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章微微咬着牙坐在下面,少年的脊背挺直,宫人在后面侍立。
“你还记不记得,父皇从前哄着你放纸鸢?”
江央公主眼眶一酸,深深地垂下头颅:“儿臣年幼,已经不记得了。”
皇帝点点头,倒也没有什么不满,只是淡淡道:“噢,是啊,江央已经长大了,该有驸马了。”
陆危几乎一瞬间,浑身的汗毛都耸立了起来。
随后乔婕妤呈上一杯温酒,这才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果然不再提为江央公主赐婚一事,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燃着百合香的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香炉里,细薄的烟雾袅袅升起,又被长袖掠过而拂散,是宜章站了出来:“父皇……”
皇帝好似此时,才想起了儿子也在这里:“啊,宜章也在这里。”
宜章五味交杂,只能勉强笑了笑。
江央垂下眼皮,看着白玉缠枝碟中的荔枝,温文尔雅地问道:“这是宫里的荔枝,何时长得这么好了?”
“回殿下,这是下虞的大长公主府派人加急送来的。”黄内侍低下视线,笑眯眯地作答道。
都城这边不是没有荔枝的,宫里就有的种,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这里的荔枝长出来,总是不如上贡来的。
赫枢坐在上面歪着身体,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一双儿女,又像是一只打盹的猫头鹰。
宜章吃了一颗又一颗,他是喜欢荔枝的,听见黄内侍的解释,没心没肺地说:“果然还是下虞的荔枝,味道更甜汁水更饱满。”
赫枢出其不意地问道:“宜章喜欢荔枝吗?”
宜章才想起自己和阿姐在琉璃泉殿呢。
他立马将笑意收敛了一些,语气谨慎地作答:“儿臣自然是喜欢的,听到是荔枝,便同阿姐一道来了。”
“江央呢?”
“儿臣也很喜欢。”江央没有半点敷衍,总不能让她去种荔枝就是了。
皇帝扶着额头“唔”了一声,又开始不说话了,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宜章小心翼翼的,不太敢去吃了。
江央就开始亲手给他剥了,宜章惊诧地接过阿姐递来的荔枝时,赫枢出其不意地咳了一声,吓得儿子嘴角抽了一下。
黄内侍笑了起来,赫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也满意了。
“对了,上次芙蓉宴名单选出的人呢,全部作废了。”赫枢没有和他们说起谢家,只是简单的告诉江央,上次她选的名字都作废了。
宜章惊得低咳了一声,他错愕地抬起头,以满是费解的目光投向父皇,企图得到一个回答。
江央则没有那么大的反应。
“江央埋怨父皇吗?”赫枢没有理会宜章,而是依旧在同江央说话。
这话问出口,听起来还挺关爱女儿的,只可惜,落在一双儿女的耳朵里,唯有诚惶诚恐。
江央敛了敛气息,泯然一笑,柔声回答:“儿臣无怨,君父天恩,”
赫枢看得出她眼里的光芒,并不似是作假。
“敢问父皇,全、全都作废了?”宜章提起了身体,等了半晌才找机会插口。
赫枢挑了挑眉:“是。”
突然由内侍走了进来,小声地与黄内侍说了什么,又将一封东西递给他。
黄内侍拿了之后扫了一眼,转脚呈递在赫枢面前,鉴于还有江央他们,说的很含糊:“陛下,是南地送来的密折。”
“嗯,念吧。”赫枢没有当成大事,也没有让江央二人避嫌。
黄内侍打开后,正要如常读出来,却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了。
“拿过来,朕自己看。”赫枢没了耐心,坐直了身体,从他手里直接抽了过去,眉头渐渐敛了起来,脸色阴鸷。
江央公主拈着手里的荔枝,不动声色地将余下的荔枝,一颗一颗地拢在手心里。
