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孝恭立即警惕起来:“是燕王的事?”
燕王曾派门客过来,话里话外要小时做他外室,被江孝恭一口否决。
“我上次已经跟他的心腹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想,他犯不上为个女子弄险,跟候府撕破脸。”
“那谁知道呢?”江启决向后仰了仰,将整个身体都深深镶进轮椅里,捏了捏指骨,目光逐渐冰冷。
燕王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较之汴京贵戚身份更加贵重,不以大局为重,只顾自己快活,也不是不可能。
“宁给富贵人家的公子做妻,我也不会让她给王爷做见不得人的外室。小时不愿意,我会处理好。你别管。”江孝恭看着他,忽然不放心了,逼他表态:“知道?”
江启决没吱声。
江雪霁在爹爹那碰了一鼻子灰,心情烦闷,一早出门散心。
泛舟河上,无暇欣赏河面烟波浩淼、舟船如织。连日以来压在心底的怒气好像发散不出去似的,令她如鲠在喉。
桔灯拿了件大氅过来给小姐披好,见小姐一脸阴霾,便说些讨喜的话来哄小姐开心:
“亏的小姐明智,趁着这两日天气晴朗出来游玩,过几日新雪初生、河面结冰,再想游玩就得等明年开春了。”
江雪霁恹恹的,倚在栏杆上,散漫不羁的一只手揽着个瓷盒,另一只手捏住鱼食,秀手一抛,鱼食尽数落到河水里。
舱尾有人窃窃交谈,她漫不经心的将目光打过去,问了句:“那边何事喧哗?”
“哦。”桔灯方才从那头过来,路过的时候,听了几耳朵:
“八成是个打秋风的罢,嚷嚷着想跟江家乞几个铜板用。”
侯爷从凉州过来,关系简单,祖上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
江雪霁估摸着那人穷疯了,随手从腰间摸出二文银子,扔在甲板上叮啷作响。
“拿过去给他,就当打发叫花子了。”
“欸~”桔灯弯腰捡起铜板,才转身就被小姐叫住了:
“等等。”
桔灯腿脚麻利,站住得更快,回头等着小姐吩咐。
“你去把那人叫来。”
江雪霁姑娘家的第六感,突然觉得那人并不是什么骗两个小钱花的神棍,而是另有缘由。
父亲乐善好施但不是好脾气的主,江家可以给,但别人不能要。她不觉得有这么不长眼的,会来触江家的霉头。
那人被带过来的少年儿郎,面色土黄、身着布衣,腰间扎了一个带子,年龄不大,看着比江雪霁还小。
走到她跟前才看清楚,这身行头不就是船上的小厮么。
桔灯好言好语的提醒道:“我们江家大小姐最是心善,看你一脸焦急心生怜悯,特意将你叫过来。你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那儿郎方才弓着腰开口:“原本不该打扰大小姐,只小的日日去从前二小姐出城遛马的必经之处等她,却迟迟未看见她的身影。”
江雪霁一听是关于江时雨的,立即竖起了耳朵。
自小叔回来,江时雨的确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待在府上。
“原本想去府上寻二小姐,又恐叨扰了侯爷,惹人误解,便一直拖到今日,在船上瞧见江家的人,便等不及了过来言语一声。”那少年方才回禀的时候,始终不敢拿正眼去看江家大小姐,这会儿突然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江雪霁心领神会的轻咳一声:“都退下吧。”
只留了桔灯在身旁:“这是我的亲信,你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少年猫腰继续说:“上回二小姐叫小的端一盆沾了□□的花给周姑娘送去,成全了一桩姻缘。不料周姑娘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小的怕查到自己头上,想问二小姐是不是要出去暂避风头?”
