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信点头:“不错。大概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头发花白,穿得简朴,干净整洁,像是什么落魄王孙家的仆人。”
越朝歌撂了调羹。
“可查到了他的主人?”
梁信摇摇头,面上浮出歉意:“未曾,我按照那掌柜所给的地址去看了,是楹花坊的一处大宅子,约莫有你这寝殿这般大。奇怪的是,那宅子没挂匾额,也不悬灯,古朴得很,从外头看着像是座荒宅。我问了附近得阿嫂,都说那宅子是鬼宅,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神鬼出没。”
越朝歌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碗,若有所思问道:“神鬼,可是赤伞玄袍?”
梁信没想到她竟然未卜先知,忙道:“正是正是。”
越朝歌又敲了碗,“那就是他了。”
梁信问:“谁?”
越朝歌说:“本宫的新宠,改天给你引荐。”
她说得神采飞扬,似乎一解多日疑惑。梁信的眼神却猛然黯淡了一下。他勉强笑道:“恭喜长公主。”
梁信的情绪已经写在脸上,只要稍加留心便能察觉。
可惜越朝歌心里想着暗渊,大概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暗渊三番五次想要杀她,大概是因这块血玉而起,玉华园的掌柜黑心,见玉的质地上乘,开口便要价八千金。恰巧宫里岳贵妃同岳若柳对她动了杀心。她们和暗渊双方各取所需,也就有了刺杀一事。
只是暗渊太过执着。
岳府已经被灭门,八千金稳稳落入他的口袋,他仍要杀她,可见君子一诺,品性孤绝。
却不知他今日被洗净了抬进这郢陶府,又会有什么反应?
想着想着,越朝歌勾起唇角,莫名有些期待。
越蒿离开郢陶府,并没有直接回宫,反而微服简从去了楹花坊。
敲门声响,跛叔开的门。
他看见越蒿的一瞬间便红了眼,转身就要拿起门板,被暗渊按住了手。
暗渊站在门里,容色清俊,眸光像鹰隼。
“你来做什么?”
越蒿面色阴冷到极点:“这是你该有的态度?”
他身边的随侍听他的语气,俱都埋了头,手忍不住颤抖。
暗渊长身鹤然,不动分毫。
“这便是我的态度。”
越蒿抬眸,狠狠盯着他。半晌,终是深深吸了口气,道:“让朕进去。”
跛叔的手紧紧抓着门板,指甲都已经抠出血来。
暗渊纹丝不动,轻轻抬起眼皮,眸光坚定澄澈:“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他从来坚守原则,从不越界,也绝不让别人越他的界。
越蒿气急,脸都涨红了:“好得很!好得很!规矩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青玉:“现在,朕以大兄长的名义命令你,立刻回到暗室受刑!”
厚颜无耻,恶毒至此!
跛叔勃然大怒,拖起门板朝他砸去。
暗渊抬手拦下,盯着越蒿手里那块摇晃的玉坠出神。跛叔怕打疼了他,生生收住了手。
越蒿见他仍旧纹丝不动,嘲讽一笑:“怎么?死去的大哥让你听我的话,他小时候最疼爱你,又因你而死,你就是这样回报大哥的?”
听他说起大哥,暗渊眼神便放空了。
“好,我回暗室。”
“主子!”跛叔听他答应,急得不得了,扔了门板,跪在暗渊身边,“不能去啊主子,你身上可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大公子的遗命老奴不敢妄测,但他绝不忍心让你受二公子所施酷刑的啊!主子!”
越蒿眯起眼睛,“这跛子实在聒噪,来人,送他上路。”
暗渊抬起眸子,清俊的身骨蓦然散发出骇人的气场,狭长深邃的眼睛犹如鹰隼,眸光泠然,淡淡裹挟了越蒿。
没有人敢动。
即便不遵从皇帝的命令是死罪,也没人敢动。
就连越蒿,也被这时的暗渊慑住。他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他毫不怀疑,若是他杀了那个跛子,暗渊会立刻取他性命。
他太了解暗渊了。
不,或许叫他越萧更合适,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重情重义,重诺轻名,否则也不会因为越蒙的一句话,就困在他手里这么多年。
越蒿终究是不敢动跛叔,摆驾回宫。
暗渊如约而至。
那天傍晚,天边的火烧云如同暗室的火盆一样红,暗渊手脚皆是铁链,全身血肉模糊。
越蒿今天在楹花坊折了面子,就千百倍地从他身上讨回来,下手之狠,手段之毒,前所未有。
原本尚未愈合的旧伤重新绽开,新伤遍布。暗渊从头到尾,都不吭一声。他全身汗湿,冰凉的汗珠渗进伤口,疼得他前额几乎炸裂开来。
越蒿狰狞地笑着,“欣赏”着暗渊痛苦的表情。
“你知道吗,越萧,我最喜欢看你这样,和你小时候的从容孤高判若两人。父亲一定没想到吧,他最喜欢的、最看重的儿子,最后会落到我这个庶子手上。他想要的江山,最后落在了我手里。越萧,你说我小时候都装得那么乖了,为什么父亲还是只疼你?就因为我母亲是个商女吗?”
