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多伸出手。
她指尖刚触到门面,书架之间,忽然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
这昏暗的灯光给人错觉,李维多下意识后退一步,眼看就要撞到书架,那只手向前一拉,她踉跄一步,撞进一个染着清香的怀抱。纸莎草、树莓花和土耳其玫瑰。
像一朵月桂,终于落下枝头。
而他站在树下等了许久,终于等它落进他的手心。
……
李维多惊魂甫定,抬起头,就看见陈利亚站在她面前,一只手还握着她的手腕,神色难辨。
四周静谧到不可思议,他看着这朵自己撞到他怀里来地小桂花,手指微微握紧。
紧到她觉得有些疼痛了,开始挣扎,才听他轻声说:
“李可可,你真的没有出过国?”
“我真的没有出过国。”
“不要和我撒谎,你撒不起。”
“……我真的没有撒谎。”
“我会查出来。”
他看着她,目光深得,似乎要把她从那团模糊的光幕里拉扯出来。
他那双美丽的眼睛,像藏着迷雾,只是这样对视,就有醉生梦死的味道。
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李可可,我会查出来。”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她终于忍不住,弯折手腕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可她微小的力量,就像螳臂当车,不管怎么挣扎,他都纹丝不动。
“我没出过国,这辈子都没有,祖上三代都没有。不信你可以去公安边检出入境办事处随便哪里去查我的出入境记录……陈利亚,你说我随时可以辞职,现在还做不做数?”
“做数。”
他盯着她,好一会儿,终于慢慢放开她,她这才看见他另一只手上还拎着一盏灯。
不是,一个瞎子,为什么走到哪还要拎着灯?
“但你不会辞职,李可可。”
李维多气笑了:
“你又知道了?”
“嗯,我知道。”
他恢复了平时的神色,清冷而淡漠:
“我以你的朋友为筹码,算是得罪了你。而你是我见过的,报复心最重的人之一,不把我的价值榨干,不会轻易离开。李可可,你答应来我身边,不单是为了阻止你室友入狱,就凭几张信用卡,我还威胁不到你。”
“你说清楚,我报复心怎么就重了?”
“你都把’走着瞧’3个字写在脸上了,还需要我怎么说清楚?”
“……”
李维多又被气笑了:
“你是不是高估了你自己?你还没重要到能让我报复你,陈利亚,不是你用信用卡威胁我,我现在怎么可能在这里?难不成是图你的美貌?”
“何双平。”
他说话很轻,却如玉石落地,从容且笃定:
“你是为了何双平。那天你在洗手间里偷听,知道我正协助警方做密码破译,你为了探听警方调查何双平的第一手信息,才答应来到我身边。”
李维多抬起眼,阴郁灯光,晦暗不明。
“我都不知道,我和何双平居然有这个交情。”
“目的我暂且不清楚,但我听过你的声音,李可可,就在你被朴浦泽审讯的时候。”
陈利亚转身朝外走去,手中灯随着他的步伐,居然几乎不晃:
“否则你以为,良渚那天,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地下室?”
“……”
“你的指纹,早就留在你最初签字的那只笔上,你的身体数据,伽利略就可以获得,我何必多此一举?当然,其中也包含着我偶尔喜欢亲自来的部分,但这不是主因。”
“……”
“所以李可可,别太得意。”
木制隔板割裂灯光,他的背影穿过一道一道的光和影,轻声说:
“我可以被你利用,也可以被你当做棋子,但你至少要知道,是谁在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已卒
第33章
你见过殷商之前的神吗?
神的每一双眼睛,都朝外凸出,神的每一张脸,都似笑非笑。
……
李维多一直到吃饭的时候都没有说话。
陈利亚的晚餐非常丰盛,但居然比早上还素,唯一的肉类是两条鱼和一道贝类。李维多经过狗的房间时才发现,那块牛肉是煎给牛顿的。
隔着宽大长桌,他面前林林总总摆着数十道漂亮菜品,而她面前,孤零零地摆着一碗……糊。
看着委实有点凄凉。
她端起杯子的时候,不知触摸倒了什么,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在他的目光下,勉勉强强吃了五分之一,已经有点生无可恋,陈利亚这才抬了抬手。
曹品给予她谴责的一瞥,不情不愿地把菜都撤下。
“为什么不说话?”
