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他虽然不在昏迷了,睡眠质量也是极差,大概是之前睡得多了罢,如今十分惊醒。
她才进来正看见近身的丫鬟跌坐在地上,嘤嘤哭着却不敢大声,一双眼睛布满惊恐,不忘调整坐姿跪好。
小叔忽地坐起来,手里握着剑,好在控制着手上的力度,及时压制着手腕,没伤到那丫鬟分毫。
江时雨打眼一望便知发生了什么,连忙走过去将那丫鬟扶了起来。
“婢子无意惊扰二爷,只想着时辰到了,过来将烛火熄灭。”
“知道。”江启决缓缓吐出两个字。
又吩咐道:“退下。”
江时雨同丫鬟一并走到门口,嘱咐道:“小叔在凉州领兵打仗惯了,想必常常刀不离手、和衣而眠,他才回京都,定是还未调整过来。让你受惊了。”
丫鬟哪敢,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龄,不停用手背抹眼泪。自昨儿个被侯爷指派过来伺候二爷,其他丫鬟不愿伺候个瘫子,因她性子软弱、常被人欺负,所以指派了她来。
现在想想还觉得难受,受苦受累不说,还险些丢了性命。
“以后你也小心些,不要靠他太近,免得引起他什么应激反应,伤到你。”
“知道了。多谢二小姐。”小丫鬟擦干眼泪,出门去准备二爷晨起用的东西了。
江时雨转身回来的时候,直接坐在小叔床边,同他面对面而坐,自然而然的靠近他的双腿,只可惜他的双腿并无知觉。
他的剑已经被他放好了,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江时雨抬起手臂,很想替他擦去。
耳畔间油然想起长姐的劝告“男女有别,你现在长大了要避嫌,不能总往小叔房里跑了”,便将手又收了回去。
“可是做噩梦了?”
他点头,梦里的情景太过清晰,射向他的那一箭是从背后而来,幸而他躲得及时,可箭还是穿透铁靴,擦着他的小腿过去。
之后他便从马上坠下来,陷入一片混沌中,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要么将这房里的器械都撤了吧。”他到底是回到了汴京,而不是还在凉州。
他该适应新环境,不该保有从前行军打仗时的习惯。
“不撤。”她说:“放着吧,我嘱咐丫鬟们了,以后想必不会有人鲁莽了。”
哪有老爷为下人改变生活习性的,候府的主人侯爷都暗中支持他留着这些了,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侯爷置办的。
“若撤了它们,怕是你噩梦做得更厉害了。”
江启决哑然失笑,他辩不过他。
其实她想守着他入睡,外头次卧还有一张床。至少每夜哄着他睡了再走,可她不敢说。看他眼底暗黑,便知没有睡好。
“你去将阿蛮唤进来。”
“嗯?你要什么东西,我可以拿给你。”既然丫鬟可以近身服侍,她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不是金枝玉叶,不去旁人那里做粗使杂役,在他跟前没有苦累可道。
“你不行。”他斩钉截铁的否决了。
“为什么?”她莫名。
她不会比那些丫鬟做得差。那一张张不情愿的脸孔,只怕小叔看了,只是给他添堵。
“我要如厕。你叫阿蛮进来。”看她脸红成猪肝,他笑。
小姑娘长大了这么有趣的嘛,这般不识逗。
江时雨咬着唇落荒而逃,江启决吩咐阿蛮:“你去将我院子里的丫鬟都撤了吧,调些我在军中的亲兵过来。”
他不是天生以折磨人为乐,何况还是折磨女人。他不想为难下人。
阿蛮行礼称是。
.
江时雨知道侯爷和小叔都去上朝赴命了,侯爷和小叔的品阶皆不低,怕是朝堂诸臣知道江启决醒了,大家各怀心事,又要引起朝野震动。
如今小叔回来了,她较之从前疏于练习骑射,前阵子守着小叔,这两天被侯爷锤得不宜过度拉伸、只得乖乖待着。
想在入冬前出去跑跑,马儿被栓久了想必比她还难捱,回去唤了葇荑拿东西,才走到自己的小院,便看见江雪霁。
心里咯噔一下,每次撞见她都没好事。她不怕她,只是懒得给自己招麻烦。
“小妹。”江雪霁过来挽她胳膊。
江时雨对这个长姐还算了解,如果她知道差点被自己害死,绝不会继续这样惺惺作态。
以江雪霁的身份,全然不必上演什么虚假姐妹情,尊贵的嫡长女如果知道真相,一定会直接提着刀过来。
知道侯爷独自将此事压了下来,夫人和长姐都不知情,江时雨的心底遽然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
不过做了就做了,她没什么好后悔的。
“我瞧着你屋内挂着的那串风铃不错。”江雪霁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是啊,她想去哪就去哪,这是她的家。她哪有隐私可言。
江时雨的房和下人的房一样,都是江雪霁随便出入的场所,唯一不同就是江雪霁不会贵人踏贱地去下人的房。
江时雨淡淡“嗯”了一声,置若罔闻。
江雪霁:“我前阵子正想要一串风铃呢,今日瞧见你这个便觉得爱不释手,你这是从哪得来的?”
