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穆骁之心,自然是想将颜慕扔在香雪居中,任他自生自灭,想让顾琳琅往后眼里心里,只装着与他的孩子,只在意与他的孩子,将与颜昀的孽种,忘得一干二净。他沉默不语时,又见顾琳琅眸光依依地看他,颤声的请求,似将哽咽,再一次向他追问道:“阿慕,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们”两个字,多少取悦了穆骁,他听顾琳琅说“将阿慕一人留在这里,无法安心”云云,看她神情担忧,想她若是因为思念颜慕,在宫内不安心到终日以泪洗面,身体就会更加柔弱,容易生病,她一生病,她腹中孩子就要跟着受苦,将颜慕强行留在香雪居里,到头来,倒是会苦了他的亲生孩儿了。
如此一想,穆骁也只能僵着脖子,微点一点头道:“走,他坐后面的车走。”
琳琅见好就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强要阿慕与她同车同行。她顺默地扶着穆骁的手,上了马车,见车厢内确如穆骁所说,陈设绵软,暖意融融。穆骁上车后,将她拥在怀里,就像那一日,去往琅山那般。他人看着,似是心情不错的样子,柔抚着她的手,笑问她道:“冷不冷?”
琳琅微摇了摇头,“不冷。”
纵说不冷,穆骁还是令顾琳琅依在他的怀中,用身披着的大氅,将她裹在他的身前。他的女人、他的孩子,这样拢臂一裹,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怀中,令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充盈与满足。
琳琅微抬眸光,暗看穆骁神色畅快,双目笑意明亮,并没有将要名裂的担忧与畏惧,看着是真要疯到底了。
……那就由他疯到底吧。比起彻底失去顾琳琅的身份,被逼假死入宫,这样光明正大的入宫方式,相对来说,有利于她。且,穆骁这样做,是自毁声名,自失人心。不必她向世人揭开穆骁的虚伪狠毒面目,穆骁就自爆在人前,向世人表明,晋朝御座上的天子,并不仁义清明,他实是一个强夺人妇的失德之人,一个容不下禅位旧帝的伪善狠辣之人……
……如果她此刻,坚持不肯随穆骁入宫,依穆骁性情之反复无常,也许他之后,又会逼她假死入宫,她就会错失一次能够“活着”的机会……现下光明正大地让世人见证着,活着入宫,比之一世被秘密囚在密室之中,再见不到穆骁以外的人,虽自由仍是有限,但终归还有谋事的可能……
静默地,琳琅“认命”地依在穆骁身前,垂眸不语。天子御令下,精兵拱卫的华丽马车,在寒瑟晨光中向前驶去,香雪居前,颜慕站在刺骨的冷风中,望着马车渐远,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手。
攥在他手中,磨得他掌心生疼的,是一把黄铜钥匙。这把钥匙,是娘亲之前给他的,娘亲说,这是爹爹留下的最后遗物。他一刻也不曾忘了他的爹爹,一刻也不曾忘了要为爹爹报仇雪恨,要救娘亲脱离苦海,而在那一天到来前,他可以忍受一切屈辱。
从前他是那座皇宫中光鲜的小主子,而此一去,他将活在无尽的耻笑中,将在穆骁眼中,有如低贱奴仆。他知道,但还是要去,他不能将娘亲一人丢在那里,他要离穆骁越近越好,如此来日,那柄复仇的利剑出鞘时,才能刺得更深更狠。
“公子要保重身体”,因为穆骁下令,香雪居旧仆中,仅素槿可随夫人入宫,季安无法随行侍奉公子。他担心年幼的公子,无法在晋宫保全自己,只能在公子临行前,殷殷叮嘱。
而公子,似自君公离世后,便长大了许多,抑或说,是褪下了从前有父母相护时的温软外壳,展露出骨子里的坚勇顽强。公子的眸中,没有恐惧和彷徨,只有隐忍和坚定。季安望着这样的小公子,仿佛望见了许多年前的君公。他一直知道公子并非君公亲生,在看着小公子一日日长大时,也从未觉得公子与君公有何相似之处,但这一刻,他在明明清醒时,却不由生出错觉,感觉眼前的公子,真的继承了君公的骨血,似是当年那个欲杀暴君、为父报仇的小男孩,再次站在他眼前。
因此微怔的季安,一时竟没听清公子在说什么,他见公子唇齿微动,忙醒过神来,恭声请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颜慕再次低声道:“找一道密匣。这道上锁的木匣子,应就藏在香雪居某处,我和娘亲都试着找过,但都没有找到,往后,你留守香雪居时,再试着找一找。我会每隔一段时间,设法出宫回来一次。”
“是”,季安忙低声应下,“奴定全力而为。”
大晋初年腊月二十三,在离晋军克京整整一年时,晋军统帅穆骁,再次进入皇宫。去岁此日,他是以晋侯的身份,在攻下长安后,入宫去见楚朝帝后,而今朝,他是大晋朝的天子,携着昔日的楚朝皇后,同入丹凤门,进入晋宫。
一石激起千层浪,天下哗然,朝堂为此热议如沸,劝谏折子,如冬日里飘不尽的雪花,成日飞向御殿。
