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宁玉点点头:“我已经叫人去跟素娘子商量了。初七那日过去。明日,先让伯曜安心离京,你不要告诉他。”
“我——我不告诉他。”贺云樱心里又苦又沉,半是麻木地应了一声。
“好了。很晚了,你休息吧。”霍宁玉轻轻叹了口气,“樱樱,母亲希望你幸福,你还是要选个你自己喜欢的。刚才的话,还是当母亲没有说过罢。”
言罢,缓缓起身,便向外走。
贺云樱当然要送,回手拿了披风匆匆穿上,扶着霍宁玉出了门。
如意轩距离霍宁玉的院子很近,不到一盏茶就重新折返回来。
房里的灯烛还亮着,贺云樱回手关了门,见后窗开合的程度与自己出门时全然一样,估计萧熠还没有离去。
她的心绪不免愈发复杂,先出去吩咐剑兰直接去睡,才重新进了卧房,熄了灯,随即将帷帐掀起一点点,钻了进去。
萧熠果然还在。
他低垂着目光,倚着墙静静坐着。
贺云樱不知道能说什么,过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萧熠再次静了一瞬,随即试着将贺云樱拉进怀里。
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动作也不是很快,基本上就是让贺云樱想要缩手或甩开的话,随时可以脱身。
贺云樱想了想,还是将手向回夺。
萧熠的肩头微微抖动了一下。
因为太过昏暗,贺云樱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感觉那应该是萧熠的一声苦笑。
她没有让萧熠将她拉到怀里,但她也没有在回夺的时候放开他的手。
“伯曜,过来。”
她继续向回拉,让萧熠到自己的怀里来。
萧熠缓缓舒了一口气,靠了过去,埋头在贺云樱的怀里,同时环住了她的腰。
贺云樱因为到底身量纤细,这样抱着高大的萧熠实在费力,所以便搂着他躺了下来。
两个人静静地相拥依偎了一会儿,萧熠才低声道:“明日,我会如期启程,但我会将柴兴义留给你。如果母亲有什么变故,让柴兴义给我传信,他会同时安排回京的接应。”
“嗯。”贺云樱点点头,又抚了抚他的头发与手臂,“我问了母亲,她最近又头晕了。但她刚才有此不祥之语,是因为收到了一位手帕交的丧信,心中感伤,不免多想。你暂时不要太担心。”
“暂时而已。”萧熠阖了眼帘,手中将贺云樱搂得更紧。
但几息之后,他就放了手,坐起身:“云樱,母亲是对的。我先前深陷权术,终究反噬;你应该选一个你喜欢的人,好好读书,做生意,做你想做的事。”
贺云樱单手支起头,抬眼望向他。
虽然帷帐中十分昏暗,但彼此太过熟悉,只凭轮廓与隐约影子,也大约知道对方的心绪。
“你告诉我什么是‘我想’做的事,那还是‘我想’的吗?”
贺云樱的声音自然也压得很低很轻,但语气却很果决,“我喜欢什么人,想做什么事,我自己知道。”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萧熠的额头:“你,外室,躺下。”
萧熠的心情虽然沉重,听了这话还是不免微微弯唇,依言重新躺下。
贺云樱俯身下去,轻轻吻在他额头上,随即抬起他的手臂,钻进他怀里。
萧熠合身将她抱紧,再次埋头在贺云樱的肩颈间。
他这次抱得好紧,甚至让贺云樱再次微微有一点心疼。
他害怕。
她知道。
他同样害怕再次成为没娘的孩子。
几乎过了半盏茶时间,萧熠才再次松开手,同时轻轻去亲贺云樱的面颊:“云樱,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我哪里配。”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贺云樱分不清那气音里有没有哽咽。
贺云樱抚摸着萧熠的脸庞,也去亲他:“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的外室,俊俏,听话,让我满意吧。”
萧熠握了她的手,又在她掌心蹭了蹭:“还有几时俊俏,我也不知。但听话是一定的,这辈子都听你的。云樱——你能不能……”
他咬了咬牙,却终究改了口。
“不,我不能以我之危,再耽误你。你随自己的意思就好。”
贺云樱鼻子又酸了。
萧熠本是那样意气风发的人,本是那样习惯被人爱重尊崇的人。
到底要喜欢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卑微。
她再次凑过去,主动吻他,只是这次是吻在唇上:“伯曜,我也害怕,但我会陪着你的。”
窗外的寒风掠过,是德化七年极其冷峭的元月春夜。
然而昏暗的帷帐中,却是无限温暖的。
母亲霍宁玉的安危甚至生死,沉甸甸地压在二人心头,贺云樱与萧熠都没有太过旖旎的心思。
可是他们又是那样强烈地彼此需要着。
正如第一次送霍宁玉去南阳居求医之前的那日,这世上唯有他们互相懂得彼此。
因为他们曾经各自孤独,各自失去,彼此温暖的道路上又带了遗憾。
今生曾经一同找回这份亲缘,眼下却又再度面临或许会失去。
天意,人力,命运。
一切的可测不可测,一切的可说不可说,好像无形的锋刃想要将他们与母亲之间的羁绊再次割断。
于是萧熠离开贺云樱房间的时候,几乎已经到了三更。
两个人并没有真的越过雷池,只是太过眷恋彼此的怀抱与温暖,不舍得放开。
转日一早,贺云樱去陪霍宁玉吃早饭时,自然就没有什么精神,眼下也透出淡淡青意。
霍宁玉看了越发心疼:“樱樱,都是母亲不好,不该昨晚与你说那些。你是不是没睡好?”
