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已经接到消息通知,知道今日会有迎英魂、归故里的活动。
他们没有选择驱散百姓,插队前行,而是沉默的等待着百姓们先行入城。
“大人,你们先去吧,别耽搁了时辰”。
迎英魂是全府公告过的,不过绝大部分百姓只是来看看热闹,所以他们言笑晏晏,像是在观赏一出好戏。
可沉默大概是拥有力量的,那些细细碎碎的私语在全场肃穆至极的氛围下彻底消失。原本在排队的老百姓开始自发避开于两侧,甚至汇聚出了一个劝他们先行入城的声音。
沈游没有拒绝这一份好意,她与周恪对视之下,齐声道:“入城!”
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挺直了身体,神色肃穆的进了城。
琼州府衙就在琼山县正中央,中间对出去就是一片大空地。沈游不惜耗费铺了青石板砖,造出了休闲广场的样子,许多大型活动基本都在广场举办。她把广场建在府衙对面就是为了破除百姓们对于官府的畏惧,而英烈祠就坐落在广场西侧。
一入城门,就是开阔笔直的一条大道,顺着“中心大道”一直往前走就是府衙。
原本道路两侧全是人,他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前来看热闹。比肩接踵,人声鼎沸。可当军队真的入城,那样肃穆的氛围反倒使得众人不敢再言语。
声音一点一点的小下去,老百姓们眼看着军队一点点走过去,他们自发跟在军队两侧。或许是被氛围感染,或许是纯粹想看热闹,他们跟着士兵来到了“中心广场”的英烈祠前。
“立定!”
千人步伐顿时整齐停止,围观百姓一阵惊叹。
“首先,请听到名字的上前受勋。刘二牛、陈广、吴其、沈大志”
刘二牛站在台下,冷不丁听到了自己名字。他一愣,身后的组员们赶紧推了推他。牛二牛当即回过神来,一脸茫然的上去了。
“一等功勋,授予勇武章一枚,各提一级”。
一等功只有四个人,他们是杀敌最勇武的四个。
沈游和周恪共同为四人授勋。
站在众人中心,刘二牛只觉一阵阵眼晕。金色的勇武章被佩戴在他胸口时,刘二牛下意识的手贴裤缝、挺直了腰板儿,黑黝黝的脸上尽是骄傲之色。
“那是我儿子!是我儿子!”,刘二牛的父亲咧着嘴笑,满目皆是得色。
周围人纷纷赞叹,“您儿子出息了!”
“好说好说”,刘父谦虚道。
“报告,吴其阵亡。由其组员代领!”
全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代领的组员和三个人一起上台受表彰。金色的奖章和骨灰龛放在一起,成了许多人一生中最难忘的场景。
每一个有功勋的战士都一一受勋,几乎每一组都是活人和死人一起。
周围的百姓们彻底沉默下来,他们的无声的迎接着每一个浴血奋战归来的将士,并且给予他们应得的奖励,不论是生是死。
授勋仪式结束了,可沈游的任务远未完成。
“八月十四中秋前夜,归葬琼州府军六十三人于英烈祠内武宁殿,祭以此文曰:呜呼!汝等应令而来,离乡征战……吾辗转反侧,哀之伤之,悼之念之,然英魂犹在,忠骨尚存……我等以清茶一杯敬天地,谢诸位丹心半两为苍生……尚飨!”。
祭文极短,沈游却念得数度哽咽,周遭俱是悲哀的氛围,甚至有些感情充沛的已经悲泣起来。
“开殿门!”
英烈祠的大门一直是敞开的,允许百姓祭拜,只不过此前英烈祠一直未开放。而这一次沈游要开的是武宁殿的殿门。
英烈祠并不奢华,但是房间极大,极为开阔。进门之后分为左右两侧,左侧为文正阁,归葬文臣,右侧为武宁殿,归葬武将。
武宁殿殿门一开,携带着六十三人骨灰和牌位的士兵即刻跟着沈游、周恪进入其中,武宁殿所有墙面都是放置骨灰龛的地方。
他们一个一个的将骨灰龛和奖章归拢放好,又慢慢的退了出去。
“战死的六十三人尽数为保卫我等安宁的生活而亡故”,周恪面对着在场的百姓和士兵说道,“我等自然崇敬他们。”
“凡战死者,其妻可领到抚恤金二十两,其子嗣就读琼州学院时可增加一定比例分数。”
“此外,琼州府衙特为此设立英烈祠,此后凡于琼州有大功之人皆可入祠享受百姓香火供奉,不限文武。”
“愿此后琼州长安,天下承平!”
