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无法董栋梁的痛苦。他怎么也想不到董栋梁接受了接近三十年的儒家教育,却在三观彻底定型后来了琼州这个地方。这里的一切对于董栋梁这种读书人而言,简直等于基本的常识都被碾碎。
在神应港,那时候他隐隐感觉不太对劲,然而一住就是三年,直到董经纬年满八岁,拿着县学的课本回家,他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这地方,俨然已没了礼,没了皇帝。可偏偏似乎人人都过得很安乐。
致君尧舜、择一明君辅佐的理想尤在,大齐皇帝遭遇奸佞蒙蔽,把天下搞得一团糟的过往历历在目,琼州目前没有皇帝却堪比太平盛世。
这三者撞在了一起,撞得董栋梁三观粉碎,五脏六腑如火烧。
精神上的痛苦能把人压垮,所以董栋梁一方面觉得琼州这地方很好,周恪与沈游很有前途,一方面又觉得这地方宛如镜中花水中月,稍有不慎,即刻灭亡。
所以他左右徘徊、犹豫不决,既不愿意彻底投靠沈游,又不愿意离开琼州。以至于只好坚持所谓的藏拙,以便于明哲保身,等着万一沈游灭亡,他也好随时随地抽身离去。
董经纬终于理顺了父亲的逻辑。紧接着,他茫然的看向眼前这个男人。
董经纬忽然就觉得很可笑,“爹,您不是深谋远虑,而是杞人忧天”。
他一双眼睛亮的惊人,竟然大笑起来,“无数人都被绑在这艘战船上,从琼州到南越,再到未来更多的地盘。升斗小民艰难求生,只要日子能够过下去,没人在意有没有皇帝。”
“相反的,琼州已经证明了,没有天子,日子一样能过下去!甚至不需要再供养贪婪无度的皇家人,百姓们的日子可以过得更好”。
董经纬嘲讽道,“当然,爹,你是要担心以后的。假如将来沈先生失败了,琼州覆灭了,那就说明这样的制度不合适,天下在大乱过后自然会回到你所谓的正轨,产生下一个皇帝。然后就是大乱,大治……不断循环在王朝更迭的戏码里”。
董栋梁看着少年稚嫩却初显锋锐的眉目,竟然隐隐感到了一丝丝恐惧,像是数千年厚重的历史压在自己身上,压的董栋梁下意识避开了董经纬的眼睛。
董经纬却丝毫不惧,他平静的继续下去,重复讲述着沈游在史学课本上无数次强调过的内容。
“爹,如果皇帝真的是天命所归,那为何尧舜禹是禅让的,为何王朝换了一个又一个,为何每一任开国皇帝个个都不同姓”。
他嘲讽起来,“难不成老天爷有那么多个不同姓的儿子?那老天爷自己姓什么呀?”
“你闭嘴!”,不要对天子不敬重。
董栋梁是艰难的挤出这三个字的。他再也说不出下半句了。
无数新旧思想在他脑海里碰撞,让他的脏腑仿佛火烧火燎,精神宛如剧烈的凌迟。
类似于董栋梁这样读过三纲五常的书籍,形成了自我三观的一代人,每一日都在遭遇着新思想的拷问。
陈腐老旧的与新颖独特的思想盘旋在每一个这一代人的头上。他们一脚踩在过去,一脚又迈向将来。站在交界处,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董经纬颇为同情的看了眼慌张茫然的董栋梁。他行了礼,推开了大门,一脚踩进了门外的阳光里。
第144章
“先生,这里便是雏山县了”,简弘翻身下马,指着前方那座坚固的城墙说道。
沈游顺着简弘的指示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城墙高约六丈,连绵不绝,巍峨高耸,终于不再是从前那副被战火摧残、四处残破的样子了。三合土、硬石块加上水泥浇筑出来的城墙表面极为光滑。
“若是这样的城墙,需要攀爬的话,你可能够爬上去?”
刘三俊点点头,“需要虎爪,若有合适的工具加上适当的掩护,还是能够爬上去的”。
沈游笑起来,她一点也不失望,“那你觉得秦承章的军队能够上来吗?”
“不确定”,刘三俊老实道,“这样的城墙表面格外的光滑,本身就没有着力点。我们精心训练的兵若要爬上去都得依靠工具和同袍掩护。假使秦承章的兵并没有攀爬这项训练的话,恐怕很难爬上去”
“那就好,也不算白费了众人心力”,简弘叹气道。近期接近三千的民夫和六百余名工匠都来到了雏山县。摆明了是想将此地做成一个坚固的堡垒。
伴随着雏山县一点点加固起来,简弘内心的忧虑感与日俱增,近些时候甚至头发一把一把的掉。全是在忧惧如果这场战役输了可怎么办?届时有多少人会死在这里?他能不能把自愿前来的工匠们和民夫迁回别的府县?