他拿起纸巾擦擦嘴:
“你不是很喜欢制造噪音伪装人设?”
“不敢吭声。”
李维多坐在椅子上,有点乖: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我怕又被你抓住把柄,然后再故意带我去看什么何双平死时留下的纸条,东搞西搞降低我的戒心,专门给我一个杆子让我往上爬,结果还反咬一口变成是我在给你下套,最后,哦豁,还要被你将军。”
陈利亚:“……”
算了,颠倒黑白是她的本性。
“但我和何双平祖上八代真的半毛钱关系都没有。许尽忱刚组建公司那会儿,我打印个文件都能被何双平骂成狗。说来有点恶毒,但我的确偶尔希望他意外暴毙,胜过希望他长命百岁,怎么可能为了这么一个人把您当做棋子?您人这么好,我又不是有眼无珠。”
李维多小口喝着水,大概是习惯性把他当成了那个在他窗外亲吻她的老板。随便给他点甜头顺顺毛,就能让他忘记自己是谁。
隔了一会儿,她似乎又觉得决心表得还不够:
“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必须立刻向您辞职。”
“……”
顺毛手法太熟练,一看就是已经在别人身上练习过千百次,现在又在他身上如法炮制。
陈利亚有点冷淡地拉开一罐可乐,没接她的话:
“既然对他没兴趣,那你应该也不想知道,何双平死时留下的纸条是什么意思了?”
“不想。”
李维多说:
“是不可能的。”
陈利亚:“……”
算了,出尔反尔也是她的本性。
“正常人总有好奇心,可你强势而我弱势,万一我娱乐到你,你不想认账,怎么办?”
她那个“办”的尾音拖的又长又糯,像棉花糖长长的糖丝,一圈一圈绕在空气上。
但这个手法,她也用过很多次了。被审讯时,每当她想给朴浦泽下套,尾音也会变成这样。
小狐狸。
还是懒到连脑子都不愿动的那种。
綡玘整理“这个问题问得真有价值。”
陈利亚抿了一口可乐,灯光下,五官淡漠精致不似真人:
“如果我不想认账,你能怎么办?”
李维多:“……”
半晌。
李维多放下杯子,淡淡道:
“何双平是被谋杀,谋杀人是我老板,许尽忱。”
“杀人动机?”
“功高震主。”
“你前上司,是如何凌晨两点把死者骗到楼顶?”
“项目上市问题。”
她说的很快,似乎怕再拖一秒,这些话就无法说出口:
“许尽忱无法插手何双平的M&A项目,甚至连他的资金流都不清楚。于是他从三个月前开始着手风投,却选错了负责人,刘梃清做VC的路数都是别人玩剩的东西——广撒网,多处押注。就像当年红杉资本,既投资美团,又投资饿了么,既投资聚美,又投资唯品会,然后坐山观虎斗,谁赢都稳赚不赔,实在两边斗到要把钱烧光了,就让他们合并。”
就像美团和大众点评。很神奇的两家公司,居然选在2月14日合并,推手还是阿里巴巴,她简直可以脑补十万字总裁文来描述这三个CEO之间不得不说的凄美故事。
可问题是,许尽忱没有钱了。以他的财产,根本支撑不起这样烧钱的投资法。
所以——
“所以一个月前,许尽忱把名下两家最大的线上教育平台借壳上市,名义是增发股份圈钱,实际上,是想趁何双平在国外,置换资产架空对方,何双平听到风声,半夜匆匆回过,急于找许尽忱理论,才被引上顶楼。”
“接下来,你是不是想告诉我。”
陈利亚修长手指握着可乐罐,漆黑眼眸,宛如塌陷的黑洞:
“何双平死的那天,正是这两家壳公司上市的时间?”
“……”
哦,不好意思,她刚想说这个。
有逼格的话都被他讲完了,敢情她铺垫了这么久的气氛,都是为了让他耍帅?