他逼问着,带着倒刺的匕首狠狠扎进越萧小臂,再扒出来的时候,勾出了一块血肉。
越萧冷汗淋漓,奄奄一息。
越蒿看着血流如注的伤口,满意极了,他把手中的倒钩匕首抛进火盆,传人进来,叫将越萧清理干净,径直用毯子裹了送到郢陶府。
第8章 越萧 小鸽子
郢陶府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守卫森严,严阵以待越萧的到来。
然而,这回越萧却是被人用绳子捆得严严实实,再裹上毯子,一路送进了郢陶府。
领头的公公在越朝歌寝殿外听候传召。
不一会儿,身着绿腰裙的碧禾出来,领着公公前去回话。
越朝歌刚沐浴完,穿着清凉,便隔着两道纱帘接见了他。
公公倒是恭敬有礼,道:“启禀长公主殿下,陛下赐的美人儿,已到了。陛下说,请长公主务必尽兴。”
务必尽兴四个字说得暧昧至极。
越朝歌斜靠着,手指在枕上点了点,也不起身答谢,只轻笑道:“自然不负圣恩。”
公公了然一笑。
人人都说郢陶长公主是风流之人,府中面首无数,想来也深谙男女之道,一点即通。
他招了招手,叫人把“美人儿”扛上来。
越朝歌说:“便安置在外间贵妃摇椅上吧。”
公公一愣,心想长公主果然不拘小节,摇椅之乐,岂是人人都能享的。
连忙指挥那几个人把越萧放到贵妃摇椅上,极有眼力见儿地迅速告退。
越朝歌的寝殿是四面平雕步步锦的雕花落地门,平时通风甚好,可若是在寝店里做那样的事,多少有些张扬。
大内公公走后,碧禾指挥着几个身穿鹅黄半袖的丫鬟们,叫她们放下孔雀开屏的锦绣垂帐,打开了四角的镇冰龛,而后领着,鱼贯退出。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她和暗渊两个人。
越朝歌倚在软枕上,红唇轻启,如妖祸国。
“小弟弟,你眼下这个模样,是来刺杀本宫的吗?”
外间被捆在毯子里的人并不回话。
越朝歌一挑眉,从枕下摸了把匕首,懒洋洋起了身。
白皙的脚丫落到地面上,红色长衫迤地,扫过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砖,走向外间。
越萧朦胧之间看见了一抹窈窕的身影,红衣如火,三千情丝随风而动。
头脑昏沉,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发胀发热,每一块皮肉都在叫嚣。饶是越萧意志力素来坚强,可此时,他尽力也无法看清眼前的人。只依稀记得,越蒿要把他送到郢陶府,而他,今夜要去杀越朝歌。
越朝歌不知内情,见越萧无话,像是他受辱不屈,倔强得很。
她用匕首挑开重重纱帘,远远看见方形大窗下的摇椅上卷着团长长的朱红锦被,越萧筋骨分明脚露在外头,脚踝骨感分明,白皙得晃眼。
说他的容色能凌驾于郢陶府的所有面首之上,甚至那流颜色都不能同他相提并论,此言并非越朝歌高抬了他。不过她心里清楚得很,再好看的杀手,也是杀手。
“杀了你的确有些可惜。不过——”越朝歌手上匕首铮然出鞘,她扬起下巴端详了一番,继续道,“更可惜的是,你想杀本宫,那本宫就只能杀了你。”
美色与命,她选命。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越萧仍旧不作任何声响。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甚至能查知那人的声音清清泠泠。可他像沉入海底三千里,周围水声鼓动耳膜,没办法将声音听得真切。他想睁开眼来看,眼皮却有千斤重,牢牢搭在下眼睑上。
越朝歌终于意识到了越萧的不对劲。
他双眼紧闭,满头细汗,好看的眉宇之间轻轻拧起,似是难受极了。
以往看见的都是凌然而立的顶级杀手暗渊,总是生人勿近的模样。眼下乍见这样无意识的他,越朝歌稍稍有些意外。
她眼前又闪过那些破碎的场景,尸横遍野的皇宫,鹅毛大雪下的冻骨,拽着她的裙裳让她救命的将死之兵……
越朝歌闭了闭眼,告诉自己:现在是大骊。眼前这个男人现在再虚弱,他也是想杀你。动手!
