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这狂乱的心跳声被他听见,便将两只无处安放的小手不再扯着被角,而是放在自己心脏的部位,用力压了压。
在心底警告自己:不准再跳了,等会把小叔吵醒了。
小叔并没有被她吵醒,已经起了轻微鼾声。自他清醒后已经许久未睡得这样安稳了,上一次碰到枕头就睡着还是行军打仗的时候。从血海里杀出来,直到体力透支,那股亢奋劲过去,只剩下虚脱般的困倦。
江时雨从前对着的是昏迷着的他,还能睡得踏实,如今才将将睡着,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被自己的心跳声吵醒。
梦里不知身在哪,一瞬间的迟疑感消失后,想起这是小叔的房里,猛然清醒了两分,望向身侧。
他不知何时转过身去的,只留下一个宽厚的背给她。
夜,头一次变得这样长,又这样短。
时间又快又慢。
小叔含糊不清的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只是看着他的背微微颤动。
她记得以前陪着他的时候,他并无说梦话的习惯。想必是那时昏迷,大脑神经也睡着,便想不了什么事情。
如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里想不通顺的事,放在心底装不下,便在睡梦中漫溢了出来。
“小叔……?”她试着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毫无察觉,只含在舌尖的话又清晰了两分:“殿下……对不住……”
江时雨听了心痛,轻轻扯了扯他的寝衣:“小叔,是不是做噩梦了?”
江启决没有一丝醒过来的迹象,声音微颤:“圣上……不要!”
江时雨知道上次小叔险些手误伤了丫鬟,不该在他熟睡时陡然靠近。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用手臂撑着起身,轻轻拍了拍他肩头:
“小叔,是梦,你做噩梦了。”
小叔没有一丝回应,愈抖愈厉害,直到一阵痉挛。她不知道阿蛮见他连夜睡不好,今夜的汤药里有御医开得安神药,陷入梦魇中的他很难醒过来。
情急之下搂着他的腰,将自己软软的身体贴上去,轻轻拍着他: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你担心都不会发生,殿下会好好的,江家会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待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安然无恙。”
“乖啊~”
他在她手中逐渐安静下来,睡梦里感受到后背滚烫,是她将小脸贴了上去。
方才抖成筛子,这会儿果真不再动了,又沉沉睡去。
.
久违的睡了个好觉,她醒来的时候,扬起手臂枕在额头,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藕样的胳膊上,难得秋日有这样清朗的好风光。
窗外的阳光格外刺眼,身边却是空了的。
回想起昨夜她一直搂着他的腰,困得迷迷糊糊的不忘安慰,恍惚间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再去瞧那双手臂,和靠紧他的胸膛,还在回味小叔的宽肩窄腰,和身上淡淡露水沉香的气息。
不知小叔去哪了,醒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自己逾越规矩的举动。
如果他醒来的时候看见了……那么……他离开的时候一定破费一番力气吧。
既要把她的手拨走,又怕吵醒了他。不过他的目的达到了,他走了,但没吵醒她。
与他猜的无恙,他醒来时便发觉身上有只八爪鱼。从前警醒的人,哪怕睡着也留半只眼睛,对于她这样出格的举动,竟毫无察觉。
想必是睡得太沉了吧,全然忘记昨夜发生了什么。不过用脚趾头也能猜的出,应该是他念叨了什么,所以把她担心成这样,用一个保护他的样子,守着到天亮。
腰部以下使不上什么力气,只得小心用手臂将她拿下来。
门外是阿蛮请唤了一声:“老爷回府了,请你去书房用膳。”
江启决没让阿蛮进来,怕惊着这小丫头,小心翼翼一步一挪,只用手臂的力量,越过她,去到了轮椅上。
随后缓缓推着轮椅到了次卧,由阿蛮服侍自己盥漱更衣,方才去书房见兄长。
早在两柱香前,江启决还未醒的时候,江雪霁听闻爹爹回来了,早提着裙子,一路跑到爹爹的书房。
没看见爹爹困得立盹行眠,立即跟爹爹告状:
“爹,小叔偏心。”
江孝恭饮了杯茶,国事繁忙不能成为忽略家人的理由,他一直信奉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待妻女极好。
这会儿给了足够的耐心听女儿喋喋不休。
“小叔都病成那样了,还不忘给小妹带礼物,却只给小妹一个人带了礼物。”
江孝恭看着这个女儿长大,她会干什么不肖说,他也能猜出来二三。
“所以你就夺人所爱,把小时的东西占为己有。”
“没有。”江雪霁有点底气不足:“我把小叔给她的风铃扯断了。”
见爹爹脸色有些难堪,不知是忧心朝政,还是对自己不悦,嘴硬道:
“谁叫小叔偏心的……”
江孝恭:“你管好自己就好。自古以来只有长辈教训你,什么时候轮到你教小叔做事了。”
江雪霁傻了眼,想不到爹爹会因为此事训斥自己:“爹!你以前最宠霁儿的。”
“现在依旧,只是换了种方式。你不是小孩子了,若是不能容人又善妒,以后吃亏受伤的是自己。”江孝恭想着小时这么多年的隐忍,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一直以为岁月静好。
直到江时雨亮了刀子,他方才想着亡羊补牢,希望为时不晚。
“故意弄坏小时的东西,是你的错,去给她道歉。再寻一上好之物赔偿予她。”
“我不嘛!”江雪霁大为恼火:“凭什么?”
