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她是真的讨厌,提起来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听到这儿,王迟身形忍不住微动,他心里算着时辰,这才开口。
“不错,正是蚌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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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迟向来是胆小之人,长到如今也都是得过且过,去参军也不过是想混个军功,日后回来好有资本说个好姑娘,只是有一点,言歌却说错了。
他不是当逃兵,是将军亲自将他放走的。
“你啊,胆子小就别来当什么兵,明日一战凶多吉少,现在带着我的令牌回去,也算给咱们这支留个人。”
“将军……”
王迟接过牌子略显迟疑。
王迟这种性格,想来也不会去混什么太过危险的疆城,束城是他千思百虑选的地方,地处偏远,无人来犯,军中编制也极少,将军说是将军,实际手下也不过几十人,放别处也不过是个校尉。
天有不测风云。
大概是本着苍蝇再小也是肉的原则,就有那么一伙倭寇盯上了这座偏远小城。
将军发现当日已修书求救,然而要等到援军少说还要五日,他们等得,倭寇却等不得。
将军拍了拍王迟的肩膀。
“走吧,我们连人带魂都是束城的,走不了,你不一样,你离开,咱们军队也算有点活过的样子。”
王迟当真走了。与情谊相比,他的命更为重要。
只是走了也不踏实,只在不远的城里等着消息,时不时想起与兄弟们喝酒吃肉的日子,听着援军到了倭寇伏诛的消息才敢偷偷溜回去看看。
余下的便同言歌讲的那样,他带了长-枪回去的路上被幸存的倭寇伏击,他没什么本事,又断了条腿,本以为就此交代在这儿了,没想到遇到了位大人物。
那位想要这长-枪,然而他心里另有打算,只说要回去给将军家人带话,同时也要为将军祈福,祈求那位容他三年。
那位看了他半晌,就在他以为自己被看穿了的时候才淡淡开口。
“我向来不爱勉强别人,既如此,便允你吧。”
王迟这一生没什么特别之处,要说最与众不同的便是他的外婆原是远近闻名的神婆,也因此他从小便听了一些常人不知道的故事。
蚌洲。
王迟想,这辈子他都没什么能耐,活到这份上了,难得有个对他还算不错的,总归要报答,他上无父母下无儿女,无牵无挂,便拼了这把。
从束城到蚌洲用了三个月,王迟的盘缠所剩无几,只能先找个零活维持生计。
蚌洲依水而居,追溯起来要有几百年的历史,老城不生仙便生妖,王迟便是冲着那只妖来的。
到了夜晚,王迟避着人来到一处隐秘的礁石旁,他从怀里掏出个破旧的箜篌,断断续续吹起了记忆里那支曲子,箜篌本空灵,只是在这样的夜晚却有些诡异。
今日是他来的第四十六日。
每晚他都会来这儿吹上一支,此前水上都是毫无波澜,曲到尾声,他以为今日还是如此,不曾想就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水面瞬间起了变故。
王迟瞪大双眼,只见海面上起了浓重的烟雾,王迟甚至看不清自己抬起的手,烟雾渐渐散去,王迟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换了地方,这里已经不是他方才待的礁石。
他强自镇定,向前望去。
那是个贝壳做的巨大王座,上面倚着个人。
王迟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人的下半身,本该是双腿的地方却是巨大又华丽的鱼尾。
鲛人。
王迟只在外婆的描述里听过,真真见到了还是满目震撼。
那鲛人转过头。
“你若是因些无聊的小事数日扰本君清梦,就长眠在此吧。”
他说着挥了挥手,随着鲛人挥手,那层隐隐的烟雾散去,王迟不禁后退了一步。
在他身后烟雾掩盖处,是个白骨堆,密密麻麻的白骨纠缠在一起,不知此前多少人命送于此。
传闻鲛人长相艳丽,声音动听,事实的确如此,那鲛人面上虽充满傲气,却是眉目如画,他的美超越了性别,一眼望去只让人觉得这是“美”本身,声音响起又让人如痴如醉,要溺在这场大梦中。
只是王迟现下只觉冷汗琳琳,实在生不出什么绮丽心思。
他跪拜在地,丝毫不敢懈怠将来意说明,那鲛人本是兴趣缺缺,听到那位要长-枪的这才换了表情,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
“你这故事本身太过俗套,本君甚是不喜,不过牵扯到那个丑东西就不一样了……”
他这么说着,嘴角勾了笑,被王迟放在家中的长-枪不知怎么就出现在他的手中。
“便是这把?”