少年没想那么多,只觉得都是江家人,那跟大小姐说,亦或跟二小姐说都是一样的吧。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出身贫寒,家里兄弟姐妹多却十分和睦团结,他从不知道自家人会联合外人害自家人,那不是胳膊肘往外拐,那不是傻瓜吗。所以他没有多想,就一股脑的说了。
江雪霁听完他的话,瞪大了眼睛,仿佛身上的毛孔都张开了。她就知道这个妹妹绝不是什么善茬,逮到她这个把柄,还怕不能把她赶出江家么。
江雪霁迅速思量着怎么将她锤到尘埃了,亲自动手有什么意思,莫不如借刀杀人,那个周清浅也不是好脾气的人。
“知道了。”她立即宽慰道:“你别担心,既是我妹妹成全了一段佳话,周姑娘找你自然没有责备的道理。”
“这……”少年没有太多思想,始终听命于人,生活的重担让他没有太多思考的闲暇精力,糊口已十分艰难。
“只外头传言周姑娘不会放过我……”
桔灯跟大小姐共进退,自然喜大小姐所喜,忧大小姐所忧。既知道大小姐不喜那个妹妹,也知大小姐此刻的意图。
在旁边溜缝道:“我们家大小姐在这,难道还能骗你不成?周家再高的门楣,也不敢在侯爷面前造次。”
大宗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皇城根下更是,小厮有了江家大小姐撑腰,终不再害怕。
“退一步讲,即便如你所说,你做了好事,周姑娘还怪你擅作主张,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方法。”江雪霁温言软语道:
“与其被人掀出来,莫不如主动承认。你这就跟我去周家走一趟,把我那妹妹叫你做的事和盘托出,想必周姑娘会谅解的。保不齐还会感激你祝她一臂之力,欣赏你的聪明,给你诸多赏钱。”
小厮心里有点拿不定主意,两只手隐藏在袖子里,攥紧了袖子,不知何去何从。
江雪霁看出了他的迟疑,帮他坚定了信心:“就算周姑娘狗咬吕洞宾,你也别怕,有我在,她不敢把你怎么样。”
说罢,叫桔灯给了他些赏钱。唯利是图的小厮,终于点了点头,决定听大小姐的。
第 22 章
候府内。
江时雨知道小叔要走的事,想跟他一块去,有她在身边,也多一份照应。
得知小叔一早就出去了,便过去找侯爷。
江孝恭看见小时的身影,立即叫她坐到身边来,仿佛上次的家法不存在。
江时雨没什么好矫情的,虽然她没有孩子,换位思考一番,如果有人要害她的亲骨肉,她也会怒不可遏吧。
侯爷作为一家之主,他惩罚过便翻篇了,江时雨没有没完没了的资格。
“小叔要出去治疗腿伤么?”
“是。”江孝恭没提之前的事。
他纵然不是宰相,肚子里不能撑船。但在朝堂之上位高权重,也犯不上跟个小姑娘置气。
“我可以同去么?”江时雨想起上次的事,其实也没报太大希望。
侯爷答应最好,不答应就算了。等小叔回来,她去问小叔,总不会被拒绝的。
“小叔带出来的亲兵虽然纪律严明,但男人总归是粗心,小叔既是去治病的,身边不能没个女人,我照顾他,一定更有利于康复。”
江孝恭不会同意,但还是听她把话说完。
然后说道:“你要留在府上,我跟二郎商议过,准备给你寻觅一夫婿。”
“我和你小叔不想搞封建家长那一套,让你尊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强迫你嫁给素未谋面的郎君,自然要你留下来掌掌眼。”
江时雨石化在原地,她以前从未想过这些事,这么快,就要嫁人了么。
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了句:“小叔知道此事么?”
“那是自然。”江孝恭笑眯眯的询问道:
“原本该由老夫人来跟你谈,但夫人太忙了,要保持府上一大家子事,便由我来说罢。”
“或者你可有意中人,不妨提出来,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公子,我都不会横加阻拦。”
江孝恭想的很开,小时从前日日出去跑马,结识了什么小生也是情有可原。女大当婚,哪个少女不思春。
但若是小时识人不清,被登徒子诓骗,他也不会任由这孩子一时糊涂、跳火坑。
江时雨低着头盯着自己鞋尖,眼神飘忽不定,不知该往哪看,其实什么都没看。事发突然,她没有一丝心理准备。
江孝恭以为她是少女提起婚事难为情、羞怯的表现,十分理解的,语气更加温和:
“若是没有,我便替你在汴京公子中挑一挑,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可以与我说。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以后嫁过去日子也是你自己过的,谁都替代不了你。”
江时雨在原地踯躅,微微张口,也说不出那句“不想嫁人”的话来。
她不嫁人,以什么立场呢,又有什么缘由呢?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啊,江雪霁可以在候府养着,哪怕当一辈子老姑娘,她不行。
“我……”她恍然间有几分涩然:“我再想想。”
想想要不要嫁人,几时嫁人,还有……嫁给谁。
江孝恭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好。回去想想罢。不急。”
即便选中了哪家的郎君,也不是今日就将这事定下来。而是由江家交好的同僚放出话去:侯爷有意觅婿。不然没人敢轻慢江家女郎。
到时候有意向提亲的公子遣媒人过来试探,几番你来我往,最后定下亲事。一般来说,都会暗中定下来,再走个提亲的过场。
否则一个贵公子提亲碰了一鼻子灰,于两个显赫的家族面上都不好看。
即便最后江家决定结亲,也要过礼,再定亲,没有一年半载抬着新妇的花轿到不了郎君家里。
此等大事,江时雨要回去考虑,江孝恭自然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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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启决不良于行,自回汴京后便极少出门,此番出现在月满楼,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沽客远远地看见他坐在阁楼上,漫不经心的喝一盏茶。仿佛那些苦痛不曾发生,唯有他身下的轮椅昭示着他真的病了。
他好像没有太多变化,足不出户使得脸色更加苍白,稀释了长年累月刀头舐血的日子。也将那些在外面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喝着冷风吞着沙子的日子,一并融在茶里。
那些从前的玩伴,自太子被囚也不大出来了,即便出来也是噤声疾走,不似从前那样张扬,既不愿承受旁人的落井下石、挤眉讥讽,也不想给自己惹事。
店家亲自送过来几奁老式招牌点心,又问候了两句:“将军可好些了吗?”
