的目的,他见林萱一直专心看舞蹈,桌上那盘点心她也没动过,便知她对裴云瑾的态度。可裴云瑾是什么态度,他却不知。
裴云瑾对林萱究竟是什么想法?
是单纯的少年慕艾或是抱着其他目的。
若只是年轻男女的两情相悦,倒也还好,反正他裴云瑾也不是裴奕秋的亲生儿子。若裴云瑾肯为了萱儿舍得镇南王府世子的之位,他将来必定不会让他吃亏。
若是另有目的——
天杀的裴奕秋已经将他最重要的人骗了去,使得她伤心伤身最后郁郁而终。如今,裴奕秋的儿子又要来骗他的心肝,实在可恶!
裴云瑾耳力异于常人,邧帝和林萱的对话,他听得一字不漏。
感受到了邧帝落在自己身上的恨意,这才心下了然,难怪她吓得连最爱的花生核桃酥也不肯吃。
她那样爱自由爱热闹的性子,把自己拘束成如今这样,裴云瑾想想便觉胸口闷得慌。
若非她自己不愿意,裴云瑾真想立刻将她带出皇宫。
裴云瑾喝了一口酒,苦酒入喉,更添几许心烦,他心不在焉的抬眸,欣赏特意为他庆贺的舞乐,舌尖却泛着微苦。
等宴席散了后,再令人送一盘子花生核桃酥去她宫里吧,还有上次在别院里答应送她的那个厨子,也一并送去。
宴席结束,邧帝在凌霄殿单独召见裴云瑾。
“这次河南道赈灾,你说服富户开仓放粮,又不折损百姓性命,可见谋略。你年纪轻轻,实在难得,朕非常喜欢你。”
他顿了顿,又笑道:“你觉得萱儿怎么样?”
裴云瑾恭敬回答:“贵主艳压海棠,貌若桃李,臣唯恐唐突,不敢多看。”
“如果我把萱儿嫁给你,你愿意吗?”邧帝端起桌上的茶,轻轻抿一口,又道:“可萱儿是朕的心头肉,朕不愿她远嫁。”
裴云瑾眼皮微掀,邧帝竟想用林萱来逼他做选择?
简直可笑。
无能的黄毛小子才做选择,忠义和林萱,他都要!
道理虽如此,话还是要讲得漂亮,裴云瑾微微俯身,道:“林萱虽貌若桃李,却来历不明,身份尴尬,且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实乃良配,恐无法承担镇南王府世子妃之位。常言道娶妻娶贤,臣之妻应雍容大度,外能交友结朋,内可安庶子妾婢,替臣分担,与臣共度风雨。然贵主乃温室里骄养的花儿,连陛下都不敢让她受丝毫委屈,若入臣的府中,恐难适应生存。还望陛下三思!”
“庶子妾婢,还共度风雨?”邧帝气得想摔杯子,但他最近不被丹药影响,情绪稳定,头脑也还算清醒,忍住了脾气。
裴云瑾道:“臣驽钝,愧对陛下厚爱。”
“好吧,这件事已经过去,以后我们谁都不再提。”他挥挥手,让裴云瑾退下。
待裴云瑾一走,丹房门打开,长长的粉色裙摆在暗红色地砖上滑过。
她打开门的时候,正好看见裴云瑾的衣摆消失在转角处。
裴云瑾身高颀长,双腿笔直,肩宽背窄,容貌俊秀,光是看着都能让人赏心悦目。从前他缠着林萱的时候,林萱只觉得他不够尊重自己,觉得他心思不正,特别反感。
她明白,今日裴云瑾对狗皇帝说这番话的目的,还是为了保护她。
可是这些话里,有没有几分是他的真是想法呢?
林萱不确定他的想法,但她很确定,京城里必定有许多大家闺秀,等着给裴云瑾当正室,盼着为他交结友朋,安庶子妻妾,掌管中馈。
她驻足片刻,瞥见邧帝正凝视自己,脸上自然而然的挂上了乖巧地笑。
邧帝喝了口茶,笑道:“朕很欣赏他,愿意给他个机会为朝廷效力,可惜他不识抬举。你也别难过,京城里的好男儿多的是,朕一定给你挑个最合心意的。”
林萱颇为羞涩地低下头,嗫嚅道:“我不想嫁人。”
“你是觉得他们都比不上裴云瑾吗?”
