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落荒而逃。
一盏茶的功夫,暗渊擎伞,站在屋檐之上。夏雨萧萧,鲜红的血顺着金色的伞沿滴落。
轻风闯进黑袍,荡开后摆,也叫人看清了那张惊为天人的、俊俏的脸。
岳若柳还没死。
她匍匐在地上,好看的衣裙滚满了泥。
“以八千金之价买越朝歌性命的,是你?”
他的话随是疑问,却已经确认无疑。
“是……是我。”岳若柳颤颤巍巍,“我长姐说,你从来最信守承诺,原来没有。为何越朝歌没死,我岳府却要被灭满门!是她!是她对不对,你也被她的迷惑了对不对!是不是!世人都是不长眼的东西!都是!”
岳若柳说到最后,面目狰狞,双手用力拍打着泥水,不甘之心溢于言表。
夏天的雨浇得她衣裙尽是,勾勒出瘦弱的身形。
暗渊垂眸。
“岳府被灭满门,不是因为越朝歌。你且放心,我收了你的钱,自会完成我应下的任务。如果不能,我以命相酬。”
沉沉如水的嗓音落下,刀光一闪。
赤金伞划破雨帘,岳若柳应声而倒。
越蒿下的命令是岳府阖府上下杀无赦。
赤金伞飞回暗渊手中,他拉低兜帽,正准备离开。
忽然看见院墙外面,连澜率兵赶来。
他听见连澜说:“长公主就在栖梧苑歇息,你们要悄悄靠近,护卫她周全即可,不得惊扰长公主安眠。”
一众护卫抱拳称是。
暗渊敛眸,原来越朝歌也在岳府。
他回头看了一眼岳若柳,他不喜欢欠人。
择日不如撞日,那便今日吧。
红伞绽放,身影在雨中穿梭而过。
他昨日来送刺杀信的时候踩过点,栖梧园就在岳府的东北角落。
苑子里有一颗高大的梧桐树,是以名为栖梧苑。
越朝歌还在休息,碧禾坐在苑子门槛上打瞌睡。
暗渊落在梧桐树下时,碧禾恍若未觉,仍旧小鸡啄米似的点脑袋。
他沿着小径往里走去,推开门便看见了越朝歌。
她谁在拔步床上,背靠深棕色的大圆木格雕花窗,睡得很是香甜。
大抵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屋里酒香四溢。
她睡着的面容看着很是乖巧,原本骨相就不是张扬的那种,眼下安安静静的,眼角眉梢少了傲慢,唇角也没了张扬,安静得像只小兔子。
还是只把红胭脂染上眼角的小兔子。
只是她睡相实在不好。
衣衫被她压皱不说,甚至零零落落,露出肩上春光,白皙得晃眼。
屋外雨声渐停,连澜护卫队脚步声整齐,渐渐逼近。
暗渊恍然回过神来。
他方才在做什么?
黑袍掩映下,长眉微蹙。狭小的室内用伞极为不便,他从腰间摸出一柄竹叶镖,银色铮亮,光可鉴人。
越朝歌半梦半醒间似乎感知到了危险,嘤咛一声,悠悠转醒。
她的音色本就好听,何况是最无意识地诱人,暗渊心神忽然荡了一下。手一抖,竹叶镖破空而去,笃得一声,牢牢钉在拔步床上,入木三分。
越朝歌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她看见门口一道修长的身影挡住光线。
黑袍挡住他的脸,可手上已经收起的红伞,她再熟悉不过。
“暗渊先生?”
她还眯着眼,嗓音是淬过清酒的香醇魅惑。
从来没有人称呼杀手为先生,也没有人会称呼暗狗为先生。
暗渊敛了眸光:“是我。”
越朝歌瞟了竹叶镖一眼,不急不徐道:“你这是送刺杀信,预告明日要来杀本宫,还是今日本就要杀,却失误了?”
暗渊实话实说:“失误。”
越朝歌一挑眉,慢悠悠把滑落的华裳提回肩上,“你倒是老实。你可知道,本宫和陛下交易就要完成,不日你就要进我郢陶府,当最得宠的面首了。”
暗渊声音冷沉:“抱歉,我身上也有一笔交易。”
越朝歌坐起身,头上钗环叮铃作响。
“本宫从不强求,你若一定要杀本宫,那本宫也只好忍痛,杀了你了。”
话音落下,暗渊背后,连澜飞袭而至。
可连澜的剑还没触及他,就见到一面红色的纸伞打旋削来,杀招凌厉,半点不留余地。
暗渊此时并不忙于应付连澜。
银色的竹叶镖再度一闪而过,尖锐笔直地刺向越朝歌白皙的颈部。
连澜见状不好,冒着被伞割伤的风险猛地一扑。
“呲”的一声。
竹叶镖刺入皮肉。
连澜几乎立时跪支在地,嘴里鲜血溢了出来。
他以剑撑地,颤颤巍巍站起身,转过来,直面暗渊,缓缓地。却有力地道:“要想伤长公主,先杀了我。”
越朝歌蹙起眉心,看清了连澜后心的竹叶镖。
她也不迂回绕圈子了,“暗渊,你要岳若柳八千金做什么?本宫给你两倍。”
暗渊抬眸,再度观察锦衣华服的女子。
她此刻显得有些郑重,面色严肃,全然不像开玩笑。
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侍卫统领么?