江启决颔首微笑着回应:“好多了。”
店家宛如老朋友一般攀谈道:“将军出征时,汴京城里的百姓都在议论,说不知道汴京纨绔回来的时候,是不是会被凉州的日头晒得又黑又糙。”
可惜了,没看见打了胜仗的小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的入城进宫。那辆载着昏迷着的他的马车,车帘严严实实,连个头发丝都没让人瞧见。
江启决爽朗一笑:“是糙了。”
这家老店从前江启决还未去凉州时就有,他常跟太子党的人过来吃茶。一别经年,物是人非。
店家又跟没事人似的,热络地跟他攀谈了两句。只下台阶的时候,脊背的青衫已被冷汗沾湿了。
店小二在木梯的尽头颠着脚疾步跑过来,低着头小声提醒道:“这是王爷常坐的位子,要不要提醒将军……?”
这位子不光是燕王常做的位子,几乎成燕王的专座了。王爷坐过的地方、又是喜欢的地方,谁能心那么大,跑去跟王爷抢座位,都没那尊贵的屁股。
店家卷起袖子擦了擦冷汗:“我方才同将军攀谈了两句,看他那样子就是有备而来。我等生意人哪干预得了天潢贵胄的事。”
“可……”店小二想想就后怕:“将军到底大不过王爷去。”
“王爷得罪不起,江家就能吗?”店家直接将小厮怼了回去。
江二郎也不是第一天做人,打小就在汴京长大,自然深谙纨绔子弟的习惯喜好。他今日就是有意坐在这的,哪需人提醒。
店小二“唉”了一声,不再多嘴多舌,只期盼着王爷今日不要来才好,可别给这满月酒招致祸患。
江启决既然是特意来这里等他,又怎会败兴而归。自然是打探到了燕王今日会来这里小坐。
果不其然,没有等太久,便看见他要等的人了。
燕王赵炆大咧咧的走过来,前几日进宫给父皇请安,一直没出来闲逛,可把他憋坏了。
终于出来,呼吸着外头的空气都觉得顺畅,实料不到有人敢给他添堵。
“江将军,别来无恙。”
燕王主动问候,他自然不会置之不理:“见过王爷。”
燕王将目光扫过他身下,今日竟未坐轮椅,而是坐在自己常坐的位置上。
“江将军打了胜仗,见了本王,连行礼也省了。”
江启决:“王爷恕罪。末将不便行礼,圣上体恤已免了请安。王爷若觉不妥,可向圣上请旨。末将谨遵圣旨。”
燕王自讨没趣,父皇都免了他行礼,自己逼着他行礼,显得儿子比老子还牛。若因为这点事去请旨,还不得被父皇骂死、被言官的口水淹死。
这件事且算了,但自己的位子被抢了,还是让他气不顺:“将军一直在府上养病,大概不知道,本王常在这里坐。”
“嗯……”江启决略略沉思:“王爷还有哪条常走的路,是否叫王府亲兵戒严,以后我等百姓避开而行。”
“还有王府在汴京常用的膳食,也叫店家开门打烊,专等王爷来采买。”
“这……”燕王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若是这么搞,岂不是得养着整个汴京,他哪养的起,就算养的起也不养。
以后他吃过的东西旁人不能吃,买过的东西旁人不敢买,走过得路旁人不许走。店家卖不出去的东西,还不得全赖他身上。
他倒是想吃干抹净拍拍屁股就走,但就算他没有以天下为己任,心系百姓的胸怀,他头上还有父皇,也不会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