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萱淡淡道:“我没有问题了,掌印这些年太辛苦,没时间在老爷子身边尽孝,您再陪老爷子一个月吧。等吕思净从河南道回来,我要送他一份生辰贺礼。”
吕守一平静无波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激烈的情绪:“他还记得?”
“当然记得!你用鞭子抽他,用棍子打他,不许他记得自己是谁,他偷偷撕下衣襟,用血把这些经历写下来,藏在柜子的夹缝里,他后来真的忘了,只记得柜子夹缝中有个东西,是必须要看的。所以,等他得到你的信任后,回去找到了那封血书。”
吕守一哈哈大笑:“难怪他会背叛我!原来他一直都没有真正的归顺我。”
笑声停止后,吕守一振作道:“我手里还有别的筹码,来换你手中的白绫、毒酒和匕首。好歹师徒一场,我不愿跟他撕破脸皮,你让我体面的走吧。”
“那要看你的筹码是否有价值!”
“还有,你把我干爹送回去吧,他年轻时都威胁不到你,何况是现在。他也活不了几年了,贵主既说我于你有半师之恩,不至于连这点卑微的请求都不答应吧。”
林萱道:“你先说你的筹码是什么吧。”
“我走自后,司礼监的实权自然是交到吕思净手里,但若没有我的亲笔信,底下的人肯定不会服他,毕竟那些人是我亲手提拔起来的。当然,贵主也可以把他们都杀死,最多十年,吕思净肯定能培养一批他自己的人,最多辛苦些。”
林萱冷笑:“这个筹码对我用处不大,最迟年底,镇南王就要动兵,吕思净不恋权势,他准备跟我一起出宫。”
“是他告诉你,不恋权势?别天真了,你把这封信送给他当生辰贺礼,他一定会高兴的。他虽不把我当师傅尊敬,我却实实在在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疼爱,镇南王进京后,他的处境想必十分艰难。男人手里有权势,腰杆子才能挺得更直。”
吕守一见林萱不耐烦地要说些什么,抬手道:“别打岔,先听我给你说个故事。”
“你知道裴奕秋为什么被先帝阉了吗?”
“因为他侵犯了溧阳长公主。”
“不错,但是在他看来,他与溧阳长公主是两情相悦。”吕守一笑着说:“我不忍见公主糟蹋在这么一个滥情又恶心的人手中,便设计他与相府大小姐燕好,让溧阳长公主亲眼看见。当时他醉酒中了情毒,误以为跟他好的人是溧阳长公主,于是等下次进宫时,便意图对公主不矩。他诡计多端,将公主带到了偏殿。都怪我去得太晚,错事已成,连累公主怀了他的孽种,生下来一男一女。”
林萱踉跄了一下,喃喃道:“一男一女,原来我真的有哥哥。”
“哥哥!他真的是我哥哥——”林萱反应过来,歇斯底里去掐他的脖子:“你怎么能因为恨那个人,就连累我到哥哥身上,他是无辜的啊!”
“我没有,不是我做的。”吕守一也哭了,“他四岁的时候被人盗走,我们都以为是裴奕秋将他夺走的,后来才知道不是。他失踪后,母亲夜夜难眠,染了风寒,不治而亡。当我找到你哥哥的时候,他已经——他已经被人去势。”
“我遍寻名医,看他是否还有救,这些年来也一直都在给他寻找复阳的药,如今渐有成效。那是她的孩子,我怎么舍得伤害她的孩子——”吕守一被掐着脖子,脸也憋得通红。
他逼着吕思净忘记自己的身世,也是为了让他能活得更轻松些,他太清楚从云端坠入地狱是什么滋味。如果他最初的记忆就是在地狱里,痛苦和牵绊便会少了很多。
林萱渐渐放松力道。
吕守一咳嗽几声,顺顺气,继续说:“便是你,你仔细想想,你小的时候,我又何曾真的伤害过你。你十岁那年,被他丢在冰天雪地里,若不是我给他服用丹药,平息他的戾气,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到如今?这些年来,若不是我将你视为仇敌,处处为难你,他又怎么会怜惜你?你真当吕思净给你送药我不知道?教你学养蛊的师父还是我请来的——”
“是你好胜心太强,总是处处赢我,处处激怒我,我才想杀你。你仔细去镜子面前看看你那双眼睛,每当你冷笑着想算计人的时候,那双眼睛便像极了裴奕秋——总让我想起你身体里留着他卑贱的血。”
林萱这才明白,吕守一总说她身份卑贱,不是因为她真的卑贱,而是因为她的血液里留了一半仇人的血。
“把复阳的药交给我,我让你自尽。”林萱松开手,不肯再看他一眼。
“药方子在我给你写下来,里面有几味药材稀缺,你想办法让裴云瑾去弄。还有,趁早将姚允正弄死,他母亲设计让他跟临湘侯府的大郡主私相授受,并非嫌弃你的身世。你们俩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妹!她还妄想着等裴奕秋进宫后,将儿子送到裴奕秋面前,让他的儿子继承大位——呸,简直痴心妄想!”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吕守一服下毒药后,趁着还有力气,苦口婆心地劝林萱:“你母亲本就是皇嗣女,那个位置,你们兄妹俩该去争一争!”
