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得正好,你瞧瞧这些,哪个最合你心意?”
她眉眼如星,眼尾有些上扬,笑起来撩人而不自知。连澜每每触及她的视线,总会心尖一颤。
他接过碧禾递下来的纸,只扫了一眼,便猛然抬头,无措地盯着越朝歌。
“这……长……长公主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越朝歌笑出声来。
“你啊!”她光着脚丫子,踱步到他面前,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连澜大统领……在想什么呢?嗯?”
连澜猛然后退了两步,目光闪躲。
下颚还留着她指尖的冰凉温度,像是一点火苗,点燃了他整张脸。
越朝歌见他如此,转身往回走。
“你以为仅凭府上护卫和那两百御林军,能挡得住‘暗渊’吗?他进了本宫寝殿内室,你们都还在三门外大呼小叫,这还是他没想着杀本宫的情况。本宫就直言了,他明日要来,本宫不敢把性命全然交托到你们手上。”
她的声音平稳中带着些许傲慢,与平日没有什么异样。她话里的坦荡和直接,也一如既往让人无法招架。
连澜的脸愈发红了,不知是羞愤还是羞涩。
他强迫自己低头,看姜黄的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半晌,他埋头道:“属下以为,‘清水出芙蓉’最好。”
“嗯?”越朝歌饶有兴致,“继续说。”
连澜开了个头,似乎感觉喉咙没那么干涩了。
他接着道:“若是殿下,不着雕饰是最好的。”
郢陶长公主本就是大骊第一美人,媚而不俗,娇且迷人,不加饰物,本就是最好的状态。
越朝歌看他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两句,知道再多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好歹说了点精髓,让她有了明确思路。
“退下吧。”她挥了挥手,“欸,把手里的纸还给本宫。”
连澜把那叠纸交还给碧禾的时候,那叠纸已经被捏皱了一角,想是方才紧张的。
第二日傍晚。
天边火烧云堆积成卷,映红了半边天。
越朝歌去京郊打完马球回来,直接进了凝泉殿。
凝泉殿里,侍女已经照她的意思布置好了一切。
昨日她稍微想了想,最终还是按照自己的审美排设场景。
眼下,汤池四面罗列牡丹金边的大圆铜镜,汤池水面晃晃动荡。侍女身穿绿腰裙,弯腰在池边洒着粉嫩的花瓣。
这一切都映在了铜镜里。
加之温汤池子雾气袅袅,白纱轻动,一时之间竟无法辨别哪里是镜中,哪里是镜外。
越朝歌从主殿穿过,进入偏殿更衣。
她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人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一直都是这张脸。不过就是近几年偏爱红色,唇砂点得偏红了些。记得当时碧禾还说,她这样装扮,像是魅惑众生的九尾狐娘娘。
九尾狐娘娘……
这小丫头,也就是不敢说她是狐妖罢了。
越朝歌抬手,卸下头上的蜜香花点珠流苏钗。
这支钗放在手心,仍旧金灿灿地夺目,只是相较于其他簪钗,实在是有些小了。
这是她母后早就备好的,为她及笄所准备的礼物。只可惜未能亲手帮她戴上……
越朝歌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刀剑寒光让人战栗,空气中弥漫着血的腥味,马蹄踩着风声踏进皇城,冠冕堂皇的言辞化作利刃。
那些人打着为百姓谋福祉除暴君的名义,杀死了她的父皇和母后。
她是前朝公主。
苟活至今,竟还颇得圣宠的前朝公主。
她肩上负担着太多人的希冀,他们都希望她好好地、开心地活下去。
她也想好好活着。
所以,“暗渊”想杀她,那“暗渊”和她,只能活一个。
她越朝歌,必须是活着的那个。
越朝歌面色平静极了,她传来碧禾,准备沐浴。
盥洗焚香后,她褪去裙裳,换上妃红色的苏纱,将牡丹争放的白绸兜巾掩于其下。
碧禾面红心跳,不敢直视。
她心想:怕是九尾狐娘娘也不及长公主风华万千。
想毕又觉得对九尾狐娘娘大不敬,心里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才算揭过。
越朝歌见之如常,悦然一笑。
她俯身取了朱笔,捋下肩头轻纱,往白瓷般的皮肤上画了上去。
她轻轻抬着下巴,脸型轮廓越发明显清晰。沿着下颚线往下,是白皙细长的脖子,因着用力抬着下巴的缘故,脖子上嫩筋交错,添了几分魅惑。
越朝歌这一笔,斜着从心口往上,划过锁骨,最终顿落在肩窝处。
朱笔笔墨莹润饱满,多余的朱砂墨顺着笔画往下低落,竟然有种随意不羁的美感。加上她下垂的眼睑,高傲的神色……
碧禾呼吸停滞,脑袋放空,全然不会思考了。
越朝歌扔了笔,满意地左右照了照镜子。
“差不多了。你去温一壶酒送进来。”
碧禾回过神,许是被美所惑,她颇有些忿忿不平,把先前不敢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殿下这回可是又得罪了谁?找了一个这样可怕的人来杀殿下。”
越朝歌了然于胸,笑道:“不是岳家的岳若柳,就是宫里的岳贵妃。”
碧禾惊讶:“她们为何如此?难道不怕陛下动怒吗?”
