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团稚气之下是一个骄傲的灵魂。
周恪时至今日都不知道沈游的人生目标是什么,或许是奋勇向前,或许是跟他一样吃饱喝足等死,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至少算作半个知己。
沈游能够察觉到周恪的目光,她嘿嘿一笑,当即掏了两壶酒出来。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起来。偏偏这酒度数不高,两人怎么喝都喝不醉,周恪只觉得自己越喝意识越清醒。
大晚上的,他自觉形象尽毁,居然如同上了年纪的老人絮絮叨叨的说起了许多事情。他上辈子恩师对他的教养、官场上的险恶等等。
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戒心。要在这样的一个晚上对着沈游说尽心中无限事。多少年来淤积的情绪在一杯又一杯的酒里倒了个干净。倒完之后只觉心里一松,大睡一场。
第二天醒过来,周恪难得没有早起习武,他躺在床上思考能不能抹去沈游对于昨晚的记忆。
毕竟昨晚周恪可是絮叨了一整个晚上,到了后期甚至涕泗横流,完全没有他平日里温和有礼的仪态、卓尔不群的气度。
周恪闭了闭眼睛,怀疑沈游有毒。
第54章
沈游一觉醒来,头疼欲裂。她本来觉得那果子酒怪好喝的,谁知道这酒后劲这么大。活生生让她醉到断片,连昨晚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一无所知的沈游以一种极其坦然的态度面对周恪。
周恪皱皱眉。
你是不是在演我?
但出自于一个合作伙伴的良好信用,周恪到底帮她说服了周家老夫人,对方同意沈游下乡清修守孝。
确定了一个月后下乡,沈游盘算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钱在一分一分的减少,所以她是绝不可能白白养着八个人的,经过教育培养之后,这些人会作为她第一批人手,初步构建出一个大致的组织框架。
与此同时,沈游还得先给这些人找好将来的去处。否则她千辛万苦教出来的人无处可去,那岂不是白费劲儿。
不过此事先不急,毕竟教育最少需要三年时间。在此之前,真正让沈游纠结的是到底要教什么。
如果教授三纲五常、儒学典籍,以培育正统士大夫的方式教育这些孩子,沈游是绝不愿意的。费那么大劲儿折腾就为了教出几个酸儒来,那还不如直接去崇明书院教书呢。保不准赵案还给她发工资。
可要是纯粹的教授她自己的那一套,沈游又怕这些孩子大了之后发现自己与世道格格不入,那又是何等的痛苦。况且沈游自己还得拼命掩盖身上那些“无君无父”、“你我平等”的东西,生怕给周围人招来祸事,她哪儿肯自找麻烦。
在辗转反侧,差点把自己的一头秀发揪秃噜了之后,沈游到底梳理出了整个教育计划。
沈游招到的八个人手里,共计两个大人,六个孩子。六个孩子分为四男两女,逃荒的时候,女孩子总是最先被卖掉的。她们甚至都等不到沈游就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
六个孩子的年纪从六到九岁不等。而两个大人当中,红斑女子方六娘真名叫方柳,那位母亲不肯说真名,只让大家唤她陈王氏。
很快,日子就在沈游梳理计划、丁祖父建造房子当中过去了。
九月底,沈游在丁家村的房子已经修建完毕,她辞别了老夫人,带着八人住进了丁家村。
她原本已经做好了艰苦生活的心里准备,但是没有料到生活可以这么艰苦。
别的不说,光说一条,沈游喝不上热水。
此前在周府,沈游根本没有注意过原来喝热水是一件这么难得的事情。
来了村里她才发现,村民们每日喝的都是存在缸里的河水或是井水,全是未煮沸过的水。不是他们不想喝热水,而是一来没有培育出喝热水的意识,二来也是因为燃料不够。
山里的柴火是要留到冬天才肯动用的,稻草秸秆这种也是要节省的,每日烧饭完毕后即刻熄火,绝不肯多用一星半点。
沈游曾经推断过,这个时期极有可能是小冰河期,天灾频频、气温骤降致使粮食产量变低。在这种时期,民众们就得在冬季存下足够多的的取暖物并且尽可能的减少活动以降低消耗。
一切都要为了冬天做准备,否则寒冷的冬季没有取暖是真的会冻死人的。
至于炭这种东西,普通老百姓根本买不起。农人们收获的粮食骤减,一文钱都要掰成两瓣花,必要的时刻必须拿钱买粮食,哪儿肯花钱买柴薪。
所以沈游自从来了丁家村之后,先是购买了一批柴火,但是她凄惨的发现陈王氏根本不肯烧热水喝。
迫于无奈,沈游只能每日一嘱咐,告诉她做朝食的时候记得顺手烧热水。
可这样一来,家里的柴火消耗就快了。更麻烦的是,六个孩子都习惯于顺手就从缸里取水喝,哪里肯等陈王氏烧水再晾凉。
光是为了掰正他们这些习惯,沈游就耗费了很大的力气。
“诸位,今日我们要学的第一课是识字”。
现在众人正分坐在侧间,六个孩子最小的也已经有六岁了,经历过逃荒,他们比绝大部分同龄人更懂事,虽然不知道沈游为什么要养着他们,但是能够治病、能够吃饱、又有个安生地方落脚已经极为幸运了。
这极大的促使了这帮孩子们过早的懂事。
况且孩子们尚且对沈游不熟,畏惧于沈游的威严,哪敢在课堂上说话。于是沈游的小课堂安静的吓人。
除了一个人……陈王氏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她屁股挪来动去,如坐针毡。
这是识字的地方,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够进来呢?