殿中气息沉重,大家也不言语了,宜章更是将脑袋低了下去,脊背绷紧,显然是很习惯如此了。
赫枢低垂着眼帘,看也不看他们,突然出声:“吃够了吗,都出去吧。”
“够了,”江央与宜章对望一眼,咽下口中的果肉,齐齐起身:“儿臣告退。”
奏章是从南地送来的密疏,这是赫枢安插在南地秦家的密探上报的,看似安分了数年的秦家子弟日渐长成,也按捺不住了,与谢淮真来往渐密。
“朕就知道他们不安分。”赫枢冷冷地嗤笑了一句。
黄内侍也暗自叹了口气,看向方才江央公主和五皇子待过的地方,产生了一点微妙地同情。
正主在宫里活得战战兢兢,日日靠揣摩上意过活,偏生这些在外面的,尽是拖后腿的。
他都怀疑是不是故意的了。
“去召中书省的那帮人来,尽快。”赫枢说着,将奏折往案上一撇,黄内侍吩咐了外面的下属去传召。
赫枢双目出神地望着远处,淡淡的说了一句:“朕的女儿要比朕的儿子们,要反叛伶俐多了。”
黄内侍愣了愣,琢磨不过味来,陛下这是在指阴盛阳衰,还是夸赞江央公主呢。
前者可不是什么好事,陛下似乎也不以为然,他正要开口斟酌点什么,外面的救星就来了。
“陛下,中书省的诸位大人来了,在门外侯见。”
“让他们都进来。”赫枢端坐起了身形,黄内侍上前帮陛下整束衣冠,君臣之间,还是需要一些形象的。
这一次,陆危没有跟着公主他们进去,只能在琉璃泉殿外等候,他小心地将手腕处被包扎的痕迹,都掩在袖子下。
先是看见有内侍步履匆匆往前面去,又等了好一会,才眼见着公主和五皇子终于出来了。
陆危迎上前去,第一反应,是借机窥觑了一下他们的面貌。
即使知道在殿中陛下面前,心绪是不太可能通过神情表露的,但依旧忍不住想找到痕迹。
他稍微松了口气,应该没有什么事的吧。
宜章:“阿姐,我还有事和你说。”
江央公主轻微颔首,声音低低的说:“去月照宫再说,这里人多眼杂。”
宜章突然见到陆危如常的样子,还有点不适应。
他的手臂应该是吊着的,这次居然放下来了,惊异道:“陆危,你的手……是可以这样了吗?”
陆危低头看了一眼,才摇摇头说:“多谢殿下惦记,尚且没有,只是掩蔽了起来。”
宜章“噢”了一声,转过来脸同江央继续说话:“阿姐,上次你说,要给我讲小时候的事情,还没有讲完的。”
在皇觉寺这么久,江央公主度日如年,起初,一直都是靠着思念弟弟和母后,一点点地熬过来的。
后来,就更是成了习惯,上次见面她就偶尔提及了一句,没想到,被宜章记到了现在。
她细细回想了一下,开口轻声道:“你小时候,夜里总是喜欢吃些瓜果,母后又怕你吃坏了肚子。
总是临睡前,让宫人切了薄薄的几片叠在一起,放在碗里,将碗浸入凉水中用碗盖扣上,就放在你床头的小几上。
这样,既不会变坏吃得过多坏了肚子,也能让你夜里解解馋。”
宜章听着阿姐轻声细语的,仿佛回到了幼年被宠溺的时候,他除了怕父皇,其他都不怕的。
陆危也听着,偶尔有一两句觉得也挺温柔的,他觉得,五皇子不光是想要听公主讲述过去,还是想要多看看,公主身为皇姐温柔可亲的一面。
做弟弟可怜无奈到了这个份上,说不好是谁的过错了。
陆危这面出神,江央公主藏在琵琶袖下的手碰了碰他,他若有所察,瞳孔颤了颤,随后几颗表面粗糙滚圆的荔枝,被塞进了他的手心。
按照惯例,这些荔枝来的很少,能够送到这里来,也都是仅存硕果了。
他抬起眼帘,江央公主正朝他晏晏一笑,翩然惊鸿色。
陆危也不由得翘起了唇角,只是碍于五皇子,只好又迅速抿了起来。
宜章突然歪了歪脑袋:“阿姐,你笑什么呢?”
“没什么,”江央公主收敛起了笑容,没有任何异色地说:“我只是想,这一框荔枝的来由,怕是不太寻常。”
“也许吧,”宜章思忖了一下,想不出有什么蹊跷,转口问道:“阿姐在皇觉寺有很多可吃的吗?”
“嗯,还好,寺庙后面有果树的,杏子,杨梅、李子之类的,每年也会长不少的。”
与此同时,皇觉寺后山金丝猴一群一群的,杨梅酸涩,全都落入了金丝猴的爪子里,往年的李子树也被摧残的可怜。
回到月照宫后,捧荷分别给二人奉了茶,宜章这才脸色忧愁地说起她的婚事该怎么办。
江央反而笑了笑,转了转手里的茶盏:“你有没有想过,作废是为何意?”
“作废了就是作废了啊。”宜章不以为然。
江央忽而问他:“你觉得,日后还会在朝堂上,看见他们吗?”
