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穆的结业礼瞬间就热闹起来。
台上的刘平安看着这些年岁尚幼的学子,心绪格外复杂。
他们当中最大的一人也不及弱冠。此刻处在沈游的庇护之下,尚且还能又笑又闹。
可等到他们跨出了学院的大门,面对着外头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亲眼见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景象,内心的痛苦与无力只怕能把人逼疯。
也不知道这里最终有多少人位极人臣,有多少人魂断黄泉,又有多少人完成了他们稍显平庸的一生。
刘平安活得像一个老父亲,恨不能在最后一课里将自己的全部的人生经验都告知他们。
台下渐渐的安静下来。
“……近期琼州日报上关于战争的报道你们应当也都看了”,刘平安神色平静,“我们拿到了一个完整的南越、以及晋安,然而我们付出的代价是即将面临秦承章大军压境”。
底下渐渐喧哗起来。沈游并没有掩盖秦承章大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相反的,琼州日报以及新建立的雷州日报等等各地的报纸争相报道此事。
秦承章十万大军压境,决定先克明州,再打晋安。而偏偏整个南越的兵力也不过一万余人,这还是一再扩军之后的。
再扣除必须驻扎在各个城池的和周恪带走的兵,能抽调出来打仗的也不过六千人。
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原该令人胆寒,可十万大军非但没有吓退南越军民,反倒是令众人皆战意蓬勃。
因为他们退无可退了。
辛辛苦苦建设的家就在这里,而晋安之外就是战乱、饥荒。过够了逃荒的日子,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谁想再过回从前如猪似狗,辛劳一年还吃不上饭的日子。
“今日的结业礼不仅是作为结业,也是战前动员”。
孙旷就很迷惑,要知道等到举办结业礼的时候,第六届学子们的去向早在两个月前基本已经定下来了。这时候搞战前动员,简直宛如马后炮。
除非……孙旷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
除非要扩招!
并且扩招极有可能会面对接下来的第七届学子。
孙旷早已听闻琼州学院有这个传统,据说最早的两届学子,都是半工半读的。一日去府衙上工,一日在学院读书。
不过那时候学院和府衙都在琼州,离得也不远,她才能够搞这种模式。
等到沈游地盘扩大、半工半读就不方便了,再加上人手不那么紧缺了之后,她就再也没这么搞过了。
如今大战一起,各处都缺人手。届时势必要恢复这个半工半读的传统。
也就是说,半工半读的学子可以提前接触自己想报考的部门,若是干活得力,有极大的可能性能够留下。
孙旷眼神迅速亮起来,就是不知道轮不轮得到他们第十届学子。
“这一次半工半读是面对第七、八届学子……”
孙旷的眼神迅速暗淡下去。他苦笑,他们是新生,连基础知识都没学扎实呢,这种好事多半是轮不到他们的了。
议论纷纷的除了孙旷和卓不群这两个新生之外,还有第六届学子。
秦桧都还有三五个好友呢,别提闻名全琼州学院的董经纬了。
其好友郑庭此刻总觉得怪怪的,“董兄,我们都快结业了,这种半工半读的事儿也轮不到我们。再者,今日礼堂之内只有第六届学子,对着我们宣布又有何用?”
董经纬能够做到全学院闻名可不仅仅是依靠“继承家业”这四个字,而是因为他接连三年都是琼州学院甲一生。这意味着他的成绩是甲等中的第一名。
要知道,琼州学院学制改革为五年后,扣除各类旁听生,学院一年只招正式生五百人,而甲等只有三人。
这三人水平几乎相差无二,又都拼了命的学。一般情况下,甲一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才是常态。蝉联三年甲一的难度之高,简直不言而喻。
然而用董经纬的话说,他只蝉联三年甲一,那是因为前三年是全院都要学的基础知识课,而后两年则是本专业的人才需要学习的专业课程。有些课程他不需要考,否则他一样能拿到五年甲一。
董经纬就读情搜专业,素来心细如发,他直接说道:“估计是要我们带一带第七八届学子,否则没必要告诉我们”。
果然,台上的刘平安开口了。
“考虑到这一次参与半工半读的学子多数是要涌入雷州和晋安的,离开了琼州学院后读书不易,所以需要第六届学子与第七八两届学子结对子。”
“一则七八两届学子尚未学完专业知识,需要旁人指点。而偏偏他们入了各大机构,有些默认要在学院里学习的知识,负责带你们的工匠或者官吏们是不会再重复教导一次的。所以需要你们这些前人帮助他们补充这一部分知识”。
“二则出门在外,远离故土,两人结对之下或多或少也能有些帮助”。
董经纬一乐,结对子这事儿多半是因为雷州学院刚刚建立,其师资力量还不够,而晋安又没有专业学府,干脆就拿他们这帮人先当老师用着。
感情毕业之后在府衙上工还不够,还得给底下这帮小菜鸡们上课。
一人多用啊!