琳琅虽看不见那些折子上,具体写着什么,但大抵能猜到其中内容。她看穆骁在翻开那些折子时,往往只暼一眼,就放到一边,似并不将前朝压力,十分放在心上。在看得烦时,穆骁就会起身坐到她的身旁,饶有兴致地同她讲,他又为孩子翻了什么书,想了什么好名字。
在被穆骁带入宫中后,琳琅就住进了御殿。穆骁日常除往正殿上朝、往御书房与朝臣议事外,大多时候,就同她待在一处,连批折子时,也离她离得不远,常常看上一阵折子,就抬头笑看她一眼。
白日里这般,尚有一段距离,不致十分熬人,但到夜里,穆骁总是不召妃嫔侍寝,总要与她这根本不能侍君的孕妇,同榻而眠,就令琳琅,感到十分窒息。
枕边之人,是杀夫仇人,琳琅如何能与这样的人,安睡一榻?!当灯火熹微,她在幽暗帐内,听着枕边人轻微的呼吸声时,一阖上双眼,就会在无尽的黑暗中,想到那碗冒着热气的肉汤,想到那间鲜血淋漓的牢房,锥心刺骨的恨意,与不得不隐忍的杀意,常令她睁眼到天明。
如此一段时日下来,自然身体有损,谢太医在诊出她休息不佳后,回禀穆骁。穆骁冷脸看她许久,倒也没说什么,只这一夜,她将上榻歇息时,未如往常见到穆骁。
琳琅想,穆骁应是正召某位妃嫔侍寝,抑或在宫中某处摆宴,同宫内的美人们,欢饮纵欢。穆骁本就是好欲之人,这些时日,白日夜里,都同她一处,已旷了许久许久,这时见她因与他一处,难以入眠而身体不佳,有可能会影响到他心爱的孩子,自然也就不在她面前,装什么“只喜欢与你生孩子”,立去寻别的女子,试着生儿育女去了。
孩子,她与颜昀的孩子,一再帮她解脱困境,就像是她的小福星。
难得清静的一个夜晚,幽暗的灯火下,琳琅卧榻轻抚着腹部,眉眼间尽是为人母的温柔。平日里穆骁在时,她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不敢,生怕穆骁疑心孩子不属于他,唯有此刻,她只身一人,在幽色的掩饰下,方敢如此。
渐,困意悄浓,神思幽恍,轻抚着腹部的琳琅,恍惚感觉记忆飘忽,好像某个时刻,她也似这般,在暗色中,无声轻抚着腹中孩儿,那孩儿……是未出世的阿慕,而幽色中,有人轻步走近,是……是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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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回忆
因为失忆症的缘故, 琳琅完全没有怀有阿慕的记忆,那期间的事,自也是半点都不记得。但这时, 当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身处在幽殿寂榻上, 轻抚着腹中怀有四月的孩儿时, 这样的情境, 让她在困意渐沉时,恍惚陷入曾经的相似场景中。
也是这般深夜岑寂、幽殿暗浓, 万籁俱寂的夜半时候,她似因心事沉重, 毫无倦意,孤衾冷枕地只身卧榻,静默无声地, 轻抚着她微隆的腹部,感受着她腹中的孩儿。
孩儿, 不是她与昭华未出世的女儿,而是阿慕,纵还是记不起当时事, 但她能忆起当时的心境, 一壁是对腹中孩儿的爱与期待, 她期待他|她来到世上, 期待做他|她的母亲, 一壁,她似正为某事而心伤,对腹中孩儿爱意愈浓,就越发心痛如绞, 她似正念着孩子的生父,为此而哀戚不已。
……为何,会因昭华感到哀戚……那时的她,刚怀有昭华的孩子不久,身边,有与她相爱的夫君,腹中,有她期待的孩子,那时,楚朝也未国破,未与穆骁这恶人,有任何牵连,可说是岁月静好、安定美满,为何心中会有止不住的哀意,让她在这无人的暗夜里,忍不住泪盈于睫……
……为什么……
昏倦的琳琅,似成为了多年前的自己,一边能感受到她哀戚的心绪,一边又似不解的旁观者,心中茫然。正哀戚并茫然时,幽色中,有人轻步走近。她无声阖上双眼,感觉那人,轻坐在她的榻边,在静默片刻后,微弯下|身,轻轻握住她搁在被外的一只手,似想将之,小心掖回温暖的锦被中。
似是这触碰,于她来说,已过于亲密,她指尖微颤地轻抽出手,睁开眼来,望向幽暗灯火中静谧的来人。
深殿似无垠的夜幕,殿中稀疏亮着的几点灯火,像是夜空中浮着的惨淡星子,光晕黯然。惨淡幽色中,她无声静望着她的夫君昭华,昭华原轻握她手腕的手,已是手心空空,他悬着手臂,僵在半空片刻后,缓缓垂了下去,望着她的眸光,也微微侧开,似是感到有些赧然,“……抱歉”,他轻声道,“我以为,你已经睡了……”
静似针落可闻,这一声道歉后,她与他,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昭华似是不知该同她说什么,而她,也似是不知该与昭华说什么。长久的静默后,昭华站起身来,看着她道:“打扰你好睡了,朕走了,你……安心睡吧……平日里有什么需要,就与宫人讲,她们都会为你安排好的……”
她看昭华将要离开,望着他的背影,终于开口问道:“为什么?”
