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可有何动向?”
狄耀立在一侧,声音极轻:“圣上听从了翟相的进言,主降,予胡人以赔款。”
赵慎原本以为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引起自己情绪一丝一毫的波动,在听见这话时,还是动了怒。
“所以将军的所有功劳都抹杀了?”
不过只一瞬便将自己的情绪尽数压了下去,他现在唯一需要扮演的就是活死人。其他任何情绪波动,都有可能被人参一本。
狄耀没问殿下说得是哪位将军,因为他很清楚殿下口中只会有一位将军,也是北宗威名远播的将军。
“回殿下,圣上赏赐了金银,不过……”狄耀抬头看了一眼殿下的神情,与方才无恙。
稍稍放心一些,继续说:“因着将军受伤,圣上已免去了他上朝请安。”
至于江将军在宫门前呕血之事,他便没说了,不想让殿下关心则乱。
“哦……”赵慎语气淡淡,关切道:“将军身体好些了吗?”
“殿下所赐的游医妙手回春,想必将军在山上休养的无恙了,方才回府准备同家眷一起守岁。”狄耀的话音刚落,便瞧见主子又变了脸色。
“那药泉需每日都用,才可解毒,他怎可半途而废?”
狄耀拱了拱手:“奴才不知,只听闻将军的侄女出了点事,将军便回来了。”
赵慎眯着狭长的眼睛,手指紧紧箍住藤椅扶手,半晌才放开。
声音冰冷道:“那侄女多大了?”
他记得昔日跟江启决一块出游时,那侄女才到他腰那里,这么快就能兴风作浪了吗。
狄耀:“听说已到出嫁年纪,侯爷为她选定了曹家公子。”
赵慎点点头,如若不然,他真恨不能直接给那姑娘指婚,赶紧嫁了。如今没什么比将军的身体更重要,他不允许将军的身边有拖累他病情的负担。
只可惜他被囚禁在此,徒有太子虚名,再也发号不了任何施令。
“近来父皇身体可好?”
狄耀无奈摇摇头:“圣上沉迷大理进献的丹药,每每服用,不用膳不睡觉。兴起时还会拉着大臣一块服用。”
“就无人劝劝吗?”赵慎痛心疾首。
即便父皇将他软禁,他也不希望父皇暴毙,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局。
“唉!”狄耀弓着腰,卷起袖子,擦了擦两滴清泪:
“早前还有殿下能劝劝,如今殿下被软禁。将军被圣上敲山震虎不许上朝,江侯爷也不敢劝。”
赵慎紧锁着眉:“父皇荒于朝政,如今朝堂之上以谁为首?”
“翟相。”狄耀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翟相把持朝政,虽与诸位重臣一块议事,但圣上亲口玉言要翟相代行皇权,便只以他一家之言,言出必行,无人敢有异议。”
赵慎目光一凌,因着是在自己心腹太监,言谈便没有太多避讳:“时局不利与我,却也有好的一面。”
狄耀知道殿下一向懂得安慰自己,若不是心态好点,这整日的幽禁,恐怕整个人都崩溃了。
赵慎勾起唇角,泛起冷笑:“只怕燕王有翟相这个舅舅可以耀武扬威,一定不知收敛、招摇过市,早晚酿成大祸。”
狄耀未置可否,只默认了。近来燕王的确多行不义,身上每日食丹药,少有清醒的时候,不过总会醒。
“你替我做件事。”赵慎向他招了招手,狄耀奉命规矩的站在殿下面前。
“我能不能出去,全倚仗狄卿。”
狄耀竖起耳朵,没有妄自菲薄,更没有恐惧逃避。他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荣,他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即便当初父皇冤枉我戏弄宫妃,这么久了,就算父皇误会我,想必也消气了。”赵慎说罢,从盒子里拿出母后生前与父皇的定情之物。
他不想让母后九泉之下还被自己利用,但想必如若母后天上有知,看见自己的境遇,也恨不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将这东西放在父皇眼目所及之处,找个没人在的空荡,用先皇后的口吻责备他没照顾好儿子。”
狄耀立即福至心灵,虽然太子被囚,但自己是自由的。圣上一日没有废太子,便无人敢怠慢东宫。
每日负责太子的吃穿用度,找机会总能到圣上跟前。狄耀作为太子的马前卒,只要能让太子解除困境,不惜以身试险,不成功便成仁。
第 35 章
即便乘坐四匹汗血宝马拉得车,去到山上时也用了两日。
江启决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在山下等人去找。推着轮椅上山,朔风吹过,挂在枯树上的雪沫纷纷落在他肩头,浑然不觉得冷。