王迟连连点头。
鲛人摆弄半天也看不出什么稀奇,只是与某位作对倒是有趣。
他闭了闭眼,王迟不知他在做什么,也不敢催促,跪在一边大气不敢喘。
不一会儿,就有几缕黑气被白雾包着漂浮而来。
到了近前,鲛人撤去白雾,黑气像是被什么吸引了绕着长-枪不停旋转,随着它们速度越来越快,长-枪的姿态也渐渐有了变化。
锋利的枪头被黝黑的树枝裹住,枪身逐渐变成扭曲的黑色枯枝,不过片刻,便一点曾经的样子都看不出了。
鲛人随手把拐杖扔给了王迟。
“看你是个瘸子,就送你个拐杖吧。”
王迟诚惶诚恐地捡起。
“哦,对了,你那将军的灵魂也在这里面。”
王迟捧着拐杖的手颤了一下。
“慌什么。”
鲛人实在瞧不上王迟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有水的地方本君都可掌控,寻个灵魂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你这将军倒是个倔脾气,他不愿离开那方土地,本君耐心不多,手段粗暴了些,现下他的灵魂受损,你便好好养着吧。”
他这话说的云淡风轻,王迟心里却风卷云涌。
只是再不满也只能咽回肚子,面上还得是恭敬的模样。
“多谢神君相助,只是这养魂的方法……”
“哦。”
鲛人恍然大悟,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
“本君给你指个去处,夺个三年气运,也就够你这将军复活了。”
王迟听闻大喜,也顾不得内心对于“夺气运”的惶恐,只连连叩拜,直说大恩大德犬马相报。
鲛人难得笑了笑。
“本君今日心情甚好,不必你犬马相报,不仅如此,本君还送你样东西。”
鲛人睚眦必报,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如今为了给老对头添堵下了血本,倒是这凡人好运。
第三章
王迟将这段记忆掐头去尾地说出来,言歌颇为遗憾地摇摇头。
“你想复活将军,便用将军最为珍爱的长-枪当作媒介,在这儿夺了三年气运,想来该是今天,这阵法便成了吧。”
王迟点点头。
“可惜啊……”
言歌叹了口气。
“人自私本是没错,只是你因一己私利要断了整个村子的命数,难为他们对你一腔赤诚,王迟,你可真是比我想的要心狠。”
听到这儿王迟面色变了变。
“我只是夺这山里的气运,没有要害他们……”
“蠢货。”
话没说完便被言歌打断。
“这些人坐山吃山,你当此处没了气运,他们会好过?”
王迟的面色一阵青白。
言歌了然。
他不是不懂,只是选择自欺欺人,骗自己他并未人性泯灭,三年过后他已离开此地,就能一直骗自己村里人还在这儿安安稳稳地活着。
这么想,她也的确这么说了,又引来王迟一阵面红耳赤。
言歌没什么别的爱好,为数不多的恶趣味便是看别人因为她的寥寥数语处境难堪,这时看着王迟的面容不由觉得心情大好。
她心情一好,更加变本加厉。
“我初次找你时就察觉到不对了,但我偏要等到现在,知道为什么吗?”
言歌快乐又炫耀地站起身,蹦蹦跳跳凑到了王迟面前。
“因为只有你成功了,你的将军才会成为恶鬼,我才能明目张胆地吃了它呀。”
话音刚落,王迟面容大变,而他身后劲风突起。
阵法已成。
风势太大,王迟只能贴紧地面稳住身子,狂风中他听到言歌咯咯的笑声。
“你当那条鱼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想借你的手养出个恶鬼伤我主人罢了,哼,就凭他……”
王迟心头一片茫然。
恶鬼?不是将军吗?
如若他费尽心思,甚至可以说是以命换命得来的是这么个结果,那他这辈子当真是个笑话。
他不愿再思考,眯着眼瞧准了言歌的位置,一个猛蹿就要用身体桎梏住她。
“哎呀!”
