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萱这才从裴云瑾身后走出来,对裴奕秋屈膝行礼,裴奕秋急急忙忙伸出手,想要去扶她,触碰到林萱提防的眼神后,又匆匆把手收回去,假装镇定的点点头。
林萱这才明白镇南王与邧帝的不同,邧帝疯起来的时候,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他而言,解决问题不是最重要的,只有把情绪完完全全发泄出来了,这件事才算重要。
可镇南王不同,他的理智能压盖住情绪。
行吧,除了长得胖了点,也算是个有智慧的人。
林萱对他报以和善的微笑,这毕竟是她母亲爱过的男人,也不算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裴奕秋看见林萱冲他笑,之前的紧张和担忧全部都没有了。
林冲渺说得没错,血缘的力量真的存在,他已经能切实感受到,这个女孩子身体里流淌着一半属于他的血液。
可惜林萱并不想跟他叙旧,只说:“他在哪里?我想见他。”
裴奕秋让开,对着丹房的方向,朝林萱做了个请的姿势。
林萱进丹房前,看了一眼裴云瑾。
裴云瑾笑了笑,对她点点头。
林萱也笑了,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第82章
天已经完全昏暗下来。
一阵大风将窗户吹得左摇乱摆, 一只鸟从树上飞下来,凌乱地扑棱着翅膀,拼命逃到屋檐下。
亮得刺眼的闪电劈开了昏暗天空。
“轰隆”一声, 巨大的雷声炸破了所有寂静。
豆大的雨粒从天上砸下来,在窗外地石阶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雨终于落下来, 天显得没那么昏暗,林萱这才看清楚邧帝嘴巴里塞了一团可疑的白布。
她将邧帝嘴巴里的白布扯了出来,看清是什么东西后,随手扔在地上。
邧帝捂着嗓子不停干呕。
林萱环顾四周, 去倒了杯水来, 伺候他漱口,然后帮他把束缚在身后的双手解脱出来。
邧帝被绑了几天, 手已经麻了, 他颤颤巍巍抬起手, 指着林萱问:“你来做什么?”
林萱说:“我来看看你。”
“哦,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顺便看我死了没?”邧帝哈哈大笑, “要让你失望了,朕活得好好的, 还没有死。”
林萱指着地上的那团白色的袜子, 问邧帝:“这也算是好好的?”
她嘴角含着一抹讥笑,因为长胖了些,脸上的容貌有三分裴奕秋的痕迹。他大部分时候都很矛盾,希望把林萱养胖点, 显得富贵可人。可当她真的长胖以后, 发现她长得像裴奕秋了,又盼着她回到瘦削时的模样, 不让裴奕秋的容貌玷污了长姐。
他那么恨裴奕秋,却还是帮他养大了女儿。
如今林萱和裴奕秋即将上演父女相认的好戏,而他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
邧帝双手终于慢慢恢复力量,他双眼通红,扑到林萱身边,紧紧掐住她的脖子:“你们父女相认,其乐融融,那我呢?我又算什么?”
裴云瑾看见邧帝去掐林萱的脖子,下意识要抽刀,冲进去砍了邧帝。
没想到裴奕秋跟他反应同样快,在他握住刀的下一瞬,裴奕秋握住了他的手。两人几乎同时出手,只是因为裴云瑾比裴奕秋更近,才先握住了刀柄。
裴云瑾抬头,触碰到裴奕秋杀气腾腾的目光,想起进入凌霄殿时,林萱跟他说过的话,瞬间从愤怒的情绪里冷静下来,反过头来劝裴奕秋:“父亲,这是她的噩梦。她只有亲手将噩梦碾碎,才能从容地告过去。”
裴奕秋冷静了一瞬,才终于松开手,看向丹房内。
邧帝的手被绑了三天,他又已经两个月没服用丹药,这具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哪怕他已经用尽全力掐住林萱的脖子,也依然没有多大力气。
林萱微笑着安抚他:“你是我的亲人啊!”
她笑容甜美,声音清晰,一字一句:“你是我的舅舅,抚养我长大,教我学文识字,赐我绫罗绸缎,在我生病时照顾我,在我伤心时陪伴我,在我受委屈时替我撑腰。你还能是谁?当然是我最亲的人!”
邧帝总算是好受了些,他终于松开手,像个孩子似的询问:“我和裴奕秋之间,你更愿意选择谁当你的父亲?”
丹房外,裴奕秋也在紧张的等待这个答案。
林萱笑了笑,很久都没回答。
邧帝急得快要疯了,声音尖锐起来,“你快点回答我!”
林萱并不想认贼作父,但她又要安抚邧帝的情绪,只好避重就轻的回答:“今年元宵节那天,我问过你,是不是我的父亲,你当时并没有回答我,现在你又追着让我叫你父亲。这算什么事呢?”