这个瘦小的女人犹犹豫豫,数次想向沈游提出离开课堂的要求,沈游心知单纯的开导对于一个三观固定了的人来说是没有用的。
所以她全当自己没看见。
“诸位,现在打开你们手上的书本,我们先来学习第一个字”。
沈游没有用常规的蒙童开蒙用书,毕竟她又不想培育出一帮腐儒。
她编了一本简单易懂的初级识字教材,或者应该叫《行为准则规范》,将一些基本的字编进去,要求每个人背诵全文。诸如“饭前便后要洗手”、“不喝生水”等基础常识。
每天早上晨起就得在院子里大声朗诵,朝食的时候先背再吃。背不出来的孩子就得最后一个吃朝食。接连三次背不出来就没有朝食可以吃了。
更惨的是,还要遭遇周围小伙伴们的目光奚落。
长久的背诵会让这些准则深深的印入脑海,沈游要借助这本书将这帮小孩子的坏习惯都给掰过来。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没有任何的背诵基础,有一两个甚至连话都不怎么说的清楚。沈游逼迫他们每天大声诵读,甚至互相抽背。
大概是填饱肚子的饭菜与同学们的目光威力太大,不到半个月,八个人基本已经把规范都背熟了。甚至连基础最差的陈王氏都能够熟练背诵。
会背还不够,为了帮助他们识字,沈游买了一沓最次等的纸,写上去甚至会泅墨。放在上辈子,擦屁股都嫌硬。
她在纸上写下了各式器物的名称,用浆糊贴在了器物上。乃至于劳作的时候都必须在背后随机抽取几张粘贴上去。争取一转身就能看到别人背后的纸,能够辨认出纸上写了什么。
他们的基础不好,沈游只能够想尽一切办法,就为了让他们时刻沉浸在学习的氛围里。
别看沈游劳心劳力,仿佛不求回报的教育他们,可沈游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白养着他们的。
所有人都统一上半天学,干半天活。
方柳因为胎记极其不愿意出门,沈游又眼馋对方识字,于是干脆将方柳充作助教帮助她干活。
此外方柳还粗通药物,沈游这样的黑心老板哪肯放过。方柳口述加图绘了许多草药,由孩子们空余的时候上山看看,能不能采回来一些。经过处理之后或留作己用,或卖给药房填补家用。
陈王氏主要负责烧饭做菜。除了粮食是沈游固定购买的,其余的一切农副产品包括柴火都必须要由大家一块种植养育或者捡回来。
比如菘菜,家门口的地里就可以见缝插针的种一点。
逃荒来的八个人几乎人人都有营养不良这个问题,乃至于沈游自己都因为守孝有这个毛病。
为了补充营养,沈游购买了鸡鸭鹅。陈王氏农妇出身,伺候这些极为不错。然而即使如此,沈游依然将饲养任务交给了六个孩子。
他们得负责挖蚯蚓养鸡鸭、负责溜鹅,还得负责去林子里捡点枯枝败叶当柴火烧。
放在上辈子,雇佣童工这种行为足够沈游监狱游了。
可在这里,世道是如此的残酷,朝廷的赋税一年比一年重,徭役永无止境,外敌虎视眈眈,天灾接连不断。
没有谁对他们仁慈过,也没有谁有义务养着他们。他们必须要学会生存的技能,努力的在这样将乱未乱的世道保住自己的生命。
第55章
等到八人学完了基本的行为准则规范,沈游就开始教授修改版本的教材。
她将课程安排划分为五门,儒、法、工、医、体,掺杂着来上。
沈游的儒学底子不够好,尚且无法对传统的四书五经中的弊端进行修改,迫于无奈,沈游只能选择性的教授一些基础的章节,例如最基本的“大统一”思想、关于学习等观点。剩下的一些“天人感应”、“君臣父子”等等,沈游根本不敢教。
生怕他们在还没能学会辩证看待之前就被书毒傻了,直接变成了一个道德君子。
于是儒学课活生生被她上成了德育课。
但如果一味寄希望于道德约束,就会变成清谈的道德君子乃至于腐儒,所以相较于以礼治国的儒学,沈游更看重依法治国的法学。
她是真切的希望这批孩子能够成为法学兴起的希望。
除了一些修改版本的儒家经义,沈游好不容易从周府的藏书里翻出了《管子》、《韩非子》等法家著作。
事实上,这些法家著作体现的思想不同于现代的法律,尚且残留着大量的“暴法”和“酷刑”,况且即使连现代法律都有着不同的法系,沈游一个非法学出身的业余人士,完全无法进行深入的研究。
剔除掉那些明显的糟粕,一套适用于当下社会的法律需要许多人的付出。
她急需专研法律的人才。