小姑娘娇气地跺了跺脚,身子一拧就躲开了。
“你臭死啦,离我远一点哦。”
王迟一击不成也不气馁,转了转方向又是莽莽撞撞地撞了过去。
言歌看了看劲风的源头,包裹着长-枪的枯木已褪了个七七八八,贡台前黑雾差不多凝成了人形。
她心知时机已成,对王迟这个碍事的蝼蚁便多了些不耐烦,故而这次并没有躲开,而是轻飘飘的一掌打在了王迟身上。
这一掌看似没用什么力气,王迟却直接被击飞出去,撞到山壁落了下来,甚至口中吐出了鲜血。
而言歌这边却也并不好过。
她本就没把王迟放在眼里,虽然知道他身上的是公鸡血却也没放在心上,寻常的公鸡哪能伤的了她呢?却不想……
她看着手上被灼出的伤痕面目阴沉。
方才蹭过鸡血的地方仿佛被烧过了一样,更为可怕的是烧伤没有止住的意思,向着整个手掌蔓延,眼看她这只手就要废了。
言歌真正动怒了。
“怪不得我觉得这味道格外臭,是那条臭鱼给了你什么臭东西养出了这么个臭玩意儿吧。”
王迟犹在咳血,无法回话,他是实打实的肉-体凡胎,哪里经得住这一掌,他艰难抬眼,心下大骇。
盛怒的言歌面上竟有恶鬼之相。
贡台前的人形成了。
言歌这下不敢托大,那条鱼能把公鸡养变异了,谁知道这恶鬼有什么猫腻。
当下她拔下发间步摇,一个起势的功夫,那步摇竟变成了一把碧玉做的剑,剑身雕着的异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摆脱这剑身冲着天地发出一声长啸。
玉本温润易碎,她这把却锋芒毕露,多看一秒都要被剑气刺伤了眼。
就在此时,黑影口中发出一声戾啸,长-枪猛然从案台飞起落入他的手中,刚成型的黑影并无意识,只凭借本能向前方挥出一枪。
言歌轻松一侧,借力一蹬腾空而起,在空中腰身一拧,双脚直击黑影门面,饶是黑影看起来有言歌的两倍大,也被这一脚踹得踉跄后退。
言歌乘胜追击,毫不懈怠,手起剑落劈向黑影。
秀气的玉石剑,被她大开大合这么一打,倒有些摧枯拉朽的气势。
黑影虽无意识,却也知道厉害,这一击若中他必然消散于天地,慌乱中他手中抓了个什么,怒吼一声挡在自己身前,剑光一过果然自己安然无恙,只是浑噩中他听到了一声哀嚎,他灵台清明片刻,转眼又被暴虐的情绪覆盖。
言歌一击不中有些可惜,看着死去的王迟难免目露怜悯。
方才黑影刚好退到他旁边,这家伙死之前还在叫将军。
不知死亡降临的那刻是个什么心情,为将军而死,也算求仁得仁。
怜悯也只是瞬间,在她眼里王迟连个可怜人都算不上,只是个给人添乱的烦人精罢了。
言歌握剑的手实在疼痛,她想了想干脆把剑放开,奇的是这玉石剑被放开后并未落地,而是乖巧地飘在她面前。
黑影过了混沌期,显然已有了意识。他又是一声听不出内容的怒吼,猛然冲言歌掷出长-枪。
这枪是她主人看中的,本就不是凡品,又几经奇遇,若不避其锋芒怕是不死也残,言歌无法,只得慌忙避开,而那黑影得了空袭抓住机会向山洞外逃出。
这瞬间言歌思考许多。
主人只是要把枪带回去,贪嘴的是自己,要不那恶鬼跑了就跑了吧?枪交到主人手上,饶是那条臭鱼也做不了什么文章,只是手上这伤现下只能算在那头鬼的头上,若是这么放跑了……
况且,山下那几个孩子好歹教了自己打水漂,自己还吃了李婶好几顿饭,这个情总得还回去。
她咬了咬牙,姑且放着长-枪不管,追着黑影飞身而出。
月光下,山中显得幽深寂静,丝毫不见恶鬼行踪。
跑的倒是快。
言歌恶狠狠地盯着虚空,半晌气呼呼地控着玉石剑,往完好的左手划去,鲜红的血从伤口滴落,迅速渗入土中消失不见,言歌闭上眼,感应山里的一切。
“扯平了扯平了,这下绝对扯平了。”
言歌念叨着,心里又觉得不舒服。
村里没人受伤,她可是往自己手上划了一剑!
黑影虽刚出生,戾气却不容小觑,放任不管的话,假以时日定为祸一方。
很快,言歌感受到了黑影的气息,果不其然正朝着村落进发。
言歌把气全撒在了黑影上。
我血都流了,要是还叫你跑了,那姑奶奶的名字倒过来送你好了!
话分两头。
黑影只与言歌过了两招,便知道自己是侥幸逃脱,他前尘尽忘,只余恶鬼思维,当下最好的选择自然是去人烟处进食。
等他积攒够了力量……
他露出狞笑,仿佛已经看到言歌被拆筋剥骨的凄惨模样。
“兄台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黑影猛地停下脚步。
树后缓缓走出个男人,紫色长衣,贵气逼人,若黑影尚存人类意识,也要夸赞一句风度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