越朝歌道:“前些日子的春酒宴上,我让岳若柳丢了面子。”
碧禾想说长公主也该收敛收敛,可还是住了嘴。若她们家长公主知收敛,便也不是她们家长公主了。
越朝歌轻松,“不用在意。你且去温酒。”
说罢走了两步,往贵妃椅上一窝。
碧禾出门时回头望,她已经闭目假寐了。
碧禾叹了口气,从她入府以来,长公主殿下就是这个性子,翩若惊鸿,举重若轻,谁也不知道她昳丽容貌下的真实心情。
时间点滴而过。
金杯玉盏,烈酒温汤。
越朝歌坐在温泉池畔,足尖着水,整个人缓缓步入水中。
红绡纱衣漂浮到水面,温汤只淹到她心口,水下起伏若隐若现。
忽而“砰”地一声,落地的推拉木窗赫然洞开,夏夜的凉风卷了进来。
四面铜镜中出现一把撑开的红色油纸伞。
越朝歌刚来得及看清执伞的白皙的手,眼底就已经浮现一道寒光。眼见寒光迅速逼近,在眼前无限放大——
“等等!”
伞沿堪堪从她白皙的脖颈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
血点沿着伤口凝结成血珠,疼得越朝歌紧抿红唇。
暗渊落到池边。
他抬眸看向越朝歌,眸光冷淬,没有一丝温度。
“还有遗言?”
他终是收了力。
她赌对了。
越朝歌劫后余生,深深吸了口气。
她抬起头,眸子湿漉漉的,在氤氲的水雾中,和他冷沉的目光短兵相接。
“我有。”越朝歌开口,声音绕丝般钻进人的耳朵里,惹人耳朵发痒。
暗渊这才把目光落到她身上。
见她穿着单薄,忽而眸光一凝,身形微顿,执伞的手陡然用力,手背青筋暴起。
越朝歌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继续道:“我若是现在衣不蔽体死去,很不体面。不若暗渊先生……”
她拖长了尾音。
这句“暗渊先生”,本就叫得人尾骨酥麻,嘴角更是噙着一抹最惑人的笑意。
她缓缓抬起眼皮,妖娆一眼望过来,继续道:“在我死后,替我更衣如何?”
她媚色天成,说的话也引人遐想。
暗渊冷厉的眸子忽然放空,脸红到了脖子根。
“给你时间,去换衣服。”
“哗啦——”一声。
越朝歌得寸进尺,从温泉池中起身,缓步朝暗渊逼近。
暗渊后退了一步,执伞的手扬开,大有一种她再靠近一步,便尸骨无存的架势。
越朝歌轻笑起来。
她身上的红纱已经全然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曲线。
原本肩颈处刻意画的朱砂,被温水浸泡后,已经没入雪白的峰峦之中。脖子上的血痕尤新,无端添了万千妖娆。
暗渊一怔,继而识破了她的意图,眸色再度转为晦暗,“你在拖延时间。”
“嘶——”越朝歌停住了脚步,抬手,从脖子上的伤痕处抹了点血珠。
在暗渊的注视下,她把沾血的葱白手指放入了口中,舔了一下。
“本宫这是在,勾引你。”
“勾引完了吗?”
暗渊后颈发麻,感觉意识有些朦胧,可话说出口,仍然沉凉如雪。
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侵蚀他的力道,这座温泉殿里,一定有什么问题。
暖雾缭绕的凝泉殿中,一道恢弘的杀气陡然荡开。绯红的油纸伞自暗渊手中飞射而出,打着旋直袭越朝歌门面。
油纸伞的伞沿与她的脸近在咫尺,眼看就要割破她的喉咙,却突然改变了轨迹,回到暗渊手中。
风声掠过,她颈侧的青丝断了一截,飘落在地。
暗渊握着已经收起的绯红纸伞,突然软了身子,单膝支地。
他的眸色暗得骇人:“你……”
越朝歌惊魂甫定,胸口上下起伏。
饶是这时候,她仍然能笑得出来,光着脚走到他跟前,俯身。
“本宫,沐浴焚香,焚的是加重剂量的软筋散和迷魂香。眼看,也是该起效用的时辰了。”
“可惜了你这张脸,若是没有想杀本宫,这郢陶府最得宠的面首,非你莫属。”她抬起暗渊的下巴,端详了一阵。
而后颇为可惜地啧啧两声,漠然起身,“连澜,你的刀该见见血了。”
第3章 暗室 惩惩惩惩惩惩罚他!