江孝恭:“收养小时是我当初的决定,做人做事要善始善终,即便是阿猫阿狗也不能想照顾就照顾,不痛快了就遗弃,要有担当和责任感。”
江雪霁心口中了一箭,埋怨道:“那你当初干嘛要收养她。”
“放肆!”江孝恭罕见的对女儿动了怒:“什么时候我的决定还轮到你来置喙?”
江孝恭虽然不是封建家长,却也不是任由女儿跟着自己对着干的慈父。
江雪霁见爹爹发了脾气,即便是正在叛逆的年纪,也立即蔫了。
喏喏道:“小叔还训斥我,莫不如叫小叔跟她一块离了府上算了。”
她也清净自在。
“如果你看这个家里谁都不顺眼,爹这两日就寻媒人,将你嫁出去。”江孝恭的语气一点都不像在玩笑。
他知道女儿口中的那两个人,都不会主动来招惹她。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是她看见别人就不痛快。既然不想做娇娇小女儿,就嫁人做小媳妇。
这汴京城里的贵戚,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是三宅六院、三妻四妾,门第没有候府高,家眷密集,人际关系都比候府复杂得多。
姑子婆子管家小厮,正房偏房厢房,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大染缸里炼盅出来的人精,不好惹的。
江雪霁立即老实了,正处于少女思春的年纪,还梦想着她的如意郎君,会驾着七彩祥云来娶她。
怎可由着父亲匆忙之间找一不认识的公子嫁了,万一那人长得奇丑无比,吹没了烛火都没法下嘴怎么办。
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能够自己做主,江雪霁终于夹起了尾巴做人,临了不忘添油加醋的再告一状:
“爹。女儿叫小叔和江时雨搬出去,也不全是为了自己,还为了爹爹。”
“嗯?”江孝恭挑了挑眉,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江时雨夜夜钻到小叔的房里,也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从前小叔昏迷着她去,如今小叔醒了,她还去。一点也不知道害臊。”江雪霁举起三根手指发誓:
“爹爹要是不信可以去问下人,女儿绝无半句谎言。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多不好听,也有损候府的名声呀。”
第 21 章
江孝恭叫女儿滚蛋了,吩咐下人将那个兔崽子叫过来。
江启决是老侯爷老来得子,其实比江雪霁大不了太多岁,从前对待长兄如父,也就这两年战功赫赫,方才有了跟兄长争执的资格。
哪怕是一家人,没用的人也没有话语权。每一分话语的重量,都可以自身的实力作为支撑。
江孝恭一个人在书房走来走去,只觉得胸口升起一团浊气。
若江启决没受伤,他非要打他一顿不可。
待幺弟过来的时候,他才把火气压下去,免不了斥责:
“你瞧瞧你做得什么事!”
江启决起初没反应过来,什么事,是他把江雪霁训斥一顿,还强迫她赔东西这事,还是什么事。
江孝恭压低了声音质问:“昨晚小时在你房里过得夜?”
