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游没在意称呼,先是跟四斤互通姓名、拉拉家常,紧接着拐弯抹角的打听起来,“四斤,你们这儿干活挺辛苦的,是不是在赶工期啊!”
四斤羞涩的点点头,“说是要在半个月内弄完”。
“唉,这赶工期就是为了打仗啊”,沈游感慨道,“若是要打仗了粮食势必会紧缺,恐怕这吃的就没这么好了”。
四斤疑惑的看了她一眼,还以为她是新来雏山县的官吏,不知道雏山县的规矩,他慢慢解释道,“这地方吃的好,官府说了,就算打仗也先保着我们和官兵的食物,不扣我们的钱和粮食”。
沈游笑眯眯继续问道:“四斤,我看你胃口还挺大,每天吃这些够吗?”
四斤大概是觉得自己在小娘子面前出丑了,耳垂红的滴血,“够的够的”。
官府每日提供的食物其实是够的,只是重体力劳动总也觉得不够吃。真要让他们敞开肚子吃,多少东西都不够。
“你们每日里都吃这些饭,都快吃厌了吧?”
四斤猛的摇头,“这饭好,多,吃得饱,没吃厌”。
沈游微笑起来。
四斤激动的不行,“比我以前吃的好多了”。
沈游捏着碗筷的手指微微一紧。
以前?是来晋安之前还是沈游来雏山县之前?
前者意味着官府安置灾民得力,应当褒奖。后者意味着有人知道沈游要来雏山县,临时把饭菜弄得好看一些,搞了面子工程给沈游看或者及时收手,不再贪污,让沈游拨下来的每一分银子都花在了实处。
不管是面子工程还是贪污,都是沈游无法容忍的。
简弘面色发沉,雏山县为了应对战争,已经流入了大量的钱粮,只要有人上下其手,哪怕一个环节只贪污千分之一,总量扩大后,被贪污的数额都是巨大的。
或者说,贪污数额不大,但贪污人数够多,一样是特大贪污案。
就算不是贪污,为了在沈游面前装作自己工作做得好,大搞面子工程,这一样是渎职罪,区别就是渎职的程度不同罢了。
别管是贪污还是渎职,作为晋安府尹,即使简弘远在晋安,也对此有着直接责任。
简弘现在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沈游松开了捏着筷子的手指,半蹲在四斤身侧笑呵呵的问道,“你们没来雏山县之前的日子过得这么难吗?”
“是啊”,四斤忍不住感叹道,“逃荒的时候什么没吃过啊!树皮草根都是好的,有人要吃观音土呢!”
简弘长舒一口气。逃荒好啊!避开了一场贪污案或者渎职案。好!再好不过了!
沈游继续笑着问道:“那现在能吃上肉了,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四斤兴奋的点点头,少年人的脸色太好看懂了,他抑制不住高兴,还咽了咽口水,“最近几天餐餐吃肉,特别香!”
完了,简弘恨不得把那个乱下命令的傻帽儿揪出来。
每个主官是有辖区内适宜裁量权的,尤其是各个辖区情况不同。所以调配钱粮可以有一定的因地制宜的波动。只要理由合适,沈游一般是不会说什么的。
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再怎么波动,南越也没富裕到能够让民夫们每日餐餐大肥肉啊。
现在,只需要确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餐餐是肉的。或者说,沈游要搞清楚,餐餐肉食到底是为了让民夫们有体力赶工做出的临时决定,还是为了迎接沈游做的面子工程。以及其中到底有没有涉及到贪污。
简弘叹了口气,估计这其中不是贪污就是渎职了。因为赶工是早就开始了的,假如是为了让民夫们的体力跟得上,那么应该早在一开始就餐餐肥肉了。偏偏四斤说最近才开始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雏山县县官意识到普通饭菜不足以满足民夫们巨大的体力消耗。忧心再这么下去,工程无法如期完成,这才改了伙食。
简弘又想叹气了。这样的可能性也有,只是太小了而已。因为即使是在军营里也不过是一日一顿肉罢了。
“四斤,这肉方才我吃起来是真的香啊!你们吃这肉几天了?”,沈游感叹一声,只等着继续打探食物调配的事情。
四斤偏过头,眼神微微躲闪起来,他结结巴巴道:“小娘子,你这么喜欢吃肉,若、若愿意……”
他猛吸一口气,涨红了脸,飞速道:“我以后把肉都给你吃!”
沈游一愣,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太对了。
她沉凝了片刻,到底坦然的笑了笑。少年慕艾,估计这个叫四斤的少年郎多年以后记起这段往事会心一笑也就罢了。唯一麻烦的是沈游找的拒绝理由不能给少年人造成心理阴影。
“多谢,但是不必了,家中夫君未曾与我同行”,沈游玩笑了一句,“他会把肉让给我吃的”。
夫君?!