暗渊收回深思,目光凝聚到越朝歌身上,“不必。若非不得已,我不图钱财,八千金足够。”
越朝歌眯起眸子,“那你便照你的规矩,给本宫一日时间。明日此时,你来取本宫性命,届时生死由天,我绝不多言,如何?”
暗渊执伞的手一紧,手背青筋毕露。
他没忘记上次到访郢陶府是何种场景。
他难以自持地闭上眼睛,阻断自己回溯的美艳记忆,答应了她:“望你谨遵君子之诺。”
越朝歌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吃了上次的亏,这次竟也没想着约法三章。
她绕有深意地看向他俊俏的下颚,冷声道:“不送。”
时近黄昏,京城东市的楹花坊炊烟袅袅,孩童穿梭在巷子之间嬉戏打闹。
楹花坊深处有一座独宅,都说这座宅子闹鬼,因而人迹罕至,把生活的烟火气都隔绝在外头。
红伞黑袍轻盈地落入院中,惊醒了西厢房正在打盹的老头子。
那老头子听见动静,立刻醒过神来,跛着脚一瘸一拐地出来迎接。
他熟练地接过暗渊的红伞,帮他脱去兜帽,探看了他的前胸后背。
“主子回来了,这回出去四五日,身子可还好?”
暗渊按住他前后翻动的手:“劳烦跛叔帮我上药。”
被称为跛叔的人手一顿,眼眶立时红了起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天杀的,仗着你重诺重情,就是仗着你重情重诺!当年,当年要不是……”
“跛叔,”暗渊垂下眼睑,喊住了他,“别说。先帮我上药吧。”
“好好好,老奴不说,老奴不说。”
跛叔擦了擦眼泪,转身去端了常用的药和棉纱。
暗渊先进了内室,解开腰带,脱下衣服。
新添的伤口还没结痂,里衣粘在血淋淋的伤口上,他忍着疼,硬生生把里衣脱了下来。才凝血的伤口,又开始汨汨流血。
跛叔端药进来,看见他伤痕累累的上身,眼泪就滴了下来。
他快走了几步,把托盘搁在桌上,一边颤着手指描摹伤痕,又不敢真的碰他,一面哽咽:“天杀的!天杀的!越蒿这个天杀的恶人!”
暗渊由着他骂。
跛叔不知道,他还带着这身伤,灭了岳府满门,伤了郢陶府护卫大统领。
暗渊垂头看了眼,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他如今的境遇,求生难得,求死不能,也算报应。
累累伤痕中,他忍不住把视线投向胸前的工整醒目的“王”字。
他不禁想起那个明艳动人的女子。
她说要给她一日时间,明日,她真的乖乖等他吗?还是又会想些法子,想杀了他?
“嗯!”
跛叔给他清创,创口太深,伤口发疼,引得他闷哼一声,也拉回了他的神智。
暗渊醒过神来,
想她作甚,本是陌路人。明日之后,他们就更是异世为人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点,他心头似乎被什么棉絮裹住,堵堵的。
跛叔还在咒骂。
暗渊问道:“跛叔,交托给您的那块玉,如何了?”
跛叔才骂到一般,生生被他打断,愣是骂完才回答道:“老奴今日又去了一趟玉华园,恐怕有些麻烦。您那块玉是上等血玉,早先说是给了八千金,十五日便能修得完好如初。这回那店掌柜的又翻脸不认,说是那块玉伤了根本,里面的血丝部分有了瑕疵,要送到玉台才能修,恐要更多时日。”
暗渊拿了金疮药,自己洒在已经处理过的伤口上,问道:“玉台是个铺子么?”
跛叔说:“隔行如隔山,老奴也是头一回听说玉台,问了一嘴。那掌柜的说,玉台是玉器商会组成的联盟,据说玉台背后的人是个高手,就没有她看不出来的石头、做不出来的玉。”
暗渊点头:“他可给了确切日子?”
