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像命中注定。
命运,又是命运。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只熊。
一只破旧的玩具熊。
她知道它会说话,是一只过于聪明的人工智能,但它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它向来只和陈利亚说话。
可这一刻,这只叫伽利略的小熊,静静地躺在荒草与泥土间,躺在它根本不应该出现的荒岛之上,对她开口说道:
“下午好,可可。”
“……伽利略。”
她望着它棕色斑驳的塑料眼睛。它看上去非常廉价,以至于她一度疑惑过,这只小熊为什么会出现在陈利亚身边——毕竟陈利亚是那种每□□服的线头都要和袜子搭配好颜色,去菜市场买菜都要专门设计一个购物袋的顶级龟毛。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要问你,我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你出现在这里。”
小熊说:
“你为什么会现在这里?”
“我是因为……”因为怎么呢?因为风向?因为海水的流向?因为突然有蛇窜出来?还是因为……命运?
“你知道我会来这里。”李维多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你知道我会逃出来,你知道海风会往哪边吹,你知道船会往哪边飘……你知道我。”
“我不知道。”小熊说:“是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一切。”
小熊说:
“你是奇迹。”
“陈利亚在哪?”
“他生病了。”
小熊说:
“世界上感染这种病毒如此之久的人只有你和他,他别无选择。你不是说你疼吗?他花了半年的时间在自己的身上做实验,成功了,再用到了你身上。”
它的语气就像一台莫得感情的ai,但李维多莫名听出了一种责备的味道:
“你现在不疼了吧?被病毒感染后那种无时无刻的疼痛是不是减轻了很多?”
树缝间有光线漏下,模糊仿佛是粼粼水面的倒影,水面在上,而她在下,那一点光穿透了厚重的落叶和泥土,落在泥土下的她身上。
她身上的病号服在荆棘和灌木不断地拉扯间,宛如一块破布。李维多想起她杀死陈利亚之前,他坐在窗户下浑身是血,她离开前转身回头的那一刻,他眼底倏忽亮起的光,像有人冬夜里为他点燃了一根火柴。
可当时,她只是走到他身边,伸手拉下窗户的铁栓,让致命的液化石油气能更浓郁一点。
“愧疚吗?”
“不。”
“他爱你时,能为你付出一切,他恨你时,也能为你付出一切,可你却无法爱他,你甚至想杀了他。”
“我只是把他给我的东西还了回去。”
“他没有要你的命。”
“他要过,他为我注射过死刑。他杀我一次,我没有死,我杀他一次,他也没有死,我从来没有想把他拉进这一滩浑水,是他自己要绑着我,我为什么要愧疚?”
李维多说:
“我没有愧疚。我是分裂性执念的神经症患者,我的感情没有中间值,只有爱,和不爱,恨,和不恨,没有愧疚。”
小熊不再说话,李维多扯下刺进膝盖里的一根小木刺:
“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他最好不要在这里。”
小熊长长地叹气:
“你选择出逃的时间不大凑巧,现在是他最关键的时候,他这48小时不能离开药物,否则会有严重后遗症,甚至死亡,真正的死亡。”
……死亡。
“但你了解陈利亚,如果发现你不在了,他一定会中断一切,过来找你。唯一救他的办法就是你现在立刻回头……回到他身边。”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是你自己计算出的结果,还是陈利亚给了你终端命令?”
“回去吧,回去他身边。”
“陈利亚知道你在这里吗?”
“去找他吧,去救救他,去爱他一次。”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你真的不去看看我们的利亚吗?”
“……”
李维多受不了这种鸡同鸭讲,掉头就走。
小熊在她背后喊:“你要去找他吗?”
李维多头也不回。
小熊继续喊:“这真的是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你们的每一次交错相遇都是有人用巨大代价换来的,错过这一次,你们就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谁付出的代价?什么代价?”
李维多停下脚步:
“什么叫’重新来过’?难道以前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
“你从来没有觉得矛盾吗?回想一下你生命中发生的那些事,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好像人生就是受别人技巧的操控,而这操控人的逻辑还出了错误。你的生活,就像傀儡在演剧本,而这剧本却左右冲突……你从来都没有这种困惑吗?”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还有一更
第149章
李维多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这里有种她不熟悉的惧怕让她为之寒噤。她的大脑敦促着她立刻离开,好像她再听下去,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李鹤年教了你很多年基础科学,虽然你从来没学会,但他尽力了。”
破烂小熊说:
“不要用计算机的思维来理解这一切,要用物理和生物的思维来理解这一切。可可,人类带着滤镜看世界,而现在,你要把这层滤镜脱下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记得你梦里,那具浮沉在大海间的女孩尸体吗?”
李维多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梦?”
“这不重要。你梦里那个女孩,她曾经真实存在过,她的身体就死在你隔壁房间,当时海水倒灌进来,把她的尸体冲向了大海……曾有人耗费了一生去寻找她,可却一无所获,那个人现在还在等她。”
“不可能。”
李维多想起凌晨时分,她出逃前那阵来自隔壁不存在房间的敲门声:
“我隔壁没有房间。”
“你看到的只是你看到的,你看不到的地方,每个空间里都叠加着无数空间。”
“就算这样,那个女孩她也不可能是死在这座岛上,研究所当年的实验对象里,只有三个实验体是女人,每一个女人我都记得,没有她那么矮的,研究员和行政人员但每一个女人我也记得,她们的人均在40岁以上,没有那么年轻的,而且那个年代的女人,因为劳动,胸肌很厚,所以她们胸都很大,没有那么小的。”
小熊:“……”
小熊震惊:“她的身体还没腐烂?你还能看到她的胸?”