这多年了,江时雨已经习惯了。姐姐有的,她没有。她有的东西,如果姐姐没有,江雪霁是一定要得到的。
“不是什么稀罕物。”她没有将小叔说出来,江雪霁饱读诗书、遍览天下珍宝也一眼猜出分毫:
“瞧着材质倒像是河西的东西,咱们中原没有。”
江时雨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才想开口说自己准备出去遛马,想先走一步,已经被她抢先一步道:
“姐姐本不欲夺人所爱,实在是瞧这风铃稀罕,喜欢得不行。我知妹妹一向不是小气之人,这只风铃且叫我吩咐下人摘了去,挂在我屋子里,以后遇见好的,再叫下人采买一个给你。”
江时雨不接她给自己的高帽,一字一顿:“我很小气。我不允。”
从前年龄小,被长姐哄着、骗着、吓着、欺压着,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现在她渐渐长大了,懂得反击、捍卫自己的东西。不会再任人拿捏。
江雪霁没想到她敢拒绝自己,廓然记得上次她叫她去跟人比武时,她也乖乖去了。殊不知她已经为上次之事悔了。
“桔灯。把这风铃摘下来。”
江雪霁公然被这捡回来的便宜妹妹顶撞,颜面荡然无存。
也不在乎什么端淑的嫡长女形象,对待她这等不是诗书礼仪浇灌着长大的蛮子,通过语言不能再让她屈服,那莫不如用她的方式解决问题,以暴制暴。
“我看谁敢!”江时雨很快从腰间摸出短刃,迎面便劈了过去。
桔灯是大小姐房里的丫鬟,事事以大小姐惟命是从,可也不敢迎着刀子过去,轻则毁容,重则被劈死。
谁都知道二小姐常年习武,下手没轻没重的,万一被砍死了呢。
既然撕破了脸,开弓没有回头箭,江雪霁也不再演出什么能容外姓妹妹的好姐姐的戏码,直接下令道:
“来人,把这风铃给我扯下来。”
几个护院迟疑了一下,都是直男不谙深宅争执的缘由。原来府上一直平和,是因为二小姐任人欺负。而二小姐只要说一个“不”字,这祥和便不能维持了么。
迟疑过后,几个护院已经手脚麻利的将风铃扯了下来。江时雨纵然练过,也不是候爷专门雇来保护亲女儿的护院的对手。
她出手阻止,护院一面怕伤到二小姐,一面又得执行大小姐的命令。一面避开二小姐的刀锋,一面去扯那风铃。双方拉扯,几番争执,风铃被扯断,跌在地上摔成一地碎片。
江时雨看着那堆东西,想起刚听小叔说这是他亲手做的时候,还曾因为脑补他一面议事一面做这东西时的滑稽场景。
这会儿风铃烂了,她叹了口气。她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所以前十年她都不和她争,这样知道没结果。
指望侯爷委屈自己亲生女儿,而给养女撑腰,想什么呢?
如果养女能压到亲生女儿头上,这候府怕不是要被汴京新贵笑死。
江雪霁看着那堆碎片,心情大好,也不要这本就不稀罕的东西了。
只问道:“这是小叔送你的吧?”
江时雨沉默,想起小叔说的不要为了他与人争执。他又说当旁人没有害她性命的时候,不准她主动害人。
“小叔果然偏疼你这个外姓人,往常回来你我的礼物都有,这回回来,我却什么都没有。”江雪霁又气又恼,准备等小叔回来,好好找他算账。
江时雨抿着唇,俯身卷起裙摆,将风铃碎片一一拾起,放在衣裳里兜好。
葇荑看着大小姐带人出了这院子,方才缓过神来,去红木梳妆台上找了个盒子,看着小姐将那些碎片倒了进去、装好。
“走了。”她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出去骑马。”
是啊,小姐刚刚就说要去骑马。葇荑赶紧跟上。只不过比起心疼,更担心小姐。
小姐若委屈大哭,亦或摔了东西大闹倒还好一些,偏偏是这样,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才最是让她担心。
她明知道小姐有多爱重那东西,深夜安寝时躺在床上都会望过去瞧瞧。
唉,可惜了。
第 17 章
朝堂不会离了任何人就不转了,皇恩浩荡,是日的早朝,圣上准了江将军坐轮椅过来朝拜。
【一个得了胜的将军,才回京便遭人妒恨。又因受了伤,从前不敢往出跳的魑魅魍魉,眼下都得了机会。】
同朝议事,圣上才借御前太监乾忠之口,褒奖了江将军平乱有功,又亲自关切了句:
“江卿可好些了吗?”