“琼州长安,天下承平!”
沈游和周恪站在众人面前,亲眼见到百姓们开始跟着士兵一起喊口号,从零零碎碎到铺天盖地,从参差不齐到整齐划一。
嘹亮的口号如同盘旋的飞鸟,直上重霄。
沈游慢慢的笑了起来。
乱世将至,他们的军队要扩招了。这时候,正需要大量兵员。可偏偏“好男不当兵”、“当兵的低贱”这种观念深入人心。以至于四年时间,沈游竟然只招到了千余人。
今日祭祀英烈活动就是为了破除“好男不当兵”的观念,肉眼可见的高薪福利和对于将士们亡故的抚恤,身前与死后皆能获得荣耀,即使身死也能供奉于英烈祠中香火绵绵,来自世人的赞誉和尊重,足够让百姓们在精神上不再认为当兵的低贱。
那就够了!
大风乍起,乱世将至,沈游与周恪终于要开始扩张了。
第84章
但在扩张之前,他们还得先把明日的中秋佳节给过了。
中秋月夜府衙内的官职人员绝大部分都得坚守岗位,沈游与周恪都不例外。所以他们才会在五日之前先行休假,把中秋节给调休了。
按惯例,昨日犒劳了府军,今日要宴请一众大臣。
正是酉时初,琼山县内街道已经张灯结彩、人流如织了。今日的活动远比前两天更丰富。宴请完毕之后沈游、周恪要去带头放灯祈福,祈福完毕之后别人可以高高兴兴的游玩,但他们还得回府衙主理事务,防备意外。
这是琼州府衙的大堂,沈游将它稍稍扩建,平日里众人开会、办公基本都在此处。
府衙内的官府人员坐满了五大张桌子。
除了琼州学院出身的史量、方柳、傅越、潘素等人之外,还有在一年一次的官职人员考试中脱颖而出的公文宣、刘洲、王梁、简弘等人。
沈游用的是圆桌,可以随意入座。有意思的是当所有人坐定,沈游冷眼看去,琼州学院出身的和非学院派出身的几乎堪称泾渭分明。
或者说,区别就在于是跟着沈游混的还是跟着周恪混的。因为即使是学院派系出身的刘洲一样选择坐去了公文宣、王梁那一桌。
沈游没有叹气,她清楚的知道一切都是因为她是个女子。即使人人尊她一声沈先生,该投奔上司的时候他们依然选择了周恪。
“今日是中秋佳节,诸位原该在家与妻儿老小团圆。只是府衙尚且需要人留守,我在此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多谢诸位这些年来的辛勤付出”。
沈游站起来敬茶,一说完,当即有小半的人起身回礼。另外一半的人慢了半拍,也随之起身。
琼州学院的新秀,目前司掌情搜科的姚爽沉了沉脸,扫过满座人的样貌,对于情报的敏感性让他意识到今日或许宴无好宴啊!
沈游敬茶之后,周恪当即跟上。
他环视过每一个人,认真感谢道:“此后尚需诸君帮扶,劳烦诸君了”。
“大人客气了!”
“多谢大人”。
应和声此起彼伏,满座欢声笑语。
沈游漫不经心的想,如果周恪在这帮人眼中是顶流的话,那么沈游就是个二线。还行,有进步,比她初来乍到的时候那糊到没有姓名的三十八线强多了。
敬完茶之后就是平顺的吃吃喝喝,完全没有姚爽想象当中的情节跌宕起伏的样子。
“大人啊!”
姚爽一个激灵,来了!
“哦?王刑司唤我有何事?”
王梁主管刑狱,故而被人称作王刑司。
周恪一面漫不经心的看向王梁,一面余光下意识就去看沈游。
沈游没说话,她夹了一筷子野菜吃起来,活像是没听到一样。
“大人,您文韬武略,龙章凤姿,合该是当世英豪”,王梁一会儿不用值班,喝了点果子酒,看上去仿佛醉醺醺的,“您怎能……”
“砰!”
周恪砸掉了一个茶杯,王梁面色涮白,仿佛是酒醒了。
“王刑司喝醉了”,周恪沉声道,“来人,扶着王刑司下去醒醒酒”
当即就有两名穿甲士兵上来拽起了王梁。
“等等”,吃菜的沈游忽然开口,满场寂静无声。
“有什么话就说完,不必藏着掖着”,沈游搁下筷子,抬头看向前方傻站着的王梁。
“下官……下官”,王刑司只觉满座都是人,他们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看热闹的、恶意的、担忧的……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人人都在等他说完最后那几句话。
“下官一时喝醉了”,王梁沉着嗓子,像是终于酒醒了。
周恪看向沈游,示意她适可而止,沈游只是看着周恪,摆明了不想就此罢休。
“王刑司喝醉了,只怕是酒后吐真言啊!”