可现在沈游几乎是白手起家,别说专研法律的,她连教课老师都只有两人。
除此之外,工课上沈游安排了大量的数学内容,古代数学多数是经验规律的总结,而这一批孩子都没有算数的基础,沈游干脆直接从按照阿拉伯数字教起,这样一来,成体系的数学更容易学习。
工课其实不仅仅只有数学,还有其他的天文地理物化生等等,奈何沈游奇缺这些类型的教材和人才,只能先教数学,再慢慢回忆梳理这些科目的教材。
以上几门课几乎全都由沈游来教授,剩下的医课主要由方柳来上。
最麻烦的不是上课内容,而是说服方柳将她的“家传秘籍”公开教授给大家。
古代不搞信息大爆炸,这种搞到点知识就要留作家传秘方的行为直接致使了大量珍贵知识消亡在了历史里。
如果说,沈游请方柳口述加绘制草药图尚且还在方柳的接受范围内,因为每获得的一文钱都有方柳的一份,于是她默认了沈游的做法。
可一旦要方柳公开在课堂上教授医药知识,这简直直踩方柳底线。
沈游一提此事,方柳悍然拒绝。
“方柳”,沈游认真喊了她的名字,“我把你买下来就是看重你的医药知识”。
她几乎□□裸的告诉方柳,“如果没有你的药物知识,全天下受苦受难的人那么多,凭什么你能被我雇佣,能坐在这里吃饱喝足?”
沈游也知道这是观念所致,不能怪罪方柳,可她依然毫不留情的戳破了温情脉脉下残忍的真相。
方柳脸色煞白,她低下头,嗫嚅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方柳,如果你无法展现你的价值,抱歉,我不养闲人”。
“沈先生!”
方柳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好歹还为您赚取了些许财物,外面坐着的那几个孩子和陈王氏可是半分钱财都没有赚到!”
她眼带轻蔑,“你要谋我方家的药方,死了这条心吧!”
沈游看着愤怒的方柳,真的感觉自己很头秃。
“方柳,外面坐着的那些人固然没有赚取直接的财务,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他们抓住了我给的机会试图让自己过的好一些,试图掌控自己的命运”。
沈游闭了闭眼,“陈王氏是所有人当中底子最差的一个,可如今呢,她已经能够追上大家的进度了。”
“你呢?”,沈游几乎比方柳还要愤怒,““你原本就有识字的基础,按理但凡你上心一点,《行为准则规范》早就该背下来了。可你是所有人当中最慢的那一个。如果不是我要求三次不过不得朝食,你怕是一辈子都背不下来!”
方柳素静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恼羞成怒的神色,“沈先生的那些东西到底有何用,你白养着我们,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
“方柳,当初是我选择了你,所以今日与你争吵的后果是我应当承担的”,沈游放缓了心情,笑了笑,说道,“不教而诛谓之虐,所以我便把理由说给你听”。
“首先,你们方家的药方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沈游顿了顿,补充道,“换句话说,如果你们方家还有珍贵的药方,也就不至于沦落到成为游医的地步”。这是沈游的大棒。
“其次,我希望你教授的是你所学到的医药知识。甚至于你充当了任课教师,我可以给予你一定的财物奖励”,这是沈游给的甜枣。
“也就是说,我希望你能够成为师傅,带着手下的弟子一步步精研医药。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成为医药行业的传奇人物”,这是她画的大饼。
大棒、甜枣加上大饼终于让方柳屈服了。
但这还不够,大棒打的不够狠,甜枣未必甜,大饼过于飘渺。
沈游要彻底让方柳意识到,是她在依靠沈游,不是沈游在依靠她。
“方柳,我想请你看看这个”,沈游递了一本书过去。
方柳接过来,认真仔细的看了好一会儿,顿时脸色煞白。
那本书上记载了许多知识,关于如何急救、关于一些基础病理。那是方柳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