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少女的沉默缄口,已经是一个很好的答案了。
裴深心中冷哼,都是些庸俗之人,孩子还没长大,急匆匆定下一个未曾谋面的人,也不瞧瞧这小丫头傻憨憨的模样,选错了人家,嫁进去就是一个小哭包。
“你既无家,婚约也作罢。”裴深加重了口吻,“我既带着你,就会给你安排妥当,懂吗?”
余鱼自是点头。
她慢慢喝了药,嘴里苦得难受,从袖中摸出帕子来,取出她藏着的两块桃花酥,一块含在嘴中,忽地对上裴深的目光,犹豫着将另外一块,小心递了过去。
裴深盯着眼前的小糕点。
放了两日,完全不及刚做出来时的新鲜。
就这么一碟他给的糕点,她都带着?
裴深没兴趣抢小丫头的零嘴,目视她小兔子似的啃着糕点,冷不丁说了一句:“你乖一点。”
余鱼茫然抬起头,嘴角还带着一圈糕点渣,没懂他的意思,只乖乖点了点头:“我乖。”
裴深满意地颔首。
乖一点,他就能多带她一段时间。
他得给她找个好的收养人家,也要给她找个好的婆家。
这么乖的小丫头,不能给人欺负了。
第5章 梳发
杨城很大,此地多少南来北往的生意人,什么丝绸布匹,刺绣雕花,在这里都有着很好的孕育和发展,沿街走来,大大小小的店铺鳞次栉比,就连客栈,也是一家连着一家,家家都人满为患。
也不知道杨城是有什么热闹,客栈都住满了人,想找个空余房间的客栈,都在半个城晃荡了一个时辰,最后还是落脚在偏远地段的一家小客栈。
再偏远,也就剩下一间上房,还有一个大通间的位置。
那掌柜的瞥见少年身后跟着的女孩子,小姑娘脸上蒙着丝帕,裹着长斗篷,还戴着兜帽,几乎看不见容貌,小小的一团,只掂量她身高,大约猜出有个十几岁的模样。
“小郎君,不是我不给您住,就一间房,您三位住不下。”
“住得下,”裴深找了一个时辰的住处,早就烦躁,如今有一间房,他自是不会撒手。他指了指田二,“大通间他要了。”
田二自觉领了大通间的位置,含笑点了点头。大通间好啊,远离世子和小姑娘,剩下一间上房,看他们俩能怎么分。
“可是,这不是还有个姑娘吗?”
掌柜的左看右看,这小郎君很是俊秀,十七八岁的模样,那小娘子也是十来岁,就算是兄妹,也该是到了避嫌的年纪。
这个道理不但掌柜的懂,余鱼也懂。
她稀里糊涂跟着傅三郎,听着只有一间房,就知道大约是又要去找了。只少年却一副要住的模样,她也寻思着,一间房,她和傅三郎怎么住?也或许,他住客栈,她可以住马车上。
这是一个解决办法,她长得小,马车里睡一个她,完全不拥挤。
“我身后的是内子,夫妇同住一间,没问题吧。”
裴深一脸从容说着令人诧异的内容。
余鱼藏在丝帕下的脸逐渐迷茫。
内子?夫妇?
裴深淡定地跟掌柜的扯谎,就好像他身后的小姑娘当真是他刚过门的小媳妇儿,害羞腼腆,不敢说话。他护在小丫头前面,敲了敲算盘。
“还有什么问题吗?”
