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景止这才觑了她一眼。
“问我做什么?我又没盯着人瞧。”
言歌给自己倒了茶,一杯下肚讪讪开口。
“反正还会找上门,倒是不急。”
她喝茶向来牛饮,暴殄天物的样子江景止已经看惯了,他移开视线眼不见为净,不愿多说。
次日。
江景止嫌这里的饭菜腥味儿重,言歌跑了半个城,挨家挨户地尝,有那么几家做的是江南菜式,半点腥味都无,赶紧欢天喜地地买下来。
路过大堂时小二见她大包小裹的愣了愣,小心翼翼凑上前,问贵客饭菜是哪里不合口,只要提出来,他们都可以改。
言歌出手阔绰,店家自然不希望失了这么个财主。
言歌只能笑着摇了摇头说没什么问题。
——自家主人若真一一把问题指出来,想必这家客栈也不必再开了。
拎上楼时脚步一顿,房门前站了两个人。
昨日那个男子正微微弯腰搀扶着一名老者。
言歌乍一看那老人吓了一跳,只见他骨瘦如柴,打眼望去好像是行走的骷髅,露出的手腕更是像一层人皮包裹了骨头,里面没有一丝血肉,若不是男子搀扶,言歌觉得下一瞬他就会散落在地。
见到言歌,那老者颤颤悠悠地行了个拱手礼。
言歌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昨日有意刁难,觉得只派个下人诚意不足,万万没想到他主人是这么个光景。
她连忙将人引进门,两步的功夫老人已经气喘吁吁,言歌放下东西又不动声色扫了一圈,主人并不在屋内。
青年男子应该确实是仆从,进门后就一直站在老人身后,极有分寸。
言歌忙给老人倒了杯茶,他却摇摇头并不接受。
“老朽无意打扰,实在是,无奈之举……”
他的嗓子像是老旧的风箱,说起话来呼呼作响,一句话的功夫已经要大口喘息才不至于厥过去。
“您慢些,发生了什么不若让这位小兄弟讲与我听。”
老人点点头,那青年这才开口。
“我家主人姓付,名起,是蚌洲远近闻名的鱼商,现年……四十七。”
言歌微微瞪大了眼睛。
男子名逐青,是付起的护院,一年前付家接连发生怪事,先是夫人古怪身亡,又是仆从接连失踪,报了官府也无济于事,久而久之人心惶惶,余下的仆从接连离开,到如今只剩逐青一人。
而付起,自从妻子亡故便开始苍老,最初时不显,大家只觉他是伤心过度疲惫所致,慢慢才漏出端倪——没有人会如此迅速衰老。
到如今,付起不到半百,面上却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将死之相。
本以为这一生便这么算了,天无绝人之路,祖传的铃铛突然响了。
这才有了此次拜访。
言歌正想说什么,门突然开了,江景止并不惊讶屋内多出来的两人,施施然到了主位落座。
外人面前,言歌站起身恭敬地叫了声主人。
江景止微微颔首,言歌乖巧地站在他的身后。
付起与逐青不是没眼色的,见状也知哪个是真的能做主的,付起又要起身行礼,被江景止一个手势止住了,逐青张口要将来龙去脉再讲一次,也被制止了。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姑且回去,明日我二人自会上门。”
言歌见二人无措,主动开口。
“这是我家主人江让,他既开口,你二人放心回去便可。”
江让是他的俗名,用江景止的话说就是,万千世界,无需挂怀,能让则让。
话是这么讲,有没有做到就另当别论了。
二人一听也知不便久留,起身便告辞离开了。
见二人离开,言歌忙扯了椅子坐到他身边。
“主人,可是打探到了什么?”
一双眼充满好奇与求知欲,江景止并不着急开口,掏出出门的战利品——一盏崭新的陶瓷杯,有条不紊地清洗后饮了杯茶,又拆了言歌带回来的吃食,尝了两口觉得尚可入口,这才回言歌的话。
“你猜?”
言歌无言。
晚上言歌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透过屏风隐隐约约看到里间那人熟睡的身影不由气闷。
他什么都不告诉她!
大概是她翻身动静过大,江景止竟醒了。
“睡不着?”
言歌闷闷点头,又想起他看不到,才开口。
“嗯。”
里头传来一阵窸窣,不一会儿江景止出来坐在言歌塌边。
言歌一直知道江景止是十分俊美的,许是月光太柔和,再加上他平日规规矩矩的头发如今半遮半掩地散开,平白添了些温柔,这份俊美此刻显出了十二分。
江景止垂眸看着小姑娘,轻声开口。
“要主人把你打晕吗?”