吕守一开始咳嗽,嘴角流血,还是在交代遗言:“别再跟裴云瑾见面,他是裴奕秋教出来的,心狠手辣起来只会比你狠千倍白倍。在大多数男人眼里,权势和利益永远比男欢女爱更重要,若是被他看出来些什么,你们兄妹性命难保,这也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身世详情的原因。你现在已经知道了,就必须想办法自保。”
林萱叹气:“知道了,知道了。你别说话,闭上眼睛,休息会儿吧。”
“你哥哥真是个让人心疼的乖孩子,他从小就比你听话——如今你既已知道真相,便好好爱他,别再欺负她——”
吕守一终于咽气。
第58章
林萱送走了吕守一后, 又去往净慈院,看望吕守一的干爹。
并非她容不下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只因“人走茶凉”的道理她比谁都懂。吕守一不在, 伺候老太爷的仁势必不会再如从前那般用心,这位老太爷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该由他自己选择。、
没想到平日里又聋又瞎的老太爷,看到林萱后,居然不聋也不瞎了,只淡淡问:“他走了?”
林萱点点头。
“他走之前是怎么样的?”
“神色平静, 一直在絮絮叨叨的交代遗言, 有些啰嗦。”
“他就是这么个细心的人,办事妥帖, 所以能到溧阳长公主的赏识。”老太爷叹气:“他一定拜托您好好照顾奴才, 但是老奴活了这么多年, 也活腻了, 求您赏奴才一杯毒酒吧。”
“好。”林萱没有拒绝。
老太爷把膝头上一个陈旧的木匣子递给林萱:“老奴也不白得您这杯酒, 总得拿点东西跟你交换。他是个爱惜名誉的人, 这些年虽然也做了不少坏事,但也有过不少功劳。求您看在老奴献宝有功的份上, 让史管给他下笔的时候尽量实话实说, 别因为他做的恶事,把他的功劳全部抹杀了。”
“好。”林萱接过木匣子。
“你现在打开看看吧。”
“好。”
起风了,屋子里有些冷,林萱去关窗, 顺便拿了件大氅过来给老太爷披上, 又端了盏牛油灯过来搁在案几上,这才打开那陈旧的木匣。
因为搁置多年, 木匣子上的锁都已经生锈,轻轻一拧,锁便脱落了。
木匣子里面却是好好的,有些女孩子戴的珠钗、玉佩和一叠蜡黄的书信。
林萱打开书信,信封上是笔锋锐利的簪花小楷,仔细看,才发现是十年前的信,是写给她的。
林萱微怔,半晌道:“这是母亲留给我的?”
哪怕有两辈子的经历,她也不曾想起过母亲的容貌。
但是随着这封信,她想起来了,有个温柔恬静的女子将她抱在怀中,哄她:“坏蛋哥哥又生气不陪宝宝玩了吗?宝宝不哭啊,娘陪你玩。”
“娘陪宝宝去摘花花好不好?”温柔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上。
转眼,母亲因为哥哥的失踪而憔悴,因过度悲伤而仙逝——
“贵主,公主殿下仙逝已有十年。”老太爷说话慢吞吞地,因为牙齿漏风,吐字也不清晰,嗓音有些沙哑:“奴才知道,知道这些年您过得并不容易。”
他虽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也明白溧阳长公主为什么会从意气风发的一朵白玉兰,枯萎、绝望成了一场大雨后即将凋谢的山茶花。
他至今还记得溧阳长公主将木匣子交给他时,那双目无神、几尽失明的眼睛里,再也流不出半点眼泪的模样。
这一切都是谁害的——
有些委屈,只有亲自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如今他手里的这个木匣子,是她母亲的遗物,希望她看了之后,能够稍稍释怀。
林萱抱着木匣安静地坐着,只看见老太爷的嘴一张一合,没听清楚他说什么。
直到老太爷突然咳嗽一声,林萱才回了神。
终于打开了信,字写得很好,但是几滴不慎低落在旁的笔墨见证了写信的人,当时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吾儿生于端午之日,取名为萱,有惠兰香艾之馨香随,享江离芷草之华贵。】
……
【昔年,我与汝父两情相悦,因情势所迫而分离……】
【汝载厚爱和期盼降生于世,盼汝如萱草兰芷般卓尔不群,心性高洁。但母亲亦知,汝将因为汝父身份而遭受牵连,备受非议。切忌!莫因小人之言而自轻自贱。】
……
【若他日与汝父相见,盼告之:多谢厚爱,吾生不悔。】
字字句句,母亲温柔的声音清晰在耳边响起。