沈游一来雏山县视察加督战,简弘内心隐隐的松了一口气,竟然难得的体会到了做下属的快乐。好歹身上背负的责任没有那么大了。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怎么也轮不到他啊!
沈游就没有办法了,作为最高执政长官,假如这场战役失败了,不仅意味着她数年心血付之东流,甚至会直接让她和周恪的理想彻底破灭。
因为只要一输,在天下人眼中,天命所归的天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印象只会更加根深蒂固,那么沈游和周恪竭力宣传的无君思想自然会被世人抛弃。
沈游怎么可能不重视这场战役?
她刚刚调配好南越的后勤工作,包括军粮、军械、衣物、人员等等,紧接着即刻动身前来雏山县。
这一行人的团队构成堪称格外复杂。打头的是沈游和一众官吏、将军,跟在后头同行的自愿前来雏山县的各类实习小吏员们。
“进城吧”,沈游说道。
一行人慢慢的逼近城墙。沈游身侧的官吏即刻打出了皂色的旗子,上面绘了平章二字。
旗子黑底金线,看上去是低调又奢华。这是沈游难得的奢侈,全是为了在战场上区分普通的旗帜与她的主将旗。
此刻,城还未装上千斤闸,尚且还是普通的城门栓。
正是中午,城门大开,门外热火朝天、大批民夫在整理开挖城门前的各类壕沟马拒。民夫们以小组为单位聚集在一起,有的组号子声绵绵不绝、此起彼伏。有的组寂静无声,埋头苦干。
沈游一行人一靠近。人群中当即传来一阵阵骚乱。
余老四心猛的攥在了一起,直到他看见这帮人尽数身穿皂衣,队列整齐有序的样子,才算是放心了下来。虽然不知道官府怎么忽然之间来了这么多人,但是余老四知道,官府给他们吃穿,是绝不会伤害他们的。
“没事没事,那是官兵”,他笑呵呵的对着身侧的几个人喊起来。
因为聚集在雏山县的民夫共计三千余人,几乎堪比沈游手下可机动的精兵队伍的一半。由于民夫变多,作为被提拔的小组长,余老四手底下就管了二十个人。
对于余老四而言,是不是个小官儿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月俸涨了三倍有余。战争没来之前,以余老四为代表的民夫们工作热情高涨,恨不能夜里都能干活,也好在这里多赚点钱回去给娘子孩子。
“开饭了——”
骤然听闻远处传来的喊叫声,余老四下意识放下工具喊道:“老规矩,都排队!”
余老四照着官府教他的,让手下人排成一队。这样一来,整段城墙乃至于壕沟处基本都停工了。众人按照小组,由组长带领着集合去城门口领饭。
此时的城门口挤挤挨挨却丝毫不乱。六百余人竟然能排成十二支队伍,看上去整齐有序,宛如军营列阵训练。
沈游站在城门口,看着就觉得一阵好笑。这些人身体倒是排着队,脖子伸得老长,恨不得变身长颈鹿,探出头去看看装着食物的推车上到底放着什么。
“今儿你们有福气了!”分发的刘大娘笑呵呵的看向余老四这一组人。
余老四问道:“是啥子?”
还没等刘大娘回答,队伍顿时传来了一阵阵热切的期盼,“肉!肯定是肉!”
刘大娘笑着点头,小队里全是此起彼伏的欢呼雀跃之声,众人的脸上充满着对食物的期待和渴望。
这一刻,仿佛战争的阴云散去。就连忧心忡忡却无法表露给任何人看的沈游都轻松了许多。
“先生,我们进城吧”
沈游摇摇头,拒绝了简弘的提议。
“我们也去吃一餐”,沈游正好想看看她拨下去的银子有多少用在了实处。
随行的众多官吏和将士们面面相觑却并未拒绝这个提议。大家已经赶了一上午的路了,饥肠辘辘之下众人更愿意先饱餐一顿。
索性沈游带来的人不多,分散以后,一个队伍里也不过多排了两三个人。这样一来,尚且还有多余的食物可以分发给沈游她们。
沈游带着简弘,俩人均穿着皂衣,混杂在穿麻衣短褐的一众百姓里竟一点也不突兀,因为这个队伍里除了民夫、工匠之外原本就有穿着皂衣、负责管理的官吏。
余老四作为小组长,按照惯例,必须待在自己小队的末尾,每到这个时候,余老字总忍不住对这个规矩愤愤不平。眼看着前头的人,一个一个的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饭菜,余老四伸长了脖子,一个个数过去。
……十八、十九、二十,可算是轮到他了!