掌柜的瞪大了眼,左看看右看看,只能看出这个小郎君底气十足,气定神闲,那身后的小姑娘又藏着脸,完全看不出来表情。
少女十五及笄即可发嫁,儿郎十五六娶妻的,也大有人在,毕竟比起一同外出的兄妹,还是夫妻一同外出,更合理些。
瞧着小郎君也十七八,相貌也很是俊秀,早些成婚,没什么奇怪的。
掌柜的就换了一副笑脸:“好嘞,那几位,里面请。”
余鱼僵硬地跟在裴深身后,走路险些被长斗篷绊了脚,裴深像是能看见身后一样,及时伸手扶稳了小丫头的胳膊。
这般默契,倒让掌柜的真的信了,二人是少年夫妻。
田二自觉抱着自己的行囊去了一楼,一边走,一边不知道乐呵什么,笑声隔了好远都听得清清楚楚。
留下的这间上房在三楼,转角处,正巧旁边就是墙,相邻最近的位置没有客间,余鱼跟在裴深身后进了房,那掌柜的将热茶壶往桌上一放,笑呵呵就退走了。
这掌柜的一走,余鱼可尴尬了。若是日常,她早就摘了丝帕脱了斗篷,洗漱洗漱,好好在床榻上打个滚儿,放松放松。
可她眼前杵着一个高挑的少年,这般松快,定然是不能了。
裴深一回头,就是裹得蚕茧似的小丫头。
想到自己撒的谎,裴深抿了抿唇,自找了座坐下,斟了一杯茶。
“我这般说,自有我的缘由。”
“这么热的天,在城中转一两个时辰找客栈,你不累我不累,马都累了。”
“何况旁的地方,未必还能有一间上房。”
“若说你是我阿妹,这般年纪也不该同处一室,能让郎君带着走的,最合适不过的身份,就是妻子。”
裴深还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一边解释,一边颇不自在地皱眉。
他行事素来果断,就算有什么安排,计划,大多是直接说了就是,底下人只管照做。完全没有需要他这般费口舌,解释得这么清楚。
余鱼还想挣扎一下。
“你说我是你的丫头,也可以啊。”
他本是救了她一命的恩人,若以主人自居,也没有什么不妥,她还好接受一些。
有事丫头服其劳,顺手端茶递水的,也算她聊表心意了。
可,可哪有说是夫妻的,她脑袋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根本不知道该顶着这个身份,和他如何自处。
裴深瞥了眼小丫头。
纤弱,娇气,生得这般好,还一脸乖巧。
这丫头只适合被人伺候,让她伺候人,谁消受得起。
“斟茶来。”
裴深把手中茶杯一放,冷飕飕地瞥了她一眼。
余鱼一愣,然后将丝帕斗篷摘了,憋了好一会儿,她嘟起嘴长长舒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去拎茶壶。
这客栈的茶壶,都是笨重的陶壶,小客栈为了方便,都用的大壶,烧一壶水,起码让人喝一天的那种。也同样,大陶壶里灌满了茶水,余鱼试图提起茶壶,意外地发现,自己好像拎不动?
一个茶壶她都拎不动?
余鱼憋红了脸,使足了力气,
奈何她年岁小身量不足,放在桌上的茶壶位置本就高,加上提手,她并不能使上太多劲,再加上陶壶本身不轻的分量,余鱼努力了半天,大陶壶也就意思意思,稍微悬空了那么一隙。
“放着,我来。”
裴深看着小丫头拎茶壶那笨拙吃力的样子,险些乐出声,懒洋洋叫停了她的动作,嘴角嵌着一丝笑意,轻轻松松拎起茶壶,自己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顺手推给余鱼。
余鱼咬着下唇,羞愧地低下了头。
见小丫头站在那儿绞着手指,耷拉着脑袋的小模样,裴深难得从自己仅有的耐心中掏出了那么一点儿。
“你病中没好,手上没力气,很正常。别跟自己较劲儿,你再咬下去,嘴上留下牙印,我可没脸见人。”
余鱼闷闷地说:“留下牙印怎么了?”
裴深刚想说,他们以夫妻名义入住,小丫头唇上有牙印,那理所当然,该是他咬得。
只这么一想,目光落在小丫头的唇上,裴深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平静地移开目光。
“没什么。”
小丫头年岁小,什么都不懂,他若是说这种话,不说她听不听得懂,只自己听着,就觉着他自己过于孟浪了。
险些轻薄一个小丫头,裴深啊裴深,你可真要脸。
小客栈的上房,也不是那种简单的单间儿,到底是用圆光罩隔了一间,中间垂帘一放,里外也隔着空间。
圆光罩里面,是一张可供两人同眠的床榻,外头是一张桌椅,窗下一张仅有一人宽的小榻。
关于入夜如何分配,裴深全权做主。隔断垂帘里面的,都是余鱼的。到底是女儿家,该有自己的私密空间,穿衣洗漱,都需要避开人。
至于他自己,小榻上凑合一夜也无妨。
说完这些,裴深还指点余鱼拆了发髻重新束发。
“可是乱了?”