“……”
言歌琢磨自己死的时候也不过十七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一百年来没有过心动,想来也是那头小鹿早已被主人锤死了。
言歌不记得自己的生前事,做孤魂野鬼的记忆也有些不清晰了,只知道自己险些被旁的恶鬼拆之入腹时,江景止出现了。
他先是收了恶鬼,又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言歌尤为不安,正想逃跑时江景止开口了。
“要不要做我的剑灵?”
从那之后她便是常伴他左右的剑灵了。
江景止的剑十分特别,里面的煞气定要极阴的魂魄作为灵才能压制,而言歌恰好就是适合的魂魄。
然而她的魂魄不全,江景止把她丢进剑中养了五十年,她才能干干净净地化形,又用了五十年,她才能完全脱离玉石剑,由鬼变灵。
也就是这时,江景止说这剑他已用不得,遂交给了她用。
现在言歌看着月光下笑意盈盈要把自己敲晕的江景止,只觉得自己当年当真肤浅,实在肤浅。
江景止比恶鬼又好到哪里去呢?
说是收来做剑灵,还不是做着丫鬟的事?
言歌扭过脸气呼呼地将自己埋进被子,一根头发丝也不给江景止瞧见,江景止也不恼,笑着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头便作罢了。
他有心教她,如若什么把什么都说破了就显得无趣了。
第二日言歌起了个大早,早就把昨夜“助眠”的事儿抛在了脑后,江景止犹自赖床,言歌知他的脾气也不催促,随他半梦半醒地倒在床上。
她家主人的怪癖不是一件两件,区区赖床算得了什么。
过了好些时候,言歌已经又去买了吃食回来,这才见江景止正懒散地瘫在椅子上束发。
大概是因为人俊俏,言歌觉得江景止束发都比旁的人多了那么一丝东西,绸缎般的漆黑发丝从他指尖穿过,一阵游弋后盘旋在发顶,单单看去就像个精美的宝物。
她突然手痒。
“主人主人,我来给你束发吧!”
江景止的手顿住,并未答话,即将成型发髻却是默不作声地散开了。
言歌兴冲冲地掏出梳子,正是从前江景止从人皇那儿换的那把,梳子通体乳白,变换角度时还有光华流动,当真是配得上主人的身份。
只是言歌也搞不懂自家主人,大费周章换了这梳子,却不见他用过几次,还是言歌心疼这宝贝,时不时拿出来用用。
言歌的挽发手艺不比江景止,那头青丝在江景止手中乖顺得和什么似的,到了言歌这儿,却滑腻地一把抓不住,言歌一边享受这微凉的手感一边焦躁,只觉这绸缎太不听话,不是这里翘起来就是那里散开了,江景止耐心地任她折腾,言歌倒先不干了。
她撇撇嘴,把梳子往江景止手里一塞,默不作声地整理行囊去了。
江景止没忍住嘴角一勾,也不见他怎么动作,一个漂亮的发髻就在他头上出现了。
言歌见状心里愤愤,好啊,主人欺负人,主人的头发也欺负人!
二人收拾妥当已是午时,江景止看了看日头,招呼着言歌出门。
蚌洲多雨,二人来了几日也没下过一场,如今出门不过几步,就赶上了场急雨。
一时之间,雨伞的花样眼花缭乱,显然这里的人都有准备。
这就显得他们格格不入了。
人潮涌动,二人也不方便施什么术法,只能先找了个屋檐避避风头。
江景止今日穿了身竹青常服,被打了湿气,倒真有种雨中劲竹的架势。
言歌眼见几个姑娘接连路过三四次,眼睛还时不时往这儿瞟,再看自家主人半睁着一双桃花眼要睡不睡的样子,不由暗自摇头。
错付,太错付了。
这雨来得及,去得也急,没等言歌找到机会施法,雨帘便停了。
付起原是大户,因着这怪病这两年几乎变卖了所有家产,若不是逐青这忠仆,怕是早早就死在了某个小巷。
付起的居所实在难找,也不知江景止是如何打探的,言歌被这七扭八歪的小巷绕得头晕,正想质疑江景止是不是在胡乱带路,江景止就停住了脚步,示意言歌眼前便是。
言歌一瞧,略显惊讶。
眼前这小院实在破旧,破旧到连大门都是残缺的,言歌从外头就已经能把内里望个一览无余。
第六章
这院子实在小的可怜,言歌小心翼翼地把大门推开,丝毫不敢用力,怕一个不小心就把本就不结实大门推个散架,到时赔偿不说,还要被主人笑话。
二人迈进门,入眼倒没在门外看的那般不堪,院子虽小却打理的井井有条,靠着围墙有棵大槐树,槐树底下是个石桌石凳,上面不见灰尘,想来付起时常在这儿晒太阳。