董经纬连学院大门都还没跨出去,就已经感受到外面的世界真是太险恶了!
他都快气笑了,就算他仗义,可也不能让他白白耗费心思啊!
大概是知道董经纬在想什么,刘平安面对着底下议论纷纷的第七届学子,淡定道,“这些第七八届学子在战事结束后会有统一考评,按理,合格的就会被录用。”
“若你带的那位学子被录用了,那你自己的考核分数就会增加一部分,极为有利你的年终考评”。
董经纬一点也不意外,这就跟吊在驴子面前的萝卜一样,只等着他们这帮驴子探头去吃。
不过这法子漏洞真是太大了。
董经纬颇为不屑,带一个原本就基础知识扎实的学子和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要付出的心血以及最后的结果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不过他转念一想,能考入琼州学院的,至少脑子和学习态度是没问题的。用先生的话说,区别就是谁是学霸谁是学神罢了。
董经纬到底年少,心里便忍不住浮现一点点得意。
像他这样的,就是学神!
第143章
董经纬照着抽签,靠运气抽中了第七届学子章乐。一个不功不过,看上去成绩平庸无奇的学子,不过董经纬本来对此也没有多少期待。
比起带着章乐,他更期待的是收拾行李跟着出行的车队前往雷州府衙。
“娘,我回来了”,董经纬放下书箱,一脚刚刚迈进家里的门槛就开始喊他娘。
“四郎回来了?”
穆清越笑容慈爱的看向自己十六岁的孩子,“快快,快坐下吃饭,今日是你爱吃的红烧肉”。
“哼”,董栋梁坐在饭桌上,恨不得从鼻孔里出气。
董经纬跟他爹杠得多了,已经磨炼出了厚脸皮,权当自己没听见,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爹。
“坐吧”,董栋梁这才应了。
琼州的地价越发高昂,临近府衙和中心广场的那些地段价格高昂到董家根本承受不起。故而董家的房子买在了远离中心区域的东石巷。
房子不大,普普通通一进院落。奈何董家人多,一妻一妾捎上三个孩子,再加上三个奴仆,一进的院落挤得满满当当。
饭桌无奈就被腾在了正堂,故而董经纬进了大门就能看见饭桌。
饭桌上,董经纬彬彬有礼的用餐,每一个仪态都尽可能的做到完美。搞得董栋梁挑不出错来,只好冷冷的发出了自己的第二声“哼”。
饭毕,董经纬搁下碗筷,“爹、娘、姨娘,我后日便要收拾行李,启程前往雷州了”。
“四哥,雷州好玩吗?”
幼弟和幼妹仰着小脸问他。董经纬面色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以后会好玩起来的,等有机会,我便带你们去雷州”。
两个孩子笑着点点头。
穆清越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即使已经知道孩子要去往雷州,可到了离别的时候,她依然秀眉微蹙,满面不舍。
“你去了雷州万事都要小心,记得天冷添衣,若是有什么……”
董栋梁发出了他的第三声“哼”。
董经纬终于忍不住了,“爹,您今儿鼻子不舒服,是否需要我去请个大夫?”
董栋梁一哽,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此去雷州,万事小心”。
董经纬一愣,完全搞不明白他爹到底在搞什么。之前说要去雷州的时候,他爹脸拉得老长,满脸写着不高兴。
现在怎么忽然就同意了?
“去了雷州之后,若是方便的话”,董栋梁平静道,“……回闽地看看你的祖父母”。
呵呵!
爹,你一个庶子,怎么还一天天尽想着怎么回去继承祖父的家产,累不累啊你!