似不止为他今夜过来、为他欲为她盖被一事,还有其他许多许多的为什么,一直积攒在她心里,在这深夜时候,向他问出。
昭华停住将走的脚步,却没有立即回身看她。他背对着她,静站片刻后,方转过身来,静静看着她道:“没有为什么,只是朕愿意。”
“朕愿意”三个字,让她的心,忽地感到很沉重,她好像一直有这样的猜测,但害怕这样的猜测,真的为真。她似是觉得自己担负不起这样的猜测,正害怕“朕愿意”三个字,证明她心中隐忧为真时,又见昭华眸中,浮起清浅笑意。
他语气轻松地笑对她道:“林琅曾坚定地告诉言昭,说她相信楚朝皇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那言昭自然,要爱护好他的臣民。若连相信他的林琅都护不好,那说明言昭这皇帝当的,真是失败透顶,不如趁早乘叶小舟、归隐世外,勿在此占着皇位,误国误民了。”
因为昭华的轻松言语,她心头的重石,如云烟渐散。琳琅不知这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怀有那样的心绪,只是在听这些话后,感觉心中一轻,那些因“朕愿意”而浮聚在心头的彷徨不安,皆无声消散开去。
她似想起身向昭华,行君臣之礼,以叩谢他的相护,但未及扶榻坐起,昭华即已转身离去,只留一句温和的“好梦”。他渐远的身影,融入幽夜暗色中,如从未来过,只一缕清淡染衣兰香,留逸在她的榻旁,静默地伴她入梦。
自昭华不幸离世后,琳琅总是难梦昭华,而今夜,在神思倦沉时,恍惚想起零星旧日之事后,她时隔三月,终于再度了梦见了她的夫君。
梦中,还是她怀有阿慕的时候,时间,好像俱在她先前恍忆之前。一时场景是在深宫,殿外,风声呼啸,细雪沙沙打窗,殿内,她倚坐榻上,似是刚从昏迷中苏醒不久,榻旁侍立着的素槿,担心地望着她,向来淡和的昭华,亦神情凝重、忧色难掩。
谢太医遵昭华之命,为她把脉诊治,却迟迟不语,在昭华再一次问他,她为何会忽然昏迷时,方颤着声恭禀道:“顾小姐体弱,且怀有身孕……”
一句话下来,深殿静如死海。她闻言惊震,心中不知是痛是喜,只是倏地落下两行泪来。昭华似也被这回复惊到,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在无言许久后,再度启齿,嗓音一如先前温和,询问她道:“你想将这孩子生下来吗?”
她垂首看向自己的腹部,不由伸手轻抚着,含泪轻点了点头。
昭华未再多说什么,只让她好好休息,让宫女好生侍奉着。他起身离开,而之后,懂得照顾孕事的嬷嬷,被派了过来,适合孕妇补身的补品,被送了过来。
陌生的宫女,向她贺喜奉承,道陛下如此看重小姐,小姐又怀有龙裔,将生下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有名分,是早晚的事。而伴她多年的素槿,看她的眸光,却没有多少欢喜,素槿似是为她松了一口气,但眸中,依然蕴有深重隐忧。
……真奇怪,素槿伴她多年,见她为心爱之人怀有身孕,该为她高兴才是啊,为何担忧……
也许那时的她,能够看明白素槿的奇怪眸光,但梦中,陷入缥缈回忆的她,对此想不明白。昏昏沉沉,梦境飘忽,又一日,天气不是风雪交加,而是晴阳高照。像是已至春日,空气中满是花的香气,她腹部也不再平坦,而是微微隆着,令她行动起来,略有不便。
嬷嬷劝她出去暄晒暖阳,道出去晒晒太阳散散步,对她的身体,和她腹中的孩子都好,有利于她日后生产。她听嬷嬷话中意思,像是她平日里,总是一人闷在这殿中,很少出去。
梦中的她,听嬷嬷的话,在宫人的搀扶下,迎着温暖的晴光,来到了御花园。在暖阳下缓缓走着走着,绕过一树绮丽春花时,正见身着玄色龙袍的昭华,向这边走来。
她好像许久没有见到昭华了,见他不由怔住。昭华亦然,他步伐微僵,在怔了一瞬后,像想对她说话,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开口的一声是,“……巧……”
彼此似是关系生疏,真有许久没有面对面地相见,这样的相遇,都值得叹一声“巧”了。她一怔后,欲如仪叩见君主,只刚一弯身,就被昭华命令宫人扶起。
“有身子的人,不必向朕行此大礼”,昭华说着又道,“朕是看折子看得有些头晕,故而出来走走,小姐……是正在赏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