言歌眉头紧皱。
槐树属阴,寻常家里为了避讳都离得远远的,像这样直接种在院子里实属反常。
正想说点什么,房门开了。
是逐青。
言歌发觉只要不在付起身前,逐青永远都脊背绷直,神情严肃。
是个对周遭戒备的模样。
见到来人,逐青眉头略松,连忙迎出来。
“江公子,言姑娘。”
二人受了礼,逐青引他们进门的时候言歌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遮天蔽日的大槐树。
屋内摆设整齐,气味儿却说不上好,付起久居于此,空气中难免沾了他身上的将死之气。
付起躺在床上不知生死,言歌有些惊异,看得出来他是大限将至,昨日尚吊着一口气去了客栈,今日就昏迷不醒了。
“今日一早我家主人就如此了,不能起身还望贵客见谅。”
逐青在一旁告罪,江景止没理。
言歌品了品觉得滋味儿不对,她家主人尊贵不假,却自诩谦谦君子,像这样两次三番将人晾在一边,着实不似他平日行径。
她留了心思,再看逐青就谨慎了许多。
这一看倒真叫她看出些端倪,照理说对着付起如此不离不弃,付起在他心中应是有不同寻常的地位,然而此刻付起昏迷,逐青在一旁虽说恭敬,却并不见多少担忧。
着实古怪。
那边江景止翻了翻付起的眼皮,又把了把脉,思忖片刻,从腰间夹出一张符咒。
“烧了兑水喂他服下。”
逐青接过去,不一会儿端了杯子回来,江景止侧身,好方便他把符水喂给付起。
言歌偷偷伸长脖子看了看,化在水里的符确实是江景止给出去的。
她与江景止对视一眼,江景止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言歌知道他是有心让她历练,然而看着他这副样子还是牙根痒痒。
那边逐青将付起的牙关捏开,小心翼翼地将整杯水一滴不落地灌了进去,不一会儿,付起剧烈地咳嗽起来,最后竟吐出口黑血。
这血一出,付起青白的脸色竟隐隐好转,只是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言歌偷偷扯了扯江景止的衣袖,江景止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她等得有些无聊,对着屋外偏了偏头,江景止了然,二人就到了院子。
逐青大概也是有些紧张,只顾着盯着付起的脸色,连二位贵客出了门都不晓得。
到了屋外,言歌伸个懒腰,不知是不是屋里太憋闷,乍一出来觉得院外的空气如此让人舒适。
她掏出帕子,先去把槐树下的石桌石凳擦了个干净,这才狗腿地招呼江景止。
“主人,来这儿坐!”
江景止没忍住弹了她的额头。
“嘶!”
言歌捂住额头痛地龇牙咧嘴,形象全无。
江景止见状却高兴了,趁着她防备不当又是一个响亮的脑瓜崩。
言歌愤怒了。
“江景止!”
怕屋里的逐青听到,她只能低着声音怒吼出声。
江景止没忍住笑了出来,“再做出这副奴颜媚骨的样子,看主人怎么教训你。”
言歌捂着脑袋想骂又不敢骂,只能磨了磨牙把这笔账先记下。
等着吧,总有一天她会一雪前耻!
玩闹的心思姑且放下,言歌仔仔细细打量起这诡异的大槐树。
这槐树极为茂盛,叶子是要滴出来的墨绿,树叶深处开了几串白花。
言歌眯了眯眼,仔细辨认。
这样一看,见多识广如言歌也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白花,赫然是几个人脸的模样!
她悚然回头看向江景止。
江景止见她发现了端倪,微微点了点头。
言歌咽了口口水,平复一下骤然被惊吓仿佛还在跳动的心脏,再一次确认,“我没看错吧?”
江景止挑挑眉:“寻常吃厉鬼那个势头那里去了?怎么被几个人面吓成这副模样。”
言歌后退几步。
“那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吃厉鬼就像吃饭一样,谁会害怕吃饭呢?这人脸却诡异又恶心,直教人头皮发麻。
“槐树通鬼,阴气极重,找对了方法,有那不怕死的也会利用它做些不光彩的事。”
言歌本就聪慧,方才不过是突然惊吓回不过神,现下江景止稍一提点,她的脑中便有了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