“还好。”贺云樱虽然对于瞒着义母有些内疚,但一时之间,也实在无法坦诚相告,目光还是微微错开。
霍宁玉看得出贺云樱与平日不大相同,却哪里能想到昨晚如意轩中的种种,略想想便觉得是自己贸然提出了萧熠之事才让贺云樱如此不自在。
“樱樱,其实母亲昨日就是一时心乱而已,”霍宁玉叹道,“有关伯曜的话,你还是不要放在心上了。他确实不是什么良配,为人骄纵,刚愎自用,不会疼人,自以为是……”
一条条数下去,连贺云樱都想不到霍宁玉居然能说出萧熠这么多不是。
“母亲。”
待得霍宁玉好容易有个停顿,贺云樱不由斟酌着是不是稍微替萧熠说句话,便听门外竟响起萧熠的声音。
随即便见他有些尴尬地进了门。
“母亲说的这些,儿子不敢否认。”萧熠挽了公服下摆,低头屈膝跪在母亲跟前,“但,儿子如今已经知错,会改的。”
霍宁玉看了一眼萧熠,摇了摇头,又转向贺云樱,面上有些疲惫:“樱樱,你觉得呢,他能改吗?”
“这个……”贺云樱心里其实比萧熠还尴尬。
他有没有改,她其实比谁都清楚。
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要怎么回答母亲?
第67章 再至南阳居 他的声音极低,几……
“母亲, 儿子能改。”
萧熠看着贺云樱迟疑,主动接了一句:“您这样问樱樱, 她便是觉得儿子无药可救,总也不好直说罢。”
霍宁玉不由哑然失笑:“这倒也是。”
转头又看萧熠一眼,语气倒是温和:“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不直接进来呢。先起来说话罢。”
萧熠起身应道:“儿子刚刚过来,因定下了离京的行程,到了门口便听到母亲说儿子刚愎自用,治学不谨,儿子惭愧。”
言下之意,便是没听到什么良配与否的前半段。
对于霍宁玉而言,萧熠自然是没听到最好,不然还是怕让贺云樱尴尬。
贺云樱自己则是继续微微垂目, 觉得这话还是能不接就不接了。
若是义母真有个三长两短,她——确实是没办法真的抛下萧熠。
可她也不敢想那一天,也不想应这句话。
也许应该让义母有些牵挂,不能完全放心, 或者才能多几分求生的意志?
当然, 这个念头是太孩子气了, 她知道。
然而在母亲跟前,谁不是孩子呢?
