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鹤年不会让你毫无防护地呆在病毒实验室这么危险的地方,他给你注射过零号病毒抗体血清,这意味着,你的体内一直都有病毒潜伏,你因为有抗体可以抗衡,但其他人却不可以——你利用了这个漏洞。”
血清就是灭活的病毒,可李鹤年病毒根本不可能被灭活,就像你永远杀不死癌症,因为癌症不是病,那是基因的变异,当你全身的细胞都变异了,想要杀死这种变异,那你就只能杀死你自己。
有时就连旁观一切的它也会觉得,她不是阴差阳错,她就是本性残忍。
可能性的叠加不代表认知能力也会提升,六七岁的孩子大脑始终是六七岁。
可在被李鹤年销毁的监控里,还没有桌子高的小女孩冷静地涂黑了墙壁上972个火柴人,冷静地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把被病毒污染的血液滴进汤锅——就因为她想逃离李鹤年,回到她母亲身边。
在看过那样一幕又目睹了几次谋杀之后,哪怕现在它被她抱在怀里哭泣,它也会想,她现在的哭泣是真的吗?是发自内心,还是鳄鱼的眼泪呢?
“为什么会这样?”
李维多张开手指又收紧: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李鹤年病毒。”
“那只是病毒啊。连细胞结构都没有的东西,怎么能打破空间和时间的维度呢?”
“人类对于自然界所有的理解,不就是基于最简单的电化学反应吗?三维世界和四维世界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更高维度的生命与我们的区别,也不过就是生理基础不同而已。三维世界的生物每次只能看到二维面,无数个二维面组合在一起,你才能在大脑中建立起物体的三维模型,你才能’看见’三维,因为我们通过眼睛接收特定频率的电磁波,也就是光,来’看见’世界。
可四维生物不一样,它们能看见每一样东西的细节,你从一个方向,只能看见桌子的一个面,它们看见的是桌子的三维结构,包括木头内部的每一个缝隙和每一条纹理——它们的世界里外平行,因此没有遮挡,就像我站在里面,可我挡不住你的视线。因为他们根本不依赖电磁波来’看见’,它们的’大脑’有另外的接收和解码方式,这就是生理基础的不同。”
一只蚂蚁爬到李维多的手指上,这据说是二维的低劣生物,爬上了三维生物的尖端。
李维多抬起手,拇指和食指合拢,蚂蚁在她指尖挣扎了一下,被碾碎了。
风吹过,尘埃扬起,就像它们是真的一样。阳光落下来,夕阳已至,就像它们是真的一样。
原来没有东西是真的。
一切,都不过是她的幻觉而已。
“所以,可可,你知道李鹤年的0号病毒打破了什么吗?”
小熊怜悯地看着她:
“它打破了你的基因。”
李维多没有说话,她面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
“我们假设时间存在,把它当成一个不可变的寂静常量,那么人的生长衰老死亡本身是一个连续的、不可逆的过程——生长不可逆,衰老不可逆,细胞的所有分化也不可逆,也因此你的大脑会认为,时间在一往无回地向前。”
“可被李鹤年病毒感染的你,胚胎干细胞不仅能分化,还能反向分化,甚至你的思维能决定你到底是向后衰老,还是向前变成受精卵——你看,现在,你的时间观混乱了,你的大脑又会怎么判断和解析这个世界呢?生理基础的改变,带来的是一切的改变。”
“世界不是一切,你才是一切。”
“病毒重塑了你的思维方式,重塑了你看这个世界的滤镜。”
——我们对空间和时间的感知是一层滤镜,其根本还是由生物和意识决定,
——可可,你知道时间维度吗?
——可可,我们会重新开始。
李鹤年在她小时候带她去旅行,去大海,去荒漠,白色扁平的美式轿车,雨刮器哗啦哗啦地刮着,他坐在雨帘之前缓慢地给她讲宇宙与时空,她被圈在他怀里,不停扭动,又被他摁回去,他——她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李鹤年要给她讲这么深奥又无聊的东西,她才八岁,她想去玩泥巴。
爸爸。
她看见李鹤年的影子在绯薄的日光下消散。她花费了一生逃离又去追逐的东西,这一刻终于彻底消失了。她的父亲,消失了。
爸爸。
原来她从来就没有过爸爸。
原来他们只是在无限时间线交错的可能性里,偶遇而已。
“这些可能性往不同方向蔓延,就像薛定谔的猫。”
小熊说:
“对于大部分人,他们是打开盒子的状态,而对你不是,你在那个盒子里,所有的事件对你来说是无数种可能叠加,这些可能和事件导致的结果,同时存在。”
“她是谁?”