四斤整个肩膀都塌下去,失魂落魄的“嗯嗯啊啊”了几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游有些尴尬,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毕竟周恪是个相当不错的合作伙伴,政治同盟。沈游暂时并不想更换。更别提周恪还是她名正言顺的男朋友。即使她尚未对周恪产生极强的爱意,但欣赏之情还是有的。况且沈游过高的道德感无论如何都无法让她脚踏两条船,接受旁人委婉的表白。
沈游的厚脸皮难得有些惋惜。不是惋惜她错失一位爱慕者,而是惋惜这个表白来的过于突兀,她还没有打探出足够多的消息呢。
罢了,反正可以确定有异常,到底是哪一中,就交由陈章来查吧。
第146章
“已经确认了”,陈章将调查所得的公文放在了沈游的桌子上。
沈游打开公文,“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叹了口气,合上了公文。
“渎职的罪名未必比贪污轻”,陈章不屑道,“公文的末尾附着第一张名单,名单上皆是此次渎职人员”。
“敢问先生要如何处理这些渎职人员?”
沈游瞥了问话的简弘一眼。简弘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沈游,毫不回避。
沈游尚未说话,陈章斩钉截铁道:“既然都已经查出来了,总归是要按律法处置的”。
简弘心下一急,大声道:“先生,这名单上少说也有十余人,假使现在就处置了这些人,那么他们空缺的位置谁来顶?”
他急得额头都是白毛汗,“如今正是战时,处处都要用人。这些人全是熟手啊!倒不如隐而不发,待到战争结束后,即刻处置了这些人”。
简弘深恨这些人没脑子。知道先生爱民如子,生平所愿是为了让人吃饱穿暖,就想着政治作秀。提前消耗了后续储备粮食和肉食,就为了让先生看到民夫们吃的好吃得饱、干活勤恳,好证明他们工作得力、管理得当。
事实上,这帮人工作能力相当不错,否则也不可能将三千余民夫管理的井井有条。
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些渎职人员就是太想在沈游面前表现。结果倒好,把自己都赔进去了。
不仅如此,后续他还得替这帮人擦屁股,调动钱粮来弥补提前消耗掉的粮食肉类。还得想办法补足这些人被惩处后空出来的职位。
简弘烦的不行,却又惋惜这些人的工作能力,到头来还得在这里好声好气的为这帮人求一个缓刑。
沈游坐在上首,没有说话。反倒是陈章先冷笑起来,“不可!规矩既然已经定了,就一定要执行,否则你视国法于何物?”
“再者,若是不处置这十余人,你让其余的同僚怎么看?难不成要告诉他们,只要你们能力够强,渎职都随便你”。
陈章不是不懂变通,只是有些原则是不能变得的。他忽然之间笑起来,年轻的脸上俱是与姚爽如出一辙的掩盖在笑容下的凶戾,“别说现在还只是战前,便是战时,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
沈游含笑的看向简弘。简弘的头半低下去,心知沈游不说话,那么陈章的意思就是沈游的意思。
他看看上首的沈游,暗自警醒自己,不要做此类的傻事来讨好沈游。若是干活干的好,沈游自然会看到。若想粉饰,多半连自己的官位都一块儿丢了。
既然已成定局,简弘自然不肯再多做无用功,“先生,他们渎职的程度各不相同,从犯倒还好说,不是罚薪俸就是降级,不至于被彻底解除职务,尚且还能干活,可主谋如何?”