余鱼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有些不解。
她没有人帮忙梳头,又是奔波在外,只能随手挽两个发髻,谈不上精致,简简单单的,甚至连一根珠花都没有。
那些曾经在她发髻上待过珠花,早就掉完了。
裴深犹豫了下,指了指她的发髻。
“我说你是我妻,你梳着这发髻出门,谁都骗不过。”
余鱼反应过来了。未嫁少女自有自己的发髻,已经成了婚的女子,发髻和她们是不同的。
可是她也没有梳过。坐在铜镜前折腾了半天,一头乌黑的秀发,被她自己弄得乱糟糟的,却还是梳不出来一个像样的发髻。
裴深本坐在桌前翻看一本小册,偶然回头对上小姑娘乱蓬蓬的头发,之后不断回头看,到最后,他随手收起小册,忍不住起身过来,从余鱼手中夺了木梳。
“我来。”
看她梳个头,真要命。
一看就是从小被伺候大的富裕人家女孩儿,梳个头发都不会。
裴深抢了木梳,只觉身前坐着的散发少女身子有些僵硬,隔着铜镜,他甚至能看见余鱼紧张地眨着眼。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可木梳已经在手上,裴深只能硬撑着咳了一声,目不斜视替小丫头梳发。
家中阿姐出嫁后归家,经常梳着一个纂儿,插着三根玉簪,一些花钿,并一只玉篦,一朵绒花。
那个纂儿瞧着倒是简单,裴深记性好,加上从小去给母亲请安,经常在母亲梳发时在一侧吃着糕点,看得久了,大概也能有模有样梳两下。
在余鱼手中不听话的头发,落在裴深手上,倒是乖巧,顺着他的手指翻动,温顺的在余鱼头上盘成一个光滑的纂儿。
裴深捏着木梳,退后两步,左右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手艺,然后不满地撇了撇嘴角。
发纂儿光秃秃的,一根珠钗都没有,让她顶着他妻子的身份出去见人,裴深可丢不起这个脸。
“等着。”
他脚步匆匆离开。
余鱼等人离开,又过了半响,才慢腾腾抬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纂儿。
他……梳头时,起初瞧着有那么两分笨拙,且皱着眉,明显一副并不擅长的模样,可他梳出来的发髻,倒是工整。
她让一个男子替她梳头了。
余鱼全程紧张到僵硬挺直的背,慢慢地弯下去,脸埋在手臂,发出一声喃语。
第6章 给她找点事儿
裴深离开了没多久,再回来,余鱼给他开门,他直接将一包叮叮当当的东西塞到小丫头怀中,然后颇不自在说,去找田二,又扭头走了。
这一包东西,裴深是直接塞到她怀中的,余鱼红着脸打开。
她不算是自作多情,她想着,这里面的东西,大约是傅三郎要给她的。
打开来一看,却是几根珠花,一只玉篦。
珠花很漂亮,还坠着珍珠。
余鱼犹豫了下,慢腾腾将珠花簪在发髻上,然后将玉篦,落入发中。
现在的她,梳着已婚女子的头,顶着傅三郎妻的名。
冷静一点,余鱼拍打着自己微微泛红的脸颊。
不过是小郎君做事周全,千万不可多心的。
只到底收了人家的东西,余鱼总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要做点什么,多少有所回馈的好。
来不及等她回馈,又让她脑袋发晕的事情紧接着就来了。
裴深没有说,她就一直留在房中,该休息休息,下面小二送来了茶水点心并晚膳,一人份的,说是傅郎君跟田郎君在下面,这是她一个人的。
她一个人用了饭,也顺手将房间里大致清洁了一下。尤其是她要睡的床铺,和裴深要睡的小榻。
四月时间,白日里虽艳阳高照,到了夜中,多少还有几分寒意。余鱼见那张小榻落在窗边,怕被褥不够,将大床上的被褥又抱着挪到了小榻上,折了两折,垫得厚厚的。
才忙完这些,就有两个小二抬着清洗好的木桶进来,赔着笑说,热水正烧着,稍等一会儿就来。
虽然是小客栈,该有的也都有。就连这新送来的木桶,都泛着新木的清新,完全看不见半点使用过的痕迹。
余鱼跟着裴深他们奔波两日,前两日住宿多少有些勉强,稍稍洗漱都欠了两分,如今住在客栈中,有木桶还有满满的热水,她难以抵挡,想到裴深在田二那儿,估计不到入夜是不会回来的,她思来想去,将门栓上,将四周帘子放下,又吃力地将屏风挪到当中,做了第二层遮挡。
泡在热气腾腾的水中,余鱼惬意地叹了一口气。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松快过了。
她攥着帕子细细清洗,从山崖坠落导致的伤,乌青发紫的位置,现在逐渐淡了些,而背上胳膊上的擦伤,留下了大片的新伤痕迹,泡了水,有点痒痒的。
余鱼眯着眼,胳膊划拨着水,好舒服呀。
裴深不太想跟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独处一室一整天,索性借着田二的名头,出去办事,等到天近黄昏,快要入夜前,怕小姑娘一个人害怕,急匆匆赶回来。
只他推门时,门拴着。
锁了?不给他进?
裴深从小到大没吃过闭门羹,曲着手指要敲不敲地,实在落不下去。
他左右看看,周围没人,这个时辰,该出去的都出去了,该休息的都休息了。
他抿唇,还是曲着手指轻轻敲了敲门环。
轻三下,然后收回手,静静等待小丫头来开门。
心中默数了十下,没人来。
裴深想,小丫头可能是没听见,无妨,他再给她一次机会。
素有礼仪的少年郎任命地第二次敲门。
然而还是没有人来给他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