“谁?”
“我今天凌晨梦里看到的那个女孩。”
“她是李文森。”
“李文森是谁?”
“是这座岛上ccrn研究所的心理物理学研究员。”
“她的研究所也在这座岛上吗。”
“李鹤年研究所和她的研究所同时存在于这个岛上,没有时间先后之分,因为时间不存在。”
“世界上有这么多岛,为什么偏偏是这座岛。”
“因为这座岛,是五维空间的遗骸,你梦里看见的那个女孩,是五维空间本身。”
“什么意思。”
“是她创造了零维空间,而这零维空间衍生出了我们所能看见的五维空间。”
“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明天凌晨。”
小熊说:
“你今天逃出来的时候,听到她敲墙壁的声音了吧?等太阳落山,月亮升起,等凌晨三点,在你隔壁房间,她被洪水,冲进大海。”
作者有话要说:天啊,我是鸽了一个月吗
第151章
李维多怔住。
明天凌晨?
居然是死于明天凌晨?
那她怎么会看见她漂浮在海面上眼球都被吃掉的尸体?就那腐烂程度,至少死了好几个月了。
“当然’明天凌晨’,这个表述是不准确的,我再说一遍,时间观念只是你的生理基础对世界的一种解码方式,时间是不存在的,所有的事件就像是音符已经写在了曲谱上,你可以弹奏上一个音符,也可以弹奏下一个音符,你可以弹奏时间长河里的任何一个音符。”
小熊说:
“你在她坠入爱河之前,看见她的动摇,在她死亡之前,看见她的尸体。”
李维多怔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想问这个。”
“因为你曾问过我。”
“我为什么会梦见她?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她凌晨死亡,与我有关吗?”
“有。”
小熊说:
“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或许永远不会告诉你。”
午后的阳光洒落,丝绒般轻柔。褐色树枝上,枝叶弯过腰去。很久以前的每一个午后都是这样,没有鲜血与阴谋,也没有人会去怀疑时间存不存在,时间是如此习以为常的东西,确定得像蕨类植物的孢子静静生长。
李维多想起她逃离研究所时,那阵敲打墙壁的声音。
敲击声越来越弱,最后静止不动了。
她按住胸腔,无端觉得疼痛蔓延上来。想着那个女孩,她想传递什么信息呢?她害怕吗?她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呢?
“她真的死了吗?”
“她死了,但她依然存在。她的死亡和你逃出研究所,这两件事是音符上的重叠,像一个和弦。它们确切地发生过,又同时确切地没有发生,它们的起因,同时存在,结果,同时存在。她的死亡不是在你之前,也不是在你之后,对于她而言,世界不存在时态,过去、未来、将来,同时存在。”
李维多蹲下拎起小熊断裂的头颅,与它平视:
“她现在在哪里?”
“在你这里。”
“在……我这里?”
“你的脑海里有一个房间,思维是神经元的编码,我保存了她的编码,那段编码藏在你的记忆里。”
“所以我才能在梦里看见她。”
“对。梦是对记忆的重新整合,你的表意识并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段记忆,但是你的潜意识知道。”
“她还能活吗?”
“我不知道,只有你知道。”
“我?”
“你要找到那个房间。”
“什么房间?”
“她藏身的那个房间,那个房间没有门,只有一扇窗,你找到那一扇窗,就找到了入口。”
“可那个房间只存在于我的记忆,并不真实存在啊。”
“你还不明白吗?没有真实存在的东西,也没有不真实存在的东西,所有的’真实’都不过是大脑对’真实’的编码。”
“我怎么找到那个房间?”