江启决:“承圣上福泽庇佑,御医医术高超,方才捡回一条命来。末将感觉好多了,谢皇上关怀。”
臣子依附皇上,皇上体恤臣子,平常也赏赐些小东西以彰显皇恩浩荡,口头褒奖更是毫不吝啬,什么也代表不了。
只太子被囚,江家作为太子党正在风口浪尖上,皇上没有株连,对江家一如既往,还是让众人想深了一层。
“江卿得胜归来,鞑子要我大宗赔偿白银,以诸位爱卿之见,当如何?”
皇上话一出口,立即引起群臣激愤:“番邦小丑被打得抱头鼠窜,还敢大放厥词,以臣之见,不如再度发兵,荡平蛮夷。”
主战派慷慨陈词,恨不能立即赤膊上战场。
皇上一圈听下来,大同小异,无非是再战。
抬眸将目光锁在江孝恭身上,作为圣上钦封的枢密使,统大宗兵马,始终站在一处一言不发。
皇上便要让他说话:“依江卿之见当如何?”
江孝恭知道今日自己说什么不重要,自太子被囚,江家的话在皇上那里便失了份量。
他一直对皇上降心俯首,从不浞訾栗斯,如今该收敛锋芒的时候,便低头让贤:
“微臣尚在斟酌,不知翟相可有良策?”
为圣上分忧是臣子的本分,当朝宰相翟显亭义不容辞:“若是再起狼烟,不知江大人可有良将?”
江孝恭知道他不想打,翟相作为燕王党,不愿意看着江家——武将起家的人战功赫赫、一家独大,最后蚍蜉撼树、不可撼动。
只是陪他走场面话:“安西节度使,北亭节度使均可调遣。”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江翟两家同朝为官多年,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对方所思所想都能猜出个大概。
翟显亭知道江孝恭知道自己的意图,翟相想趁着太子失势,欺负一下江大人,杀鸡给猴看,重新争夺在朝堂之上的话语权。
“藩台可将此番江将军出征所耗军饷秉承圣上。”
藩台曹安国将数次拨给河西的军饷一一呈禀,较之鞑子勒索的数倍之多。
方才义愤填膺的大臣,这会儿都安静了些许,各自捻了捻胡须,互相干瞪眼。
“翟相可有良谋?”皇上年龄大了,华发已生,说起话来总是气喘吁吁。
而跟皇上年龄相仿的当朝宰相翟显亭,才抱了孙子,此刻依旧精神健硕:
“回皇上,以老臣之见,不若将银两给他。”
“臣附议。”曹安国拱手陈情:
“一将成名万骨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朝廷才打了一仗,如今正是该休养生息的时候,百姓和将士都需要休息。百姓需要耕种,将士需要疗养。”
曹大人的话不假,上一役虽然胜了,但将军都差点拄着拐来的,别人可想而知。
主战派不肯轻易服输:“哪有打了胜仗还赔款的道理?岂非被天下人嗤笑?史官提笔,千秋之后,后人如何评说?”
“我从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我,我只在乎圣上和百姓。”翟显亭并非全为了打压江家,身为圣上倚仗的宰相,他有自己的行事原则。
中原与漠北不同。战乱四起,民不聊生,中原百姓流离失所。而游牧民族自幼便是马背上得天下,只要活着就打、就抢。
“君不见吴越小国年年向我大宗进贡,从不犯上作乱,每每俯首帖耳。殊不知他进贡的银两是小,朝廷赏赐的是多。”
“吴越国国君失了骁勇的名声,闷声发大财,成全了江南一带的百姓,成为富庶之地。”
皇上的老眼因着长年累月的磕食丹药,而愈发混浊。江启决知道皇上心里早有定数,只怕他说出那句“就依翟相”的话来。
先于一步做最后的抗争:“末将虽打了胜仗,但未将鞑子斩尽杀绝,是末将失利,请皇上责罚。”
“此末将愿再度出征,只要将他们打到服,打到怕,打到不敢寻衅滋事、异想天开,他们便会老老实实向我大宗俯首称臣,不敢再坐井观天、狮子大开口。”
将军坐在轮椅上苦苦挣扎,朝臣闻之心痛,皆知大势已去,无人帮他分辨。站在他不远处的兄长也微微摇头,示意他噤声。
“江将军对皇上一片赤胆忠心可鉴日月。”翟显亭向来有大局观,不欲跟个儿辈的人争执,安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