林萱眼睛微微湿润,这些年来,不知身世,不知来处,她恍若浮萍。这封信虽是薄薄的一张纸,脆弱得轻轻一捏就能变成粉末,可是字里行间承载的母爱和期盼,填补了她多年来的委屈和空白。
她也曾被母亲搂在怀中无数次亲吻过,被母亲深深爱过。
林萱终于明白,凭什么她一个没有来历的人,可以高高扬起头颅,不愿向任何人妥协。因为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过她,切莫自轻自贱。
她忘记了母亲,却没有忘记母亲教她的话。
老太爷选择了跟吕守一想同的死法,选择了一杯毒酒。
老太爷死前喃喃道:“他也曾是好人家的儿郎,家里几个兄弟都读书,教书先生夸他有状元之才,还举荐他去正山书院去读书。可因为他母亲容貌生得太好,被人觊觎,后来他父亲被同僚构陷,被迫上了贼船,又不幸落到镇南王手里。都说镇南王铁面无私、明察秋毫,他也曾跪在镇南王面前请求为父亲鸣冤,可是镇南王没有同意——”
“老太爷,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当年镇南王没有同意,是因为他父亲真的参与过贪污案罢。”
老太爷看着她那张与溧阳长公主有七八分相似的脸,目光闪过苦涩。
当时,他怕啊!虽然吕守一仍旧叫他干爹,仍旧对他很恭敬,但他是宫里的掌印太监,秋容道挂着的人皮都死在他手里,那个在他面前温顺的孝顺儿子,是别人眼里的大魔头。
当年儿子作恶的时候,他若能从旁阻止一二,也许会有不同结果。
老太爷脸上的痛苦之色,渐渐消失。
风停雨歇,天也亮了。
林萱回到青玉宫后,看见东边的朝霞中挂着一道彩虹,院中的池塘里青蛙又在呱呱叫着。鸟儿飞回了树梢,婉转鸣唱。
今日,伺候她用早膳的人换成了惠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
惠兰看她一直在发呆,不由得担心,她指着案几上的盒子问:“那是什么?”
“我母亲的遗物。”
但惠兰在裴云瑾身边呆了许久,日日被安瑞耳提面命,已经知道很多话该说,很多话不该说。林萱不主动跟她倾诉,她也就不问。
用过膳,惠兰伺候她净手时又道:“皇上那边派人来问,你对阳家是什么态度。”
“阳家大郎挺好的。”只一想到这事,林萱便头疼欲裂:“我此生不留恋情爱,只愿活得自由自在。所以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男人都认为嫁人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归属?”
阳光从打开的窗户里透进来,明亮的光照在林萱那张妩媚冷艳的脸上,惠兰一时耳嗡,眼里的景色渐渐模糊,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大约因为此事,得益的都是男子吧。我母亲便从来不催我嫁人,只叮嘱我,需攥更多银子在手里,出宫后才能活得更有尊严。”
因为这番话,林萱又想起了前世。
前世她只是个沉溺在爱情中的女人,那样的日子一直很快乐,直到沉月公主的到来。
沉月是西境的公主,是朝臣们选出来的皇后人选,她住进玉坤宫后,林萱一直跟裴云瑾冷战。
裴云瑾来青玉宫看她,林萱就拿花瓶砸他,拿玉器砸,什么东西贵重,便拿什么砸。
裴云瑾非但不生气,还亲自将那些花瓶碎片清扫干净,又吩咐宫人用柔软的面团将地上的花瓶渣子清理干净,不许伤到林萱半分。
宫殿虽大,花瓶和玉器总有砸尽的时候,林萱力气也不够,累得瘫坐在榻上喘气。
裴云瑾终于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抱在腿上,哄道:“砸开心了?明天我在让他们去库房里搬些更好看的过来,任你砸。”
林萱又有了力气,握紧拳头拼命打他,用牙齿咬他,裴云瑾任她生气,最后两个人抱在了一团,亲的面红耳赤。
林萱说:“你如果不喜欢我了,就放我出宫吧。若是将来想要我死,可以赐我毒酒,我不想被罚廷杖。”
沉月在玉坤宫里住了半年,有时候陪伴裴云瑾骑马打猎,她穿着紫色的骑装,意气风发,骄傲得像是只孔雀。
后来林萱才知道,按照辈分,沉月要叫裴云瑾一声叔父。沉月的养父是裴云瑾血缘关系上的兄长,她小时候经常看见裴云瑾,小小年纪便对裴云瑾心生仰慕,终于嫁给心上人,并称为他的皇后,她真的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