邧帝从案几旁的取出几卷画像,摊开来看,皱眉道:“跟裴云瑾比起来,是显得稚嫩了些,我看着也不算顺眼。你要真喜欢裴云瑾,我让人去把他绑起,锁在你的青玉宫里,等生米煮成熟饭,你们日久生情,他不愿意也不行。”
“陛下在说什么呢。”林萱红了脸,十个手指头交握在一起,扭成了麻花似的,“我从来都没喜欢过裴云瑾,您可别乱点鸳鸯谱。”
邧帝见她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郁闷了整晚的心情这才好些,“没有就没有,都是朕一厢情愿,乱点鸳鸯谱,你别害羞......不过,你下个月就要及笄了,女孩子长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来来来,这么多青年才俊里,你随意挑选一个。”
林萱敛敛心神,走到邧帝身边,从画像里挑选了一张出来:“就这个吧。”
邧帝见她眼神里透着欣赏,哈哈一笑,拿起画像道:“这是姚相之孙姚允正,其父是工部尚书李远山,你们小时候也见过的,他也对你印象很好。”
林萱歪着头,回忆着在汾阳郡主别院里跟姚允正相处的细节,他虽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却处处透着疏离感。
虽然隔珠帘,他的目光却从未往她这里停留。
林萱很能理解,他那样的世家公子心比天高,绝不允许自己身上有任何瑕疵。他怎么可能对她有想法呢?估计是姚相迫于皇权威压,才会言不由衷说出这些话。
邧帝处理朝政大事总要拖拖拉拉,犹豫不决,对于林萱的婚姻大事却是当机立断,处理果决。
三日后,邧帝安排林萱和姚允正在无极殿和翰林院中间的兰芷阁见面。
兰芷阁算是外宫的小御花园,这里是翰林院和六部衙门六品以下官员的休憩之所,中午用过膳可以来此间走走消消食,也不会冲撞了宫里的贵人。
邧帝安排林萱来这里见姚允正,是为了给他脸面,以示尊重。他这样清贵家的公子,把荣誉和尊严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时至三月末,快到四月初,莺飞草长,宫里新进了一批早熟的枇杷,案几上的枇杷像黄橙橙的小小灯笼似的。
正是即将入夏时的午后,两个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互相问候过,便相对无言。
静坐也是无趣,就这么走了更是无礼,林萱起身,她刚才看到前方的凉亭里有张伏羲琴。
林萱坐下来弹了一曲《广陵散》,在邧帝和裴云瑾那样的人面前,她可以巧言令色,可以装痴弄傻。
但是姚允正不同,他生于世代钟鼎之家,长于炊金馔玉之境,身上不带半点人间烟火气。
人见到不同于自己的人,总会有所敬畏。尤其林萱和姚允正年纪不相上下,存着暗暗较劲的心思,即使她明白自己的出身无论如何都超越不了姚允正,却还是想在其他方面略胜一筹。
所以她才故意在姚允正面前弹《广陵散》。
午后的风吹来也带着烫,姚允正穿着一丝不苟,白皙如玉的面庞冒着绯红,额角蒙上一层薄薄的汗。当林萱的《广陵散》适时响起,给暖风添来丝丝凉爽。
姚允正听得痴了,竟忘记了炎热。
《广陵散》是嵇康留在人间的瑰宝,是神仙落在人间的遗珠,曲如仙乐,却也极为考究弹奏技巧。
琴曲开篇是对已故之人的缅怀思念,进入正题后以琴音诉说场面恢宏的战争描写,紧接着是聂政与韩王惊心动魄的对峙,最后歌颂聂政的胜利。情绪层层递进,步步渲染,一个音调弹错,整首曲子便失了风骨。
“时人常以《广陵散》论风骨,彰显格调,但几乎都错漏尽出,左支右拙,反倒玷污了风骨一词。”
林萱太过投入,没留心姚允正什么时候到了身侧,只见他微微俯身,在琴弦上拨弄了几声,又接着道:“贵主的技法已至臻境,可惜小小年纪却心事太重,琴到尾声时,竟无法畅怀。”
她在古琴上的造诣,是来自于前世。那时她在裴云瑾外置的宅子里养病,有大把的无聊时间,正巧府里有个落魄琴师看中了她心软,数次来跟她讨酒喝,琴师离府前的三个月,教会她弹《广陵散》。
那位琴师说:“琴为心声,可诉不能言之心事。”他认定林萱有不可诉说的心事,才一定要教会她弹琴。
她十岁那年从笼子里醒来后,开始重学琴艺,偶尔也会弹《广陵散》。虽不如姚允正说的那样技法已至臻境,弹错却是很难。
她两辈子的年纪加起来也有三十岁,今日被他一个十五岁的臭小子教训,林萱心里很不服气。
“性情爽直之辈开怀大笑是畅怀,难道从容自若者拈花淡笑就算不得畅怀吗?”林萱站起来,面色清冷,言辞犀利:“吾乃修道之人,从的是上善若水、以柔克刚之道。我就喜欢聂政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洒脱,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又何必说我是错的?”
她微微动怒,白皙的肤色染上绯红,眼神里透着清澈。
姚允正恼自己带偏见看人,实在有失风骨,听完她这番阔论,更是叹息林萱如此灵通剔透的仁,竟被身世所误。
林萱触到他怜悯的眼神,似是被蛰了一下,脑子里有根弦在动,微微发麻。
她想起那天在汾阳郡主别院,听了一耳朵裴云瑾的可怜身世后,也是用这样怜悯的眼神看他,裴云瑾当时就被气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