林萱撅着嘴说:“还有啊,我们俩已经闹掰了,难道你忘记了吗?”
裴云瑾见林萱已经安全,终于才放宽心。只要她自己愿意,在拿捏邧帝情绪这件事上,她能将火候掌控得很好,所以当初他才敢离开京城三个月,赶往西境给父亲帮忙。
裴云瑾一回头,看见父亲眼里透着羡慕。
看见自己的亲生女儿,跟人絮叨着家常,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林萱虽然心里十分害怕邧帝,但是她跟邧帝相处起来,明显更轻松自在。他们仿佛真的是一对相濡以沫的父女。
邧帝看着林萱,神色复杂,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邧帝问:“你来见我有什么目的?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林萱没有回答邧帝的提问,把鸡汤从食盒里取出来,亲手喂到他嘴边,“这是我给你熬的鸡汤,里面放了蛊虫,喝完你就能解脱。”
外面哗啦啦地下着大雨,邧帝身子觉得冷,他打了个寒颤,道:“我让裴奕秋变成了太监,他恨我入骨,不会轻易让我死的。”
林萱说:“既然死亡对你来说是一种奢侈,为什么还怕喝我的鸡汤呢?”
邧帝笑了笑,“因为你的厨艺实在太烂。”
嫌弃归嫌弃,他还是义无反顾的接过鸡汤,大口喝了起来。出乎他意料之外,很好喝,温暖香甜的鸡汤进入腹间,身子暖了,心也暖了。
林萱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头挨着他的肩膀蹭了蹭,一如往昔。
邧帝身子一僵,差点落下泪来。
林萱说:“我会求他放你一条生路,你跟我走吧,咱们离开皇宫,去外面游荡。我存了点体己,足够我们在宫外富裕的生活一辈子。如果你不想走动,那我们就找个僻静的道观住下来,修身养性,修道吃斋。”
邧帝拍拍她的头,被她形容的神仙生活给逗笑了,“我很希望跟你一起出宫去看看,可惜,这辈子没有希望了。”
林萱说:“怎么会没有希望呢?只要你想,我就能做到。”
“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哄我。”邧帝扶着林萱做好后,看着她,她的眼睛犹如夜空里璀璨的星星,散发着迷人的光芒,他看着看着,仿佛坠入了旧日美梦中。
“虽然知道你是在哄我,可我还是很开心。萱儿,我喜欢你撒娇的模样,你多对我笑一笑,我就能开心一整天。可是自从你及笄那日起,就再也不肯对我笑,我心里难受极了。”邧帝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我知道你不想嫁给阳蒙,却故意赐婚,就是想让你来求我,对我服软。”
林萱笑笑说:“我没有不愿意嫁给阳蒙,如果没有发生意外,我已经是阳蒙的妻子了。”
虽然知道林萱只是在安抚邧帝的情绪,可是当裴云瑾听见林萱说她真心想嫁给阳蒙时,裴云瑾还是很心痛。他不由得想起来林萱说的话。如果他只是听见这样的话都心痛,那么前世的林萱站在玉坤宫外,等候一整夜时,该有多心痛呢?
裴云瑾压根不敢想,他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
邧帝问林萱:“你真的喜欢阳蒙吗?”
林萱认真想了想,“应该是喜欢的吧,他是个很温暖的人,会时时刻刻照顾我的想法,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值得被人爱的,我所需要的东西,他都能给我。与其说我喜欢他,不如说我期待跟他一起生活,希望他身上的朝气,能拉我一把,将我从黑暗里带出来。”
林萱说完,发现邧帝已经表情呆滞,她趁机问:“你后悔让我杀死吕守一吗?”
“十分后悔!”邧帝语速变得迟缓,“你们都算计我,只有他是真心为我着想的。”
邧帝摇摇头,想让自己变得清醒些,可是蛊虫的作用已经发挥出来了,他根本挣脱不开,林萱越发温柔的问:“你喜欢你的姐姐吗?”
邧帝嘴角带着微笑:“我最喜欢姐姐了!”
林萱终于确定他已经完全被蛊虫操控,不顾裴云瑾交代的任务,将心中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问了出来:“你姐姐是你害死的吗?她是怎么死的?”
邧帝张口想要回答,可是他的理智却不允许他回答,蛊虫和他的意志力互相决斗。
邧帝表情越来越痛苦,他捂着头:“我、我头痛。”
林萱知道再问下去,蛊虫会冲破他的血管,侵蚀他的头脑,将他彻底变成傻子,可她必须知道答案,“溧阳长公主究竟是怎么死的?”