余老四笑呵呵站在刘大娘面前。他搓了搓手,先是下意识的扫了一通推车的台面。
那上面已经整整齐齐摆放好了数碗杂粮饭,每一碗饭上都码了一块硕大的肥肉和野菜,再加上两个大白馒头。这便是民夫们一餐的口粮了。
为了防止饭菜上的分多分少。按照规矩,饭菜是早早的盛放好的,每个人可以挑选一份。其中小组长以及分饭的厨娘是必须最后选择的。
这样一来,厨娘们终于不会再患有手抖综合症,动辄抖三抖,她们会下意识的将每一份饭分的平均,确保自己吃到的不是最少的那一份。而普通组员们先吃,就能够在小组长之前早早的吃完饭。不至于被小组长们利用威势强迫着留饭菜给他。
余老四左看右看,难以决定,他一会儿觉得左边这一碗仿佛肉大了一点点,一会儿觉得右边这碗好像馒头大了一点点。
最终,他满怀期待地挑了一份他觉得最多的饭菜,心满意足的走了。
“做得不错”,沈游排在队尾夸赞道。
分饭这样的小事,看上去微不足道,但实际上却是勤恳工作的民夫们看中的除钱之外的第二大事。只要能够将钱、粮这两件事做好,那么基本就能够将队伍管理好了。
简弘骤然听闻沈游的夸奖,实在是难掩心中自得之色。他强忍着笑意谦虚道,“先生过奖了”。
沈游瞥了他一眼,笑着领了饭菜离开了队伍。
沈游端着碗筷,正打算站着吃饭,却发现简弘完美的融入了周围人当中。
只见他就着暖和的阳光,拿着碗筷,二话不说蹲下来,屁股黏在自己后脚跟上,抄起筷子就往嘴里扒饭。吃到半饱之际,简弘两眼一眯,喟叹一声——舒坦!
沈游笑起来,笑得简弘竟隐约浮现出一丝丝羞窘之色。
“习惯了习惯了”,简弘尴尬道。
想当年,简弘也是个极具文人风度的进士,偶尔还要风花雪月吟诗作赋。结果来晋安短短数月,他为了主理好当地农事和建设,只能迅速和百姓们打成一片。万万没料到,习惯之后忘记在沈游面前装模作样了。
“极好”,沈游不仅不嫌弃土,还夸赞他,“你若是每日阳春白雪的工作,我都要怀疑你这府尹能不能当好”。
说着,她跟着简弘一起蹲下来,往嘴里扒饭。别说,蹲着吃好像就是比站着吃舒坦。
沈游饭量不大,再加上这份饭食是为重体力劳动者设置的,海碗里满满当当。沈游估计自己吃个小半碗就差不多了。偏偏周恪又不在,没人解决她的剩饭。她又不好浪费,只好端着碗四处乱瞄,看看能不能找个吃得多又没什么戒心的半大小子,顺便还能拉拉家常。
这时候可没有不吃别人剩饭的说法。刚从战乱和饥荒里缓过来,从来只嫌饭菜不够吃,怎么会有人嫌饭太多呢?
“小兄弟,我这饭太多了,你要不要”
四斤抬起头,一看见沈游,脸色爆红。
沈游皱眉关切道,“小兄弟,你年岁尚幼,若是身体不舒服的话,尽快去看大夫”。
简弘半蹲在旁边,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
“不、不是”,四斤红着脸,疙里疙瘩回复道,“我舒服的,也、也不是,我……”
沈游看了眼简弘。她之所以瞄中这个少年,纯粹是因为他距离沈游最近,在一众把碗底舔的干干净净都不需要刷的人当中,他看上去年岁最小、身形也瘦弱。
按理,这个年纪和体型的少年根本不该出现在修筑城墙这种重体力活计里。
沈游把自己的碗递过去。四斤看着沈游洁白干净的手指,即使手背上有几道狰狞的疤痕,也无法掩盖这双手的修长秀美。
四斤下意识的在衣服上搓了搓自己的手。他接过碗筷,试图慢慢吃,好表现的矜持些,但食物的香气不停的往他鼻子里钻。四斤实在是忍不住,眨眼之间,碗里的饭没了半碗。
等到四斤吃饱喝足打了个饱嗝儿,他抬起埋在碗里的头,才发现眼前的小娘子正眉目含笑的看着他。
沈游自觉很慈祥,但她由于时常风里来雨里去的上战场,点灯熬油的处理公务,早忘了自己是个顶顶的美人。
再配上她朗阔恣意的气度,执政多年的威严,即使穿着最廉价的衣物,都让四斤羞恼自己吃饭不矜持,在小娘子面前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又面皮涨红,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简弘半蹲在一旁,他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战前淤积的负面情绪都要在今天笑出来了。
不是笑话这孩子乍然心动,他想想都知道,沈游就算知道有人钦慕她,多半也是一笑了之,更别提今日不过是一面之缘。毕竟在沈游眼里,天下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哪里来的功夫儿女情长。
他笑得是沈游面对公事总是反应极为迅速,可对着这样少年慕艾的心思,她却到现在还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沈游的脸上写满了疑惑,这位小兄弟怎么没吃饭之前结巴,吃完饭之后更结巴了。这饭也没毒啊!
第145章
“大、大人”,四斤疙里疙瘩的试图向沈游打招呼。他看沈游穿着官府统一的皂衣,别管级别高低,他统一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