她下定了决心,睁开眼,眼底不再有一丝温度,快步走到越萧身边,举起匕首就要往下扎!
“小鸽子姐姐……”
越萧一声呓语。
已经到他胸口的匕首陡然停住,却没收住力,仍旧刺入了他心口。
“你叫我什么?”越朝歌侧过头,看着他袒露在锦被之外的脸,又问了一遍,“你叫我什么?”
越萧似乎是在回答他,又喃了一遍:“小鸽子姐姐……”
白皙柔嫩的手陡然松开匕首,越朝歌用目光仔细描画他的脸庞。
骨相英气,下颌绝美,剑眉星目,薄唇点朱。
饶是眼下昏迷不醒,他长得也仍极具侵略性,像天山碎冰谷气势悍然的独狼,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奶娃娃的模样。
是你吗?
越朝歌心问。
她唤来太医,留人看着,自己进了里间更衣。
铜镜晃晃,越萧微弱的声音犹在耳畔。
父皇母后当年拼死要她出皇城献玺保命,护卫她的将军叔叔们拼死冲杀,才让她得以捧着玉玺跪在越家的大帐前。
那时,一个年纪和她不相上下的小男孩走到她身边,“你是来献玉玺的公主吧?是叫朝歌?你别怕,我父亲一诺千金,献玺者得丹书铁券,永享尊华。”
那时越朝歌心心念念都是自刎的父皇母后,被刀枪剑戟杀戮死去的将军叔叔们,哪里想什么尊华,她只想要父皇母后,想要那些将军叔叔们活着。
粉雕玉砌的女娃娃捧着玉玺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小男孩扬开身上的大氅拢住她,圆乎乎的手指在她脸上乱擦一通,血污泪珠沾了满手。
他奶呼呼的脸上写满一本正经。
“小鸽子姐姐别怕,我会保护你的。我叫越萧。”
越萧。
越朝歌眼底盈满水光。
她当年年纪尚小,突遭国破家亡之痛,面对越萧倒也没有多感动。只是她一个人活到今日,好容易重逢一个故人,内心忽然有些念旧。
碧禾见她神色不似往常,又看外头杀手也奄奄一息,心想今日当真不寻常。
小小的蜜香花点珠流苏钗摆在妆奁上,金晃晃的。
越朝歌伸手拿了钗子,递给碧禾:“帮我戴上吧。”
碧禾伸手接过,帮她簪在了头上。
外厅里。
太医打开红色锦被,看到里头打了结的红绳和越萧伤痕累累的身子,神色忽然严肃起来。
不怪外头传言甚嚣尘上,原来郢陶长公主荒淫无道,所言非虚。
把一个容貌昳丽的男子虐打成这样,当真……
太医叹了口气,叫随学的小医官去准备热水和药酒,准备清创。
他一边处理伤口,眉头一边紧紧拧了起来。
这公子身上新伤加旧痕,已经体无完肤,长公主究竟是什么样的心肠,才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太医最后一次接过小医官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角,长长舒了口气,起身去跟越朝歌禀报。
越朝歌在书房,正拿着血玉翻阅古籍,寻找修补它的办法。
往日她在书房和佛堂的时候,是没人敢轻扰的。太医虽然心中对越朝歌十分不忿,却仍不敢造次。
碧禾轻悄悄地进来添茶,道:“长公主,太医已经瞧完了病,正在外头候着,可要让他进来回话?”
越朝歌闻言,头也不抬,“让他到西厢等着,本宫就来。”
片刻后,越朝歌乘坐布辇,到了西厢。
太医正在喝茶吃点心,听她来了,慌忙起身迎侯。
越朝歌看都不看他,扶着碧禾,落在主位上。
“江太医,茶歇可还和口味?”
她的声音不温不火,甚至有点慵懒之意,太医心头却兀然大惊,慌忙跪下磕头告罪:“微臣罪该万死,望长公主恕罪!”
他自己跪下不算,还扯了扯一旁呆站的小医官。
越朝歌懒得和他走过场,面上有些不耐,“本宫不和你废话,说说他的病情吧。”
江太医一怔,这才揭起袖子擦去额头的汗,回禀道:“这位,额……公子,这位公子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外加冷水濯身,着了风寒,外伤内患,起了高热。眼下旧伤新伤,伤口俱都已发炎。微臣开了消炎退热的方子,药方熬成一碗,每隔两个时辰服用一次。至于——”
他话音一转,有些犹疑。
越朝歌看着手上的丹蔻,漫不经心问道:“至于什么?”
江太医道:“至于公子能否痊愈,就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