他咬着牙,已经想好了,如果她冻死在山上,变成了人干,他就将她鞭尸。
如果她侥幸活下来了,他就给她几巴掌,让她好好清清醒醒。
这几日江时雨一直在山上寻找,越走越冷,功夫不负有心人,那游医绘得草药图,真被她给找着了。
只是那一两株根本不够,怕这点草药不够小叔一天食用,不想半途而废。
索性来都来了,便取出弯弯的小刀,边走边在树干上做下记号。
这样便于下次上山寻找,就不会毫无头绪的乱窜了。
她采了一株又一株,原本打算怕自己认错,要把相似的草药都采回来,到时候给游医挑选。
不过她想多了,这方圆几里,只有游医纸上画得那形状的草药,哪还有其他。
在这样寒冷的冬夜,周围几乎寸草不生。
江时雨很冷,越走越冷,山上的昼夜温差大,她原本打算在山上找一户人家借宿,待到第二日天亮时继续采药。
奈何目力所到之处根本没有一户农庄,一间木屋。现在原地返回,只怕双腿走僵了,也到不了山下。
很快她便执行第二套方案,找了一处粗壮的树,双脚并用蹭蹭蹭爬了上去,一来用以背风,二来可以保护自己。
仰面躺在粗枝上,从包里摸出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干粮,就着水,嚼了几口。只要吃饱了便能抵御一部分严寒,不会觉得太冷。
将背包放在头下,采来的草药挂在另一头免得被野兽叼走,那样她就白费力气了。裹紧衣裳,依旧有些冷。
“我会冻死在这吗。”她想。慢慢闭上了眼睛,闭目养神。
如果她死在这,小叔会永远记得她吗。这样想来,突然觉得自己好坏。得不到他,就在他心底挖个洞,让他哪怕将来娶的是别人,也一辈子忘不掉自己。
不知是困意来袭,还是被冻得神志不清。她的眼皮越来越重,直到树下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将她唤醒。
意识清醒了两分,向下张望,便看见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站在树下。
“啾啾!”她朝那狐狸吹了声口哨,雪狐没有离开,反倒在她树下的方向徘徊。
江时雨坐起来想让自己精神两分,拿着干粮口袋,手脚麻利的从树上爬下来。
取出一块放在掌心,喃喃道:“是不是饿了?”
雪狐狸走过来将她手心的食物舔干净,便就地窝在她脚下。
江时雨顺势靠着树干,坐在它的另一侧,抱着它暖和的皮毛,美美地睡了一觉。
待到翌日回想昨夜的事总觉得离奇,身上暖烘烘的,却不见狐狸的踪迹。到底是她被冻迷糊了做得梦,还是狐仙仙灵了,顾念她求药心切。
江时雨晃了晃小脑瓜,不再想下去,采药要紧。便又走了一程又一程,羊皮靴陷进雪里,再扒出来,便留下一个深深的雪涡。
又走了一日,终究将身后小小的竹篓装满,干粮也吃得差不多了。
下山的路总归比上山快,只她才走了几步,便看见一行人马。
为首的便是小叔,他推着轮椅,速度却不比任何人慢。在崎岖不平的山地,如履平地。
江时雨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直到远处的那个男人也发现自己,她才终于欢快的跳起来,朝他挥了挥手。
大声喊道:“小叔!”
脚步较之方才更加健步如飞,飞快的朝着山下的男人跑过来。
那男人倒是停在那儿了,薄唇紧抿,看着她飞奔而来,甚至还因为脚底雪滑而摔了一跤,微微停止了身子,继续不为所动。
雪地柔软,她又有拳脚在身,即便跌了一跤,也不至于摔坏。爬起来,继续奔向小叔。
她跑了一路,身后的草药撒了一地,直到抵达他眼前,他张开双臂,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落入自己怀里。
她同他四目相对,她的脸颊因为快速运动而泛起潮红。
才咬牙切齿说过要打她的人,如今只想稳稳地把她接住。
“小叔。”她眨了一下眼睛,睫毛上的雪扑簌簌落下。
“你怎么来了?”
她放开他站好,回头去看身后的竹筐,早已经空了。
转身便要跑回去捡那些掉下雪上的草药,却一把被她拉住的素手。
“叫他们去捡。”他的声音低不可闻的温柔,甚至在她回头放在自己唇边蹭了蹭。
待她回头时,已将她重新拉到自己怀中。
“小叔……?”今天的小叔有点奇怪,不似从前那样冷漠。
“别动,我冷。”他声音低沉,明明是让人不容许拒绝的语气,却带着一丝祈求。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恨自己中毒,只能坐轮椅。
江时雨微怔,小叔这是把自己当成火炉了咩!