跛叔说:“没有。据说那高手性子乖张,凡事看心情。故而无法给确定的时间。”
暮色四合。
郢陶府有客至。
越朝歌指尖莹白,拈着一块血玉在烛光下观赏。
对着玉,她没了平日里的慵懒,问道:“你说这块玉是哪来的?”
客人道:“是前些时候,东市玉华园收入的,玉华园做不了,找到了我,我也做不了,只能来找长公主您了。”
越朝歌摩挲着玉,道:“你不要声张,帮我查查,是谁要修这块玉。”
客人问:“是谁,很重要?”
越朝歌正色:“很急,很重要。”
第7章 原委 洗干净了送到郢陶府。
岳府满门被灭的第二日,原先与岳府有所勾连的大臣人人自危。
越蒿早朝,听闻噩耗,表示痛心疾首。
立时有大臣出来回禀,历数岳府的罪状,条条桩桩,都是罪不可赦。若是要彻查,就又是牵连甚广的大案子。
越蒿摆摆手,表示逝者已矣,不必追究,并赐了后宫独活的岳贵妃封号“怜”,以作抚恤。
原先同岳府走得进的几位大臣联名上疏,说越朝歌与岳府灭门一事大有关联。
事涉越朝歌,越蒿龙颜大怒,在朝堂上直接拔剑对着拿几个大臣,强忍怒意,只打了他一顿板子,罚了半年俸禄,并说再有牵连越朝歌的人,一概杀无赦。
消息传到越朝歌耳朵里,她冷冷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碧禾一边打着络子,一边说:“陛下是真真疼长公主的,都不许别人说长公主半句。”
越朝歌也没说什么。
越蒿哪里是疼她,分明是拿她当挡箭牌。
当今世道,世人不会评说男人色令智昏,只会说红颜祸国。尤其,这个男人还是九五至尊,猜忌多疑,更没人敢说他一句触他霉头。如此一来,谩骂和仇恨自然都到了她越朝歌的头上。
碧禾心思单纯,想不明白这些。
越朝歌爱看她直肠子,有话就说的样子,便刻意养着,不同她说太多。因此碧禾总觉得越蒿对郢陶府别有关照。
当日早朝之后,越蒿带了好酒,摆驾郢陶府。
酒宴摆在荷花环绕的水榭,清风徐徐,酒香掺杂着荷花香,沁人心脾。
越朝歌道:“皇兄,我们这笔交易,我可做完了我该做的。为何你说要给我的人,昨日还要杀我?”
越蒿抿唇而笑,仰头饮了一盏,“既如此不听话,小朝歌不要也罢。”
越朝歌轻哼一声,望向水榭外粼粼水面。
“如此,下回皇兄再想灭谁满门,我可就不奉陪了。”
越蒿哈哈大笑,“你啊你!皇兄记下了,回去便训训那厮,叫他听话些,洗干净了送到你府上。”
越朝歌看向他:“这还差不多。”
两人碰了盏,都饮了一口酒。
越蒿看着她绝美的面容,淡淡的神色,忽然问:“小朝歌,你说人活在这个世上,图什么?”
越朝歌闻言,举起筷子敲盏。
她道:“人活在世上,图纵|欲,图快活,享我所能享,乐我所能乐,一生到头,也不算遗憾。”
越蒿说:“朕若是能像你这般无忧无虑就好了。”
越朝歌笑意嫣然:“往事不可追,将来又有谁能说得准,眼下能快活一刻,便是一刻。”
越蒿勾起唇:“说得好。小朝歌这副心性委实难得。暗渊那厮,朕金口玉言,今夜便送到你府上。宫里还有些奏折要批阅,朕便先回宫了。”
越蒿浩浩荡荡而来,浩浩荡荡而去,朝臣又嚼起了越朝歌的舌根。
越朝歌心里有数,并不在意。
于她看来,那些人也只敢在背地里说说,绝不敢到她面前稍提一个字。
越蒿心机叵测,除了名声之害,对她倒暂时没有恶意。且他送来的酒委实是好酒,入口热烈,过喉不涩,香醇回甘,实属难得。
越朝歌送走了越蒿,重又坐下,沐着清凉的夏风,拿起筷子敲击杯盏,咿咿呀呀唱起歌谣。
碧禾没听明白她在唱什么,问了一回,只可惜她似乎醉得厉害,说了好几回,碧禾仍没听清楚,索性不问了。
越朝歌一醉,便睡到午后才醒。
梁信求见的时候,她恰好被饿醒。于是一边用午膳,一边听梁信说玉华园的事。
梁信是玉台明面上的台首,长得清俊儒雅,说话慢条斯理。越朝歌昨晚正是托他去打听血玉的事情。
梁信说:“我去见过玉华园的掌柜,他说这块玉是一个跛脚的老者给的。”
越朝歌侧头:“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