“不是告诉,而是事实,两件事都发生在2018年9月13日。”
“可如果许尽忱的杀人动机是夺权,如何解释何双平死前没有任何挣扎?”
“我看了监控曝光的照片,他死亡时头朝下,颅骨基本粉碎。高坠案件法医能鉴定的本来就不多,如果是许尽忱出其不意,从后面击杀了他,两次撞击时间相差不长,分辨不出来也有可能。”
“现场没有凶器。”
“许尽忱带走了。”
“监控没有拍到他下楼,但没有拍到他带凶器下楼。”
“窗户。”
李维多说:
“三十三楼的窗台向外凸出,从楼顶可以直接爬回许尽忱的办公室。而许尽忱的窗户是上锁的,那天在场的人里,只有他自己有窗户钥匙。”
她伸手在腰间摸到打火机,想想又收回,折了餐桌上一朵土耳其玫瑰,放在指尖慢慢地碾。
“所以,能在凌晨两点神不知鬼不觉杀人越货,再凭空蒸发的人,只有许尽忱。”
——不对,还有一个人。
陈利亚垂下眼眸,想起在之前的审讯里,她那位冒失、幼稚、缺爱、反智、以及每时每刻都想炫耀她的前上司,在警方申请去他办公室私人区域搜索证据时,曾不小心说漏嘴,不小心让警方知道,除了他自己,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进他的私人区域,也只有一个人有资格拿他所有的钥匙,包括卧室钥匙”。
那个人,叫李维多。
一个女人,包里随时放着另一个男人卧室的钥匙,这意味着什么?
而如果,这个女人同时费劲心思暗示警方,这个男人是一个杀人凶手,又意味着什么?
他慢慢摩挲了一下大拇指上的戒指,修长手指仿佛笼着光。
“那你怎么解释,何双平死时,在笑?”
哦,她差点漏掉了这个。
何双平死的时候在笑。李维多忍不住想起,她在这个男人的良渚公寓,看见的那些古代面具。
那些面具,也在笑。
双目突出,似笑非笑。
这是远古的符号,早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之前,这些符号就存在。从古蜀的金沙、三星堆,到长江中下游的良渚,从石器文明的蛮荒,到商周的玉器文化,都沿袭了这个表情。
她又想起,她躲在洗手间里偷听时,这个男人说话时的样子。他天生有一种笃定,只可惜是一个历史学家——在学术的歧视链里,学社会学的歧视学文学的,学文学的歧视学社会学的,学物理的歧视学生物的,学金融的歧视学贸易的,学哲学的歧视一切,但他们都歧视学历史的。
可这个学历史的男人,没说错。
她有时觉得,这个男人洞悉的,远比他说出的多。
他只是再等。
可他在等什么?
李维多指尖扒拉着桌上的蕾丝:
“我查了电脑,人在两种情况下会出现笑面尸体的情况,一种是冻死,一种是后脑勺哪个部位受损,何双平伤的就是后脑勺。”
“很好。”
陈利亚单手支着下巴,今天第三次对她露出赞许的目光。
李维多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下一秒,他微微勾了勾唇角:
“李可可,你是怎么做到,每一句话都完美避开重点,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李维多:“……”
“何双平指纹被毁,你不提。顶楼只发现何双平的皮屑DNA,你不提。他怀里藏的诗句,你不提。他的死亡时间与跳楼时间吻合,你不提。而他跳楼的时候,你的前上司根本不在顶楼,他在三十三楼的拐角,七次想给你打电话又按掉,最后只给你发了一条信息——你更是只字未提。”
他抬起眼眸:
“你不是在讲故事,也不是在说真相。李可可,你在误导我。”
在误导他,在试图让他相信,许尽忱是凶手。
可她却不知道,那天晚上,许尽忱是去了楼顶,却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因为他一路都在和鲜花店的现场打视频电话,打了整整半个小时。因为他觉得顶楼的星空很美,站在那里,向下,是半个上海的灯火璀璨,向上,是手可摘星辰,恐惊天上人。
所以,他想在那里,向一个女人求婚。
一个,想置他于死的女人。
越是接触得久,她越是表现得正常、任性、可爱,他就越是觉得,她是一副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