董经纬微笑道,“若是可以,我势必会前去祖父母跟前尽孝”。
实在是太可惜了,闽地战乱频频,我想去也去不了。
董经纬记事早,只知道自己一家被嫡祖母分家后,迁来了琼州。说是迁走,其实是赶走。在战乱、饥荒横行的年头,无家族庇佑,被迫流落异乡,简直等于谋杀。
只不过他们没料到,在琼州的日子可比在大宅里小心谨慎的日子好过多了。以至于他都不那么反感闽地董家了。
虽说不讨厌,可董经纬再也不想沾上闽地董家了。最好两家人桥归桥,路归路,这辈子都不相干。
董栋梁一看儿子温良恭俭让的样子就知道他根本没往心里去。
“你跟我过来”。
董经纬一愣,安抚的看了穆清越一眼。他知道自己已经十六了,他爹总不会动手打他。于是他乖乖的跟着董栋梁进了东厢房。
“你是不是觉得我想让你回去继承祖业只是因为当年被赶出来于是心有不平,就想着趁着闽地战乱、本家人丁凋落的时候好回去捡便宜?”
难道不是吗?
董经纬才不会这么说呢!
他微笑起来,彩虹屁吹得上天,“父亲深谋远虑,自然不是此等小人”。
董栋梁嗤笑,“我知道你总觉得我迂腐不堪,明明琼州学院师资力量显赫、闻名琼州,我却不让你考。明明你能拿甲一,我却要你中庸。明明你可以去雷州,我却要你留在琼州”。
董栋梁深呼吸了一口气,“你处处都要与我对着干,我要你藏拙,你偏要显露聪慧。考进了学院、拿了三年甲一、考入了雷州府衙……在外人眼里,你简直样样都值得旁人称赞”。
藏拙!藏拙!你每日里只会平平庸庸的活着!
初来琼州之时,付了船资后又要维持所谓的世家子的光鲜亮丽。一时之间找不到生计,又无法变卖充面子的首饰。母亲为了俭省家用,寒冬腊月之时与姨娘一同挺着小脚,熬夜制作绣品以维持生计。活生生熬瞎了一双眼。
这就是你的藏拙不成?!
董经纬的牙齿死死的扣在了一起,指甲深深的掐入手心。
他直起身体看向自己的父亲,厉声质问道,“我为何要藏拙?父亲藏拙多年不一样被嫡祖母赶出来了吗?!”
“放肆!”
董栋梁的怒气一阵阵往上飙升,这就是为什么两人的谈话总是屡屡失败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会来琼州?”
即使是愤怒都无法阻挡董经纬的思维。都这么问了,那就说明被嫡祖母赶出来是有隐情的。既然不是被赶走的,那就多半是主动的了。
他冷着脸回答道:“父亲是主动向祖父要求来琼州的?”
“是”。
这个回答早在董经纬预料之中。这么多年,他不恨那位嫡祖母,却恨那位亲祖父。
哦,还有他这位体体面面的世家子父亲。
为了维持狗屁倒灶的体面,一家人挤着一进的小院子,还得蓄养三名仆婢。
分明聘上了县学的文书,却又要藏狗屁的拙!以至于时至今日都无法升上去,与他同期进去的,基本都升上了。而他时刻踩在年终考核不合格的边缘,只等着随时抽身离去。
拿着那一点微薄的月俸,平日里还要依靠母亲和姨娘的绣品做家用补贴。
假如不是他拼命学习,以赚取高额的奖学金,他家早就败落了。
就这样眼前这个男人竟还能对母亲和姨娘的付出视若无睹。或者说,即使再心疼,都比不上他所谓的明哲保身来的重要。
董经纬何其恨他!
越是恨,他就越平静。
“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和祖父是为了防止鸡飞蛋打,所以要把鸡蛋放在多个篮子里。于是干脆就各个子弟投效各方势力”。
“但是,爹,沈先生和周大人分明很有前途啊!”他们势如破竹拿下了南越和晋安。甚至假如这一仗顺利的话,拿下明州也不成问题。
董经纬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要学习吕不韦投资某位霸主以图谋家族发展,那你既不深入这位霸主的势力,却又一家老小都在琼州,与势力产生了表面交集。
看上去随时随地可以抽身,一副进可攻退可守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两头都不讨好。
这个迷惑困扰了董经纬五年了。
“经纬,你五岁来琼州,迄今也快有十一年了吧”。
董经纬木着脸,点点头。
“那你对琼州感官如何?”
董经纬看着父亲,本能的选择了一个中不溜的回答,“挺好”。
“挺好”,董栋梁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苦笑起来,“一个无君无父无纲常的地方,也配叫一个好字?”
董栋梁满面仓惶,“地处人间,却仿佛身在鬼域!”
董经纬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他父亲的痛苦。
他自幼长在琼州,初入县学就要慢慢接受琼州没有皇帝的灌输。
等到了县学第三年,史学课的先生甚至要告诉他们皇帝二字的由来。看明白了家天下的本质,再看去所谓的天子,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觉格外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