“你给自己留了信息,但你很狡猾,你很擅长用各种事件掩藏真实的信息,或者把信息包装成另一种目的混淆视听,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把信息留在哪里。”
“胡说,我今天才知道一切,我怎么可能提前给自己留信息?”
“你还是什么都没明白。”
小熊盯着她的眼睛:
“但你会明白的,你每一次都会明白……当然,即便你找到那个房间,你也未必救得了她。”
“为什么?”
“因为五维的空间是没有尽头的,它有边界,但是没有尽头。以普通的时间观,从李文森死去到现在的那短短十二小时里,她可能只经历了一秒钟,也可能经历了无尽的漫长岁月。”
无尽的岁月,无尽的等待,没有人说话,没有任何机体的反馈。她可能还活着,也可能已经在没有尽头的时间里发了疯。
但她还存在。
就像火焰熄灭了,火焰曾经发出过的热量却永远存在。
小熊塑料眼睛里没有情绪,只有这样凑近去看,李维多才确定它之前表露的那些情绪不过都是程序的指令而已。它的眼底是一片荒漠,没有任何情感,它不可怜那个叫李文森的女孩,它也并不怜悯她。
它只是程序而已。
可谁又不是程序呢?
人类吗?人类只不过是更粗劣的程序啊。
李维多把小熊随手扔到地上,自己也在地上坐下来:
“所以我只是她的载体对吧?你们为什么挑中了我。”
“不是我挑中你,是你挑中了她。”
“那你呢?”
李维多躺下来,泥土里有细小八足的虫子游动似的爬过,她闭上眼,仿佛听见地脉震动的声音,又仿佛听见时间走过,时间像一只细小八足虫子一样,从她耳边游动似地爬过。
“你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你不属于陈利亚,也不属于李鹤年,他们不是你的主人,你的主人是谁?”
“你。”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李维多就算不睁开眼、不抬起头,哪怕化作骨灰,她也能认出那个声音。
陈利亚从黑色的手杖落在她耳畔,带动的风拂起了她额边的碎发,又轻忽地落下。像时间尘埃落定。
“我也问过它这个问题,它说,它的主人,是你。”
……
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风,将她的长发如枯叶般卷起。陈利亚站在船头,望着远处蓝到近黑的大海,他怀里搂着李维多,下巴抵在她肩膀上,身后曹品面色苍白,还有点仓皇。
船慢慢靠岸。
李维多隐隐看见了岛上研究所的地标,这是供直升飞机辨认方位用的。
她又回到了原点。
她又要被关起来了吗?李维多站在原地没动,觉得不能接受又难以置信,恨意像潮水一样覆盖上来,大脑飞快地想着对策。
“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陈利亚向前走了几步,不再是搂着她的姿势。李维多半边身体露出来,曹品才看见她手腕上原来捆着绳子。
曹品脸色更白了。
白色浪花卷动黑色的沙砾,轮船像海上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巨大的金属阶梯放下。陈利亚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她。
他一手握着黑色手杖,一手牵着绳子的一端,从上面一步步走下来。
“陈利亚!”
李维多站着没动,绳子紧绷起来,她咬着牙想后退,却扛不过他的力气,被扯倒在地,又被绳子扯着向前滑了两米。
曹品闭上眼,不忍再看。
李维多爬起来,绳子又是一扯,她缚着双手,被踉踉跄跄地扯到他身边。
“跟上。”陈利亚说。
“你不是我爸爸。”
李维多看着他的背影,眼泪说掉就掉:
“我爸爸不会这么对我。”
“你从来没有爸爸。”
陈利亚一把把她拽到身边,拉着她的领口迫使她只能踮脚看他:
“我遇见你时你一无所有,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的学识,你的性格,你穿过的每一件衣服……你是我一点一点塑造出来的,你却想离开我。”
他松开手,神情冷漠而轻蔑:
“你休想。”
李维多眼泪没有了,她就像一个水龙头,需要的时候哗啦啦的流,不需要的时候一滴水没有——果然都是假的,假的。
她一路被陈利亚扯着走过金色的沙滩,扯着走过幽深黑暗的地下隧道,扯着回到那座监狱,回到她被关了半年的那座小房间。李维多被甩到床上,床下老研究员的血已经被擦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