不过这话题也就转开了,毕竟萧熠进来是要说他启程离京的事情。
“母亲放心, 儿子这次去外任上,会牢记母亲的教导。”萧熠主动补了一句, 语气很是温和恭顺,又仔细讲了下午的安排,几时启程,先至哪一城, 后至哪一州,何时回报,何时再次回京等等。
言语清晰,有条有理,不紧不慢。
霍宁玉便一一点头,越发欣慰。
贺云樱与他目光交错一瞬,亦有默契。
萧熠说这些,固然与母亲禀报行程,也不乏心里想让母亲放心的意思。
而他接话那样紧,更是为她缓颊。
不多时,这些事情说完了,萧熠又坐在母亲身边,和声叮嘱母亲要多休息多放宽心怀,有事叫人传信云云。
在生老病死与远行之间,什么位高权重,或是才高八斗之人的牵挂并叮嘱,其实都是一样的。
贺云樱坐在旁边静静听着,陪着。
有那么一瞬,她其实不知自己是怎么从陪着母亲见萧熠,变成陪着萧熠拜别母亲的。
看起来似乎没有分别,又似乎天差地别。
母子说话半日,便到了午膳时间。认真算起来其实有点早,不过想着萧熠即将离京,还是提前摆了饭,母子三人一同简单吃了些。
贺云樱看着义母用饭比平时更少,心里更加挂怀,因为霍宁玉眉眼十分舒畅,决然不是因为舍不得儿子远行才吃不下,应该还是肠胃不好。
萧熠似乎没有留意,但某一个他与贺云樱目光交错的瞬间,那一闪而过的神色,还是让贺云樱心里微微一疼。
午后林梧便带着公文过来了,萧熠便先去书房料理了一下,到了申时二刻才行装齐备,准备再次启程离京。
因着天气寒冷,霍宁玉当然不便相送,只是在看着萧熠走出王府大门时眼眶红了。
季青原何等知情识趣,主动表示自己留下来继续照料姨母,只让贺云樱一个人送萧熠到城外。
霍宁玉稍有些顾虑:“樱樱也是娇弱的小姑娘。”
贺云樱笑了笑:“也没有这样娇气,母亲先休息,我代母亲送一送。”
霍宁玉仔细看着贺云樱确实没有勉强的神气,这才点头答应。
贺云樱与萧熠一路到城外的马车上,心情依旧与先前一样有些沉重,到底挂念母亲的身体,也没有太多外室东家之类的玩笑或纠缠,只是安静依偎在一处,十指紧紧相扣着。
到了城外临江亭,贺云樱已经不得不停步的所在,萧熠再次暂时放下了男德,不待请示便抱着她深深亲吻下去。
贺云樱搂着他的头颈,温柔地回应着。
一直到车外的林梧顶着挫骨扬灰的风险,看着天色与前路的积雪,轻轻敲了敲马车外壁,萧熠才不得不放手。
“云樱,别丢下我。”
他的声音极低,几乎带着哀求。
“明明是你要走了。”贺云樱弯了弯唇,随即再次将轻轻的亲吻落在他面颊上,额头上,再回到嘴唇上。
都是蜻蜓点水一样的,很轻,很浅。
但她是主动地那样揽着他,抱着他,亲他,多多少少也有些像是抱着孩子一样的,没有太多的炽烈情愫,却带着微微的宠溺与甜美。
她一个字也没再多说。
她的亲吻却让萧熠安心下来。
今生头一次,他有了那样一点点的感觉——或许,贺云樱不会抛下他了。
至少,不会抛得太果断。
萧熠终于再次踏上了南下办差之路。
而这次一走,就是小半年。
一直到端午刚过,一封京城急信送到蜀州,他最怕的还是来了——霍宁玉去贺云樱家里说话时晕倒,随即不省人事,已经送往南阳居。
对此萧熠早已提前留了写好的密折给柴兴义,消息送到蜀州的同时,皇帝已经批示了许可萧熠赶回京城探母尽孝。
于是三日夜的疾奔之后,萧熠再次换回了结巴秀才的装束,出现在了南阳居外。
“这样——怕是瞒不过素娘子。”贺云樱在这几日里已经迅速地憔悴了不少。
她原本年初几个月过得都很顺心,书院读书或是铺子生意,中规中矩地前行着,加上本来也不苦夏,天气渐热也没多少影响。
然而从霍宁玉忽然晕倒,到两日后书信到蜀州,再到萧熠折返回来,前后已经五天过去,霍宁玉中间只醒过两次。
素娘子虽然尚未放弃,脸色却很严肃,贺云樱自是满心焦急,五内如焚。
可是,她仍然不敢把这样的萧熠带进南阳居。
毕竟素娘子现在还没有放弃救治,万万不能在这时候触怒她。
要是素娘子不管了,那就真的是没办法了。
但反过来说——万一母亲真的有个什么,难道萧熠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么?
“瞒不过,那就求吧。”
这些利害关系,萧熠当然也明白,早就想过了,要不然也不会想着用柏秀才的面具假装自己不是靖川王。
可是见到贺云樱的迟疑,他也不敢当真冒险。
被素娘子训斥赶出当然没什么,怕的是耽误对母亲的救治。
“云樱,劳烦你代我通传一声。我知道先生有先生的规矩,若非母亲在如此危难之际,我也不敢求先生破例。先生若不肯,我便守在这里吧。”
言罢,他将那面具摘了,向着远处的南阳居竹舍方向跪了下去。
贺云樱亦知并无他法,点点头便向内过去。
天色一点点地昏暗了,天气已经很热,田间土地也远不如王府宫城之类的石板坚硬。
可萧熠刚刚昼夜不停地赶路三日,心中焦急忧虑,身上疲惫酸痛,这样一刻又一刻地跪下去,到了晚间,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