半晌,他平复了情绪,放开她,声音沙哑:“他们都回了,只你未回,怕你出了什么事。”
江时雨不服气的撅了撅嘴:“你这明明就是不信任我,也不看看我是谁教出来的。”
江启决没有被她这拍马屁逗笑,也没有拒绝她推着自己轮椅,不顾她采了几天药,会不会精力不济,就当惩罚她自作主张了。
这是她该受得,累死她算了。江时雨不知道小叔这些腹黑的心思,还因为满载而归、和提前看见小叔而特别高兴。推着他回去一点也不觉得累。
“小时,以后不许弄险。”
她迎着风,看着细雪漫天,在她脑海中纷纷扬扬下了一场。
还在嘴硬:“小叔,以后不许弄险。”
他气,又要去打她推着轮椅的那只手,不过被她机灵的躲开了。
有过被打得红肿的经历,她又不是傻瓜,哪能站在那里挨打。
江启决:“我说认真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为了谁弃性命于不顾都不值当。”
“知道了。”江时雨尽量想走快点,怕小叔冷,可她实在没力气了。
只嘴硬道:“言传不如身教,小叔以后也要以身作则,不准再为谁不顾身体了。”
“好。”他的声音细不可闻,只应道。
回到候府,还未来得及回味小叔那个怀抱的温暖,瞧见桌子上的画被人补了脸,顿时气得怒不可遏。
将葇荑唤到跟前:“谁干的?”
那画上的脸姓甚名谁,美丑与否都不甚紧要,重要的是谁自作主张,将她朝思暮想的人换了模样。
葇荑实在不愿小姐伤心,可也不敢撒谎,只用细若蚊吟的声音答道:
“是……二爷。”
江时雨不敢相信的看着葇荑,又将目光落回到画上。
原本以为走过这样的雪夜,小叔的心便又偏向她几分。直到看见桌上那张有了脸的画,她竟生出一丝错觉。
原来小叔和怀抱,和那夜的雪狐狸,都是一场幻境吗,都未曾出现过吗。
所以他到底还是用这种方式拒绝了自己吗,既然如此,又何必管她死活,上演一出推着轮椅上山寻她的戏码。
江时雨将桌子上的东西尽数推落,死死地咬住牙,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将那幅画扣下,便要往外走。
葇荑连忙跟上:“小姐要去哪?”
“府上憋闷,出去骑马。”江时雨扔下一句,便头也不回的跑了。
葇荑的脚步哪有她快,只在身后喊着劝道:“小姐才回来,怎地又出去!”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庭院尽头,无奈叹了口气:“这要是将来嫁人了,哪过得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转念一想,便觉得嫁给二爷也好。二爷总是表面凶,却每次都舍不得她受一点伤。
江时雨骑着自己的小马驹出去跑了跑,想疏散心底的憋屈。
葇荑说过叫她努力一把,她也在努力啊。到底还要她怎么努力,小叔才能不把她推给别人。
越生气骑得越快,跑到日暮时分,去到城郊的客栈,下马买碗茶喝。
身上随时带着钱袋,这会儿拿出两文银子,唤了店小二:“来一份大碗茶。”
“好嘞。”店小二腿脚麻利的,很快给她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茶。
上头冒着滚烫的热气,在冬日里最是暖胃又解渴。
捧着那碗的边缘,竭力小心不要烫到掌心,像只小猫似的嘶溜嘶溜喝着牛乳茶。
她喜欢在这样露天敞亮的地方喝茶吃肉,府上各色茶点都有,精致可口。但她仍觉得这里更好一些,气氛不同。
那碗茶被她小心的喝着,茶快凉的时候,也喝到底了,打了个饱嗝,准备起身回去。
还未一身,一把剑放在自己眼前的桌子上。
回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怔然。
“小时姑娘,好久不见你出来跑马了。”说话的人是那一日跟她比赛射箭的梅绪风。
“我小妹还念叨你呢,说你跟汴京其他姑娘不一样,最想跟你玩。”
“承蒙错爱。”江时雨起身,没打算跟他继续叙旧:
“我准备回了,告辞。”
梅绪风连忙捡了剑,在身后追了过来:“正好,我也要回去,我们一起吧。”
江时雨没说什么,腿长在他身上,路也不是她家的,他要同行,她也不是什么矜贵的小公主,哪有理由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