李维多:“没有,她的内衣没有腐烂,我目测了一下。”
小熊:“你为什么要目测这种东西。”
李维多:“又不是只有男人看女人第一眼是看胸,很多女人看女人第一眼也是看胸的好吧。”
小熊:……
小熊:“事情是这样,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们的眼睛只能接触到来自自然界的电信号。光经过我们的眼睛,变成电信号,再传导到大脑。我们的大脑就像一台电脑解码器,对于这些电信号,大脑可以选择这种解码方式,也可以选择那种解码方式,但是漫长的进化中,我们的大脑思维模式被固定了,所有的三维生物只剩下一种既定的思维方式,但在更高层级的空间展开中,你就会发现每一个粒子都是是无数空间和可能性的叠加,这就像一个黑箱,但是打开箱子之前,你无法测准——就像你梦里的那个女孩,她的确没有死在你隔壁,但她也的确死在了你隔壁,她既死在这座岛上,又没有死在这座岛上。”
李维多:“我不能理解。”
小熊:“……”
小熊感受到了被鸡兔同笼支配的恐惧。
“为什么要和我玩绕口令。”
“我没有和你玩绕口令。”
“那她怎么可能同时既死在这座岛上,又没有死在这座岛上?”
“你根本没有理解我说的任何话——因为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单一状态的原子,就如它们总是同时既是光又是粒子,总是既具有粒子性,又具有波动性,就如猫总是同时既死亡,又活着。”
……
小熊看到她脸上一片茫然不明所以的神情,第三次感受到了李鹤年永远教不会她鸡兔同笼数学题的心情。
现在的感觉就是很累,很疲惫。谢邀。
“这样,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就明白了。”
小熊孤零零躺在地上,只觉得朽木不可雕也。李维多也觉得这个老师实在太不合格了,冷眼看着,完全没有把它拉起来的意思。
“第一个问题,可可,你小时候为什么不喜欢李鹤年?”
李维多没有去回想,很快地说:
“因为他不让我见妈妈。”
“他真的不让你见妈妈吗?”
“真的。”
“你确定吗?”
“确定。”
“好。”
小熊又说:
“李鹤年隐姓埋名做小学老师的那段时间,你妈妈经常给他送汤?
记忆开始出现画面。
可是画面中有裂痕,这里有地方不大对,但她却抓不住那不对劲的地方在哪。
李维多按住眉心,这一次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对。”
“你们住在学校旁边的家属房里?”
“对。”
“那时候你被你妈妈关在阁楼上,整个学校的人都知道李鹤年有一个美丽的妻子,还有一个生病不能见人、会把狗皮剥掉的女儿?”
“对。”
“长街尽头的老房子里有个小花园,花园里有个池塘,你妈妈每天都带着你去那里玩,有一次你在食堂边玩不小心掉下池塘,你妈妈却在岸边抽烟,冷冷地看着你,却不救你?”
“……对。”
“所以’你、李鹤年、张秋曾一起住在长街尽头老房子’这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对。”
她开始发现问题了。
李维多脑海中像有一条钢锯在来回拉扯,而小熊还在继续说:
“这个事件翻译过来,就是你、李鹤年,还有张秋,当时必定住在一起……所以按道理,张秋每天都能见到你。”
小熊倒在地上,琥珀塑料眼睛盯着她:
“那么可可,你告诉我,李鹤年到底是怎么做到,同一个时刻,既允许张秋见你,又不允许张秋见你?”
……不对,不对,这不对。
不是这样的。
西班牙还是意大利曾经发生过□□,要求立法禁止把金鱼放在玻璃鱼缸里,因为被鱼缸会折射光线,金鱼透过玻璃鱼缸看到的外面世界是扭曲的,它将永远认为这扭曲的模样,就是世界本身的样子。
她此刻就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这样的一座鱼缸里,玻璃粉碎在她四周的同时,碎玻璃渣也迸溅进了她的眼睛。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个问题,二十年前,实验室因为泄漏事故死去的那972个人,凶手是你吗?”
“这件事情你们还要问我几遍?我没有杀人,我当时七岁不到,研究所里所有的肉类不能沾血,他们只能吃合成蛋白肉,里面不带血细胞……谁能提前知道那天中午的肉类沾了血?谁能’提前’知道未来,这又不是科幻小说。”
小熊说:“OK,那么病毒扩散以后,研究所被彻底封闭,没有人能再进入,直到被陈利亚开启,对不对?”
李维多咬住一根指甲:“……对。”
“也就是说你在墙壁上画那972个火柴人,是在病毒扩散发生之前。墙壁上画的972个小人,对应研究所里972个实验体,每死一个人,你就涂黑一个人。”
李维多开始在空地上走来走去:“……对。”
“那么,既然那972个人不是你杀的,你又无法在他们死后进入研究所,可可。”
小熊盯着她,怜悯地说:
“你为什么要提前涂黑那972个人?”
“……”
“就在他们死亡前夕,墙上那972个小人全部被你涂黑了……难道你提前知道他们会死?”
“……”
“还有张纯,那个被何双平压成两半的女孩,你真的能确定自己不是凶手吗?你对她的死如此愤怒,这个情绪我相信是真的,因为张纯太像年轻时候的张秋,说起来她们还真有点血缘关系……你根本不能容忍一个像张秋的人在你面前被人谋杀。”
李维多居然能从它那双塑料的眼睛里看出冷肃的神色,它盯着她:
“但别忘了,最后也是你,眼睁睁地看着张秋在你面前跳楼。张纯死之前,你不是给她送了’便当’吗?你还曾与她郑重其事的告别……如果你不是凶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