“将同部门年终考核优秀的人调动上来”,沈游知道简弘不是想问主谋本人该怎么处置,而是想问其职位要由谁来代替。
“调动过后尚且空缺的底层岗位,看看能否从别的地方抽人过来,实在不行先由表现优异的实习生顶上”。
简弘应了一声是。一面感叹,这一次调动过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平步青云。
只可惜了那些犯了渎职罪的人员,在简弘眼里,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想要邀功好平步青云是正常人的天性。他们唯一做错的是不该提前消耗掉后续的储备粮。
当然,如果他们足够的聪明,完全可以将渎职一事解释为让民夫们吃饱吃好,以便于赶工期。不是为了向沈游邀功。
想着想着,简弘下意识的去看陈章。只可惜,渎职一事涉及十余人,但凡没有串好口供,被情搜科一查,当即破绽百出,根本瞒不了陈章这种老手。
解决完渎职之后,陈章的任务远远未完成,“先生,公文后的第二份名单是贪污人员”。
是的,这是一起贪污与渎职夹杂在一起的复杂案件。
“姓名末尾标注的数字就是这些人的贪污数额”,陈章冷笑道,“数额不等、大小不一,最高的一个有七百四十二两之多”。
要知道,沈游用的是高薪养廉的政策。类似于简弘、陈章这样的高级别官吏,一年的俸禄约莫是七十余两左右。就算是实习生也好歹一年有十两银子。
这时候,钱还是很值钱的,已经足够官吏们过上相当富足的生活了。而七百多两的贪污,足够此人判一个处斩了。
简弘这下子就不说话了,贪污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
“此事的经过倒也不复杂,无非是想邀功的人主动破坏了规章制度,结果被想贪污的人钻了空子”。
陈章讽刺道,“高层的人想邀功,将事情吩咐下去,结果办事的人眼看着有空子可钻,自然忍不住伸了手。于是就酿成了这场高层邀功渎职,低层贪污腐败的案子。”
“再加上贪官污吏们自觉攥住了渎职者的把柄,又认为天塌下来有上峰顶着,自己不过是个办事的,捞一些也就捞一些,反正届时账面对不上,被查到的也是上峰,自然更加有恃无恐”。
所以沈游无论如何都不肯轻轻放过这些渎职的官吏。因为这会开一个极不好的头。
假如沈游没有发现,真的觉得这些渎职者干得好,给予了褒奖,那么此后这些人势必会变本加厉,乃至于开了邀功的先河。
最重要的是,一旦他们意识到自己可以成功糊弄沈游,那么就绝不会仅仅只停留在向沈游邀功这一层面上。届时,剥削下属、百姓,贪污腐败乃至利用手中权利杀人放火都会随之而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清新的官场风气、良好的吏治生态就是这样一点点败坏下去的。
所以,沈游无论如何都要刹住这股歪风邪气。
简弘尚且还没有意识到邀功渎职的恶劣性,可他后背已是冷汗涔涔。他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场类似于献祥瑞一样的邀功事件,哪里底下还潜伏着这些闻臭而来的吸血蝇。
简弘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恰逢战争,正该是万众齐心的时候,沈游怎么会在此刻查这样一桩案子,甚至开始大肆调动人员。
要知道,渎职的不过只有十余人,这还是大大小小的人都算进去了,而贪污的少说也有四十几个。
如果说邀功的心思如同献祥瑞一样,是人心一时走偏。那么贪污可是重罪,情搜科素来抓的极严。
一个人能够借助职务之便贪污七百余两,等于一个高官不吃不喝干十年啊!这不是意味着巨大的制度漏洞就是意味着制度虽没有漏洞但执行没有到位。
而涉及四十余人贪污已经是一场重大贪污案了。涉及人数多,波及部门广,涉案金额巨大……这一切都意味着这场贪污案会掀开一场巨大的风暴,让沈游查处内部的贪污腐败……乃至于彻底整顿辖区内的制度、人事。
简弘后脊背汗毛倒耸。一直以来都对着敌人的刀锋现在要对着自己人了。它要挖去身上的腐肉,挑破掩盖在完好皮肤下的暗疮与脓液。
简弘的牙齿开始轻微的磕碰起来,他身在官场,即使沈游麾下吏治清明,但常年为官的习惯让简弘下意识的开始揣测起来。
姚爽和史量留在了南越的中心——雷州。假如战争顺利的话,晋安、明州、泉州都会变成沈游治下。也就是说,陈章和高勇毅来了闽地。
每省之内都留了情搜科、安全科的人手,这到底是沈游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那么如今这场由一块肥肉引起的贪污渎职案,是不是敲山震虎?是不是为了先杀鸡儆猴,震慑住那些贪腐之人,让他们停手后好先把对秦承章的战争应付过去?是不是意味着对外的战争一结束,对内的整顿就要开始了?
简弘不太敢想下去了,他开始庆幸自己胆子小,又颇为洁身自好,平日里兢兢业业,从不敢伸手拿自己不该拿的东西。
否则只怕战争一结束,他就是不是蹲在地上吃杂粮饭,而是蹲在牢里吃断头饭了。
第147章
董经纬近期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的,走路都比平常快了几分。
当日结业礼上听闻战事一起,他即刻找了官府,正好赶上官府征召自愿前往雏山县的实习生。他瞒着爹娘不去雷州,反而报名前来雏山县,原本图的就是此地战事多,立功机会就大。
可谁能料的到呢?刚到不过几天,他甚至都还没入职呢?几十个官吏罚俸的罚俸,降职的降职,解除职务的解除职务。这些还算是留了一条命,甚至还有的直接被斩首示众了。
好家伙,董经纬嘴巴咧到后脑勺,简直做梦都要笑醒。
这一番调动过后,低层官吏空出来了二十几个位子,有的从临近州县调人,但是已经征召过一批了,自愿来的基本都来了,以至于再度征召之后还剩下几个位子填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