“是。”江启决心底无私天地宽,就没想隐瞒谁。
一个大活人也藏不住,只是看着兄长那副想骂人又不高大声、强忍着的模样,着实有几分好笑。
不料江孝恭看见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态度,更生气了:“你这是什么嘴脸?我跟你说,二郎,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什么嘴脸?江启决出门没照镜子,不知道。
“我知道你病了,失去了双腿,没了自由。你很痛苦,我也很忧心。但这些都不能成为你欺负一个姑娘的理由,何况是你带回来的小姑娘,她那么信任你,对你毫无防备。”江孝恭越说越气:
“不能因为你行动不便,被困住了,官场失意、郁郁不得志,心里就阴暗扭曲,把阴鸷发泄到一个小姑娘身上。”
江启决没有过跟女人相处的经验,江孝恭已经是孩子爹了,很快脑补出幺弟是怎么在小时身上施行暴行的。
小时被他□□之后,是尚未弄懂发生什么,还是会痛哭流涕、想不开自尽。
江孝恭没办法像疼女儿一样疼养女,不代表他恨养女,能眼睁睁的看着养女遭受非人的待遇。
“我决不允许你做出这等愧对祖宗、违反人伦之事。”
江启决看着兄长义正言辞的模样,嗤地笑出了声:“你想哪去了?”
他的痛苦深深压抑在心底,甚少表露出来,如此伪装,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像个恶棍么?
他知道兄长想歪了,解释道:“她夜里往我那跑许多次,有个风吹草动就来,不想折腾她了,就让她在我那将就着睡了一夜。”
江孝恭瞪他:“男女授受不亲,你多大人了,不懂这个道理?”
江启决语气淡淡:“我没把自己当个男人。”
他自然不是有意要害小时的名声,而是他没觉得小时跟他在一处,会有人乱想。
“我现在动不了,跟个活死人差不多,谁会说这些事。”
他躺在小时身边,似石头似木头。谁疯了么,还能传出风言风语,就离谱。
江孝恭剜心的疼,还是骂他:“你腿动不了,不是有手?你说太监是不是男人,不是照样娶妻纳妾。”
江启决发现兄长越说越离谱,一向很尊重兄长在家里的地位,鲜有这样毫不犹豫的打断:
“我没那么龌龊。”
他一直把小时当侄女,他对她一点想法没有。
或者现在的他,宛如半死人,从前就觉得女人麻烦,如今对女人压根没有一点兴趣。
江孝恭不想跟他就深宅之事讨论了,他到底是相信二郎的,他知他有分寸。
“罢了。小时年龄也不小了,这段时日我物色个好人家给她挑挑,若她也中意,就将她嫁了。嫁妆我会厚厚的置办,不叫她到婆家受委屈。”
江启决点了点头,以后是要懂得避嫌,不许小时再乱跑了。他觉得没什么,但人言可畏。保不齐别人会想成什么样子。
下人当着他的面不敢说,传到外面去,对小丫头的名声不好。想必兄长这般正义的人,连“用手”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更别说外头能传的多邪乎。
“有心仪的人家也拿过来我掌掌眼。”
还不知道小时将来要嫁的郎君是何种人物,他希望她幸福快乐就好,不需要夫家家世有多显赫。
他为她赞了许多年嫁妆,这就是她的底气。他也会一直给她撑腰,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许有人欺负她。
他觉得只有优秀的公子,才配得上小时,小时值得拥有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好。”江孝恭答应道。
随后跟他说朝中动向:“太子殿下给你回了信,拖狄公公交到我手里。”
说罢,没卖什么关子,直接从袖口摸出来给他。
江启决闭了闭眼睛,仿若近乡情更怯,伸手在半空中迟疑一瞬,随后故作洒脱的拿了过来。
耳边是兄长的复述:“殿下传了口信,叫你去嵩山寺,找一叫须臾的游医,他兴许能治好你的腿伤。”
江启决摊开信,那上头是太子殿下笔走龙蛇的字迹:【卿勿念,望珍重。倾我一生,尽你一世。】
他的信很简单,没有说自己是清白的,也没有要他快救自己出来。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不说,他也信。他沉默,他也懂。
江孝恭:“殿下说,他已想办法托人跟那游医打过招呼了,你只管去便是。”
江启决合上书信,小心放回自己袖子里。
“这两日整理东西,从军中调几百亲兵,便动身过去吧。”江孝恭不知二郎怎么想,他倒是重新燃起了希望。
早治疗早好,他不想看见二郎整日死气沉沉的压抑自己,二十几岁像花甲之年的老者一般。
“就算忘记带了什么,差信使回来言语一声,我送过去给你。”
“好。”江启决只觉得殿下的信让他惭愧。
殿下作为中宫嫡出,自幼养尊处优,在暴风雨骤降的时候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安慰鼓励他。
他哪好意思得殿下的鼓励,该是他安慰殿下才是。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待处理好,就动身离开汴京,去嵩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