本朝并没有驸马不得参政这种条例,赫枢不应当是因为舍不得人才,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下嫁。
宜章一时无语凝噎,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阿姐说的是对的,他可能不会再看见这些人了,至少是朝臣之中。
他勉强笑了笑:“那岂不是,日后人人都以为成了驸马人选,就没了前途一样。”
“这也是好事。”江央瞟了陆危一眼,清淡地笑说。
“阿姐,别说这种话。”宜章并没有发觉,身后的陆危很专注的听他们说话,渐渐正色起来。
“你怎么想的?”江央问得很飘忽,陆危眉梢略动,站在宜章身后泯然一笑。
宜章叹了口气说:“阿姐,我想不懂你。”
“你要懂的也不应该是我,”江央公主纠正道,她颜以正色:“而是父皇以及朝堂上的那些人。”
宜章:“我看父皇的身体依旧坚朗,并没有任何的异状,也许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严重。”
陆危心道,这根本不是陛下如何,而是五皇子应该如何,他总以为眼下是永久的。
殊不知,身边人已经为他未雨绸缪了。
况且,五石散残害最严重的,不是所谓的躯体,迅速腐蚀的是陛下的神思。
等到五皇子离开,陆危坐在了江央的腿边,将那几颗荔枝都拿了出来,每一颗的痕迹都被他的手指抚过,此时倒是有些舍不得了。
可惜这等时鲜之物,也留不得太长久。
他剥开外面的荔枝壳和薄衣,里面是甜糯晶莹的荔枝肉,才要递给江央。
她反用指背推向了他:“这是单给你的,很甜的。”
“多谢公主。”陆危喃喃地道了谢,将一颗荔枝塞入了口中。
江央双眼清亮地望着他,静静地等着他全部吃完,才歪着头问:“好吃吗?”
“好吃。”陆危点了点头。
江央公主与他之间,弥散着荔枝的清香,轻笑道:“日后,若是能带你出宫去,我们可以亲自去长满荔枝的地方,等着它成熟,亲手摘来吃。”
陆危动容之下,无以言表。
第46章 晋升 交情
赫枢废除了所有的驸马人选的消息, 长了翅膀般地传遍了后宫,瑜妃闻言立即大惊失色, 一直魂不守舍的。
直到女儿扶婉追问之下,她才恍惚地说道:“你父皇说的名单里,有你外祖那边的人。”
“母妃,您不是说没有这么做吗?”扶婉公主惊诧道。
“我也没办法,他们要这样的。”之后,瑜妃娘娘一声不吭,扶婉这才意识到,母妃怕是不相信她的口风, 自然不会告诉她。
还没等瑜妃娘娘前去请罪, 皇帝的赏赐就先下来了,以及一道嘉奖的旨意, 大意就是这次办的不错。
扶婉公主陪着母妃,过目了父皇的赏赐, 舒了一口气说:“看来父皇不是针对您啊。”
宫宴之上, 自然是红粉胭脂的战场, 看着殿外天清气朗,正是樱红草绿的暮春时节,鸟鸣嘤嘤,娇花艳艳, 丝竹贯耳。
江央公主欣赏着上前献舞的舞姬,又瞧了瞧现在被誉为解语花的乔婕妤,倚腮想, 这也算是风头无两了吧。
不过,她现在实在是很理解父皇的心情,一个满心满意倾慕你的人所说的话, 字字句句当然都是令人心神愉悦的。
而且带着一种,你都无法反驳的理所当然。
今日赴宴之前,陆危也是一边赞叹着,一边悉心为她将衣领舒展平整。
“公主的后颈雪白极美,这天水碧,没有谁比殿下更适宜了。”
“上次的明紫色,上上次的朱雀色,你都是这样说的。”江央公主佯装自己不吃他这套,心情颇佳道:“你莫不是也和他们一样骗我?”
陆危坦然地回答:“卑臣怎么会欺骗公主呢。”的确,在他的眼中,江央公主美得不像样。
想到这里,江央不由得兀自会心而笑。
她出去更衣时,倏然瞥见,芙蓉花侧的祈才人,行径鬼祟地提裙走了出去。
江央公主皱了皱眉,她并不太想多理会这些行径,但是估计又要引起一场风波。
回去时,又碰见了不慎被宫女碰倒了茶水,弄脏了衣裳去更衣的乔婕妤。
对方看见她笑得很热情,二人便一同回到殿中。
江央还未曾落座,就被身边的陆危提醒了一声,抬手发现父皇看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见她抬头就朝她招了招手,江央掀起眉眼,垂首近前去。
等她凑近了,就听父皇问道:“江央,你喜欢她吗?”
江央公主不明所以,依旧恭敬的垂下头,问道:“不知父皇所指何人?”
“她啊。”赫枢目光点了点乔婕妤。
江央淡笑着,敷衍地说:“父皇之喜,便是江央所喜。”
才回到月照宫没多久,就有御前的宫人前来传召,命诸人到琉璃泉殿候命:“公主,陛下有命,请尽快回去琉璃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