邧帝忽然清醒,睁开血红的双眼,冷静的回答林萱:“我没有错,你们谁都想逼我认错!”
说完这一句,他眼睛里流出血泪。
下一瞬,他眼睛停滞不动,嘴巴微微张开,看起来像个傻子。
林萱知道,蛊虫已经破开血管,侵入他的大脑。
虽然没有问出答案,可林萱已经猜到了那个可怕的答案。
林萱起身,朝外面走去,她走到裴云瑾面前,朝他伸出手。
裴云瑾立刻知道她要干什么,把刀交给她。
林萱笑笑,走回丹房。
她将刀抵在邧帝的脖子上,低声说:“来世做个好人吧,会有人真心爱你的。”
猩红的鲜血飙了出来,喷到林萱粉红色的裙摆上。
林萱不急着换衣裳,坐在蒲团上,双手掐诀,念起了《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希望以太乙天尊的慈悲,化解邧帝身上的戾气,让他的魂魄不要再有执念,能自在的散入天地间。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
雨声渐渐小了,林萱念经文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等她又念了一遍《往生咒》后,大雨终于停止。
外面的天亮了起来,雨后的空气带着清新的味道。
乌云散去,太阳高高悬挂在天空。
凌霄殿对面的宫殿上方,悬挂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彩虹。
外面的宫人们正在忙忙碌碌的清扫地上的积水,树上的鸟儿扑闪着翅膀,在雨过天晴的空中盘旋。
林萱从丹房里出来的时候,裙子上布满了鲜血,可她看上去很平静,似乎已经跟刚才躲在裴云瑾身后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人,完全不同。
像是破茧成蝶。
“抱歉,我没有征求您的同意,就把林冲渺给杀了。”林萱把刀放下,恭恭敬敬给镇南王磕头,请求他的原谅。“很抱歉,我没能让他写下禅位书和罪己诏。但是我能将功折罪,模仿出他的笔迹,保证没有人能认出来。”
裴奕秋没听清楚她说什么,只是死死的盯着她。
见到镇南王以前,林萱不知道该如何跟他相处,然而此时见了他一脸崩溃的表情,她的紧张反而消失了。
林萱觉得自己很麻木,她完全能够理解镇南王的崩溃,但她已经从那种崩溃的情绪里完完全全走出来了。
虽然他们为同一件事,同一个人而感伤,可是因为伤心的时间不同,总是隔着一层远远的距离。
看了她半晌,镇南王其实想抱抱她。
这一次,他不是想抱溧阳长公主,而是想抱抱自己那受尽苦难和折磨的女儿。
可是林萱眼中的冷漠,加巨了他的愧疚,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说,“这些都不重要,你先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晚上我们一起用膳。”
第83章
林萱冲了个澡, 换身衣服,又睡了一觉,才听惠兰说, 镇南王派来的人已经等了一个时辰。
镇南王在等她用晚膳。
外面停着林萱常常乘坐软辇,实际上林萱并不喜欢坐软辇, 她更喜欢自己走路,由自己掌控速度和节奏。过去,那是为了在吕守一面前装腔作势,拿出主子派头, 才乘坐软辇。
吕守一死后, 她都已经不坐软辇了。
镇南王身边的内侍将林萱引到软辇上,抬着她走到了镇南王处理政务的明镜殿。
软撵停下, 内侍伸出手, 想要扶着林萱下来。正从殿里走出来的裴云瑾用眼神阻止了他的动作, 亲自扶着林萱下了软撵。
镇南王正在与朝臣商议政务, 还没出来, 裴云瑾陪着林萱走进用膳的偏殿。
林萱晚上穿了件云纹白裙, 裴云瑾也穿了一件白衣。
两人站在一起,行走如云, 衣袂翩翩, 如明月穿破层云,真是姿态如清风,明月做光华。
这一对璧人,令明镜殿内的宫女们看得目不转睛。
林萱也有些羞恼,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 压根不看裴云瑾,生怕裴云瑾知道她是故意穿的这身白衣。
裴云瑾却很喜欢她穿白衣的样子, 一直盯着她瞧。
林萱被他弄得不自在,故意问:“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裴云瑾想起曾经在军队里听到的浑话,张口就说:“因为你脸上有东西。”
“有什么?”林萱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今日并未涂脂抹粉,能有什么东西呢?
“有点好看!”
裴云瑾说完,有些局促不安。他其实不擅长说情话,但是安瑞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要不停的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意。林萱从前不相信他爱她,是因为他从来也不说,从现在开始,他要改变自己。
林萱觉得心里有些甜,可是甜过之后觉得不合适,她故作高冷的说:“我好不好看,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云瑾见镇南王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周围的内侍、宫女又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便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说:“脸怎么又变小了?”
林萱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