连澜一直候在殿外,早就听见了殿里的动静。
他向来是规矩本分的人,越朝歌长公主之尊,又是绝色女子,他不敢擅入她的沐浴池子半步。况且她早有交代,等通传了才能入内。
他心急如焚,闯入殿中。
乍一眼见到越朝歌,不自觉晃了神,脚步突然缓了下来,动作也变得迟缓。
直到碧禾抱着一件外袍从后头赶来,披在越朝歌身上,他才回过神来,重新拔步,举刀向暗渊刺去。
眼见亮刃已经逼到面前,暗渊全身酸软,提不起力气,可他仍咬牙用尽全身力气,侧身一避,堪堪让过这记杀招。
他抬眼看了越朝歌一眼,似乎是要把她刻入骨髓。
越朝歌与他对视,脸上笑容可掬:“本宫看你美色,你若是想回头是岸,我郢陶府,还是有你一席之……”
她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只见暗渊忽然一动,黑色的身影突然奔袭而来。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一把冰凉的匕首划破越朝歌的脖颈。
越朝歌甚至能感觉温热的血从伤口处流淌出来。
前后不过短短一瞬。
连澜甚至还没出第二招。不过他反应敏捷,转眼追袭而至,预备一刀挑落暗渊手里的匕首。
然而暗渊似乎早有准备,匕首往白瓷般的肌肤深处划去。
越朝歌眼疾手快,拔下碧禾头上的银钗狠狠往暗渊后心一扎!
暗渊本就中了迷魂香和软筋散,顶着昏沉的头脑奋力一袭,完全是为了完成任务,不失信于人。
眼下被扎了一钗,血流如注,他反而觉得伤口处麻麻的,清醒了不少。
连澜趁势挑掉匕首,再度扬刀向暗渊杀来。
忽然外面传来一道轻佻的声音。
“住手——”
这道声音颇具磁性,语调上扬,越朝歌一下子就听出来人是她的义兄,越蒿。
越蒿是当今天子,前呼后拥地挤进了这间小小的凝泉殿。
御林军围在他身前,举着刀枪剑戟,结结实实围成了一道墙,把暗渊隔绝在外。
此时正是杀了暗渊的最佳时机,越朝歌不知道越蒿为什么会喊住手。
只可惜连澜对越蒿忠心耿耿,听他发话,果真一动不动。
越朝歌眸色沉了一瞬,转眼又扬起笑容,容色变化快到让人以为是看晃眼了。
她迎着越蒿的目光,拢了拢身上的袍子,提步向越蒿飞奔而去。
“皇兄——这刺客想杀我,皇兄莫不是还想饶了他不成?”
越蒿见她迎上来,脸上顿时笑容满面,伸手拉她。
“小朝歌这是在质疑皇兄对你的宠爱吗?”
越朝歌轻轻哼了一声,趁势甩开他的手,嗔道:“那我倒不知皇兄何意了!”
对皇帝耍脾气是大不敬,加之越蒿脾气不好,基本没人敢忤逆他。
记得前些日子,岳贵妃稍稍赌气不说话,那便是一顿冷宫禁闭。眼下越朝歌这么“放肆”,在场所有人却都习以为常——
他们这位郢陶长公主,可长在陛下的心尖上呐!
果不其然,越蒿并不发脾气,反而耐心哄道:“这是朕养的一条暗狗,狗不听话了就教训教训。若是叫他立刻死了,那岂不是对不住朕以往喂他的狗食?”
“什么?”越朝歌听了直皱眉头,“她是皇兄养的暗狗?”
暗狗是低等的暗卫,吃的是最差的吃食,做的是最危险的活,犯错了要受最残酷的刑罚。
越朝歌想了千万种可能,没想到暗渊是越蒿养的暗卫。
“暗卫只听命于主人,他现在要杀我,那是——皇兄让他来杀我?”
越蒿屈指往越朝歌额头上一弹,“你啊你啊,又在污蔑朕,朕何时想杀你?他为什么没有得到朕的命令就来杀你,想知道的话,朕把对他用刑的权力交给你,这样够有诚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