傅越插了话,潘素还助攻,“怕就怕不是王刑司一人的真言”。
“你这是什么意思?!”
简弘皱眉头,他与王梁同来琼州,又是同一年考中,同一年被提拔,堪称至交好友。
潘素笑起来,“我能有什么意思,你倒不如问问你的王兄是什么意思?”
简弘转向王梁,只看见对方的面色极为难看。
“是下官之过,醉后失态,搅扰各位同僚了!”
王梁能够坐到刑科之长,绝不是个草包,他当机立断即刻致歉,并且揽下了全部责任。
可惜了,沈游默默叹了口气,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善了。马上就要征兵扩招,准备等着天下大乱,所以沈游今日非要解决这个问题不可。
“醉后失态自然无碍,可现在既然已经清醒了,倒不如将没说完的话说出来”,潘素冷笑道,“也好让大家品鉴一番”。
“你莫要欺人太甚!”
简弘已经有些愤怒了,他不理解为什么潘素咄咄逼人至此。
“我倒是知道王刑司想说什么”,沈游终于开口说话了,全场目光顿时集中在了沈游身上。
“大人该是盖世英豪,怎么能……无后呢!”
沈游面带微笑说出这句话,她已经快满二十了,成婚四年多都没有子嗣,底下人当然要替自家大人着急了。
她看向这些同僚们,只觉众人百态尽在眼前。有些人面上俱是惊讶惶恐,有的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与我无关的样子,还有的摆明了跃跃欲试。
“怎么都不说话?我猜的不对吗?”,沈游笑了起来,她神色、语调都极温和,似乎并不曾动怒。
“我等也是为了大人和先生着想”,有个胆子肥的试探道。
沈游都懒得去看是谁说的。
“论人望,我抚恤孤苦,怜贫惜弱”
“论文教,我开设学院,有教无类”
“论战功,我剿匪杀寇,浴血奋战”
沈游坐着,目光触及每一个人,“你们今日能坐在这里,除却仰赖自身才华之外,也得益于我给了你们公平竞争的机会”。
她沉声道,“所以是谁给了你们错觉,让诸位以为自己可以对我说三道四、指指点点!”
全场鸦雀无声。
“至于牝鸡司晨、乾坤颠倒这样的话便不必说了”,沈游淡淡道,“实在不认同男女平等这个观点的,可以脱去你身上的皂袍,今日便算作这些人的饯行宴了”。
良久,满座皆无声。
“我等……倒也不是看不起女子”,王梁试图打圆场,“不过是担忧先生的身体。况且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一摊子事总得有人来继承”。
沈游抬眼看向王梁,轻轻的笑了笑。
“我可以极为明确的告诉诸位”,沈游环顾四周,“我与谨之不会有孩子”。
轻描淡写一句话,宛如炸雷。
“怎么会?”
“先生可是身体不好?”
别说王梁等人,连潘素等都愣住了。
“诸位应当知道我与谨之的大志向?”
在座的几乎人人都默认了沈游与周恪是想在乱世里逐鹿天下的,因为琼州府连军队都拉起来了,甚至于有了六部雏形。
这摆明了是想问鼎天下的啊!
于是众人沉默过后,齐齐点头。
“所以诸位要担心子嗣问题”,沈游笑眯眯的反问他们。
逐鹿天下最大的隐忧就是子嗣。乱世争霸,谁知道自家主公会不会在征战当中狗带,这时候有继承人自然就能够稳定军心。
众人辛辛苦苦的陪你干,就是想博一个从龙之功。你吃肉我喝汤,你登基为帝我封侯拜相。可你要是中途因为没有继承人而导致势力分崩离析,这也太坑爹了吧!
“可如果我告诉你我与谨之并没有这个志向呢?”
!!
王梁现在就感觉自己可能是真的喝醉了。你他娘的兴文教、广积粮、勤练兵,甚至主动跑去琼州府之外剿匪,大家都以为你要造反,你现在告诉我不是的?
王梁尚在怀疑人生当中,公文宣却根本不信,“既然大人与先生均无此志向,那不知二位志在何方?”
“诸位如何看待陛下?”
周恪终于插话了,但他把话题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在座众人却不肯说话了。从前大家默认了要造反的,对于这位皇帝自然毫无敬意。可现在你说不造反了,那这意思几乎就是要当一个忠臣能吏,这时候谁还敢说皇帝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