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江启决回去后病了一场,染上了风寒,不愿因为自己的身体再引起府上人的关注,便未做声张。
自他生病回府,每日以汤药为伴,熏得身上都是一股药味。下人来往小心,生怕冲撞了,导致二爷病情加重。
他不想再给家人添麻烦,好在没有高热,只有些咳嗽。
回来没几日,越扶约他到满月酒小坐,跟他汇报一下自己查出来的线索。
其实去府上禀告也可,只怕将军在府上久了长蘑菇,故而让他出来坐坐。
若不是怕伤到将军自尊心,他真想带他去骑马。想必将军好久没有摸到马,一定想得慌。
这会儿在满月楼坐定,越扶规矩行了礼:
“上回将军让我去相府要的几个护院,我才一开口,翟相就答应了。一如既往的立亲民谦和的形象。”
“不是在凉州,不必守着这些规矩。”江启决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替翟相分辨了句:“那不是翟相装出来的样子,他一直都是个温和又强大的人。手握大权,却不滥用私权。”
“忘了。”越扶显然不喜欢听将军夸翟相,挠挠头:“有时午夜梦回,还以为跟着将军在凉州打仗。才打了鞑子,又去打金人。”
他也知道是不可能的,自圣上听从了翟相主和,便再无战事了。
“和平也好。北宗积贫积弱,和平能够带来繁荣。让将士们喘口气,也让百姓吃口饭。”江启决跟翟相没有私仇,战场也不是让他发家、给他镀金的钱库。
如果可以,他不想发国难财。在翟相的治理下,这盛世如他所愿。
越扶兀自饮了杯茶,又给将军满上,附近都是自己的亲兵,便不会过分小心翼翼。
同他窃窃交谈着:“射向将军那一箭的士卒,我已经找到了。只不过那人当日都在乱战中丢了性命,我这几日正在暗中查他的家人。”
江启决点了点头,没有动那杯属下敬的茶。他不良于行,一向很少喝水。
他不想辛苦阿蛮要时常扶着自己去如厕,更不想饮水过多尿在裤子上。
每天要喝得汤药多,已经灌进去不少水,他便不再额外饮水,哪怕很渴,忍一忍总会过去。
越扶继续回禀:“他家中都是老实本分的佃农,若无线索,也打算从他家女眷、亲家中入手,我不信一无所获。”
是啊,江启决也不信那一箭刚好有毒,又瞄准了很久,从背后扎在他身上。
越扶又饮了一盏茶:“有进展我会第一时间汇报给将军。”
越扶见将军不言语,放下茶杯,朝着将军所看的方向向下张望。
长街上是小时姑娘和梅公子一块打马而归,二人并肩而行,身下的马也十分有默契的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越扶收回目光,再去看将军,总觉得将军的目光不对啊,好像哪里怪怪的。
他打着哈哈说着活跃气氛的话:“小时姑娘真是越长越标志了,也不知道遗传谁,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
江启决收回目光,又一阵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越扶连忙从椅子上爬起来,给他抚了抚背,又端了杯清水。
“将军?您要不要紧。”
江启决摆摆手,有一口血落在手背上,不过被他迅速藏在了身后,还是被越扶看见了。
“不要紧,只是着了风寒,偶尔咳嗽,过几日就好。”
越扶虽上次听闻将军在宫里呕了血,亲眼所见,还是吓出了一脑门汗。
“可有服药?”
“还嫌药吃得不够多么?”江启决收回目光,依旧觉得胸中有血气翻涌。
若他能像从前一样骑马执剑,带着她仗剑天涯,就算随了她的心意又如何。
只可惜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却不是遇见最完整的他。
江时雨回府时,梅公子也准备告辞了。
“听说侯爷将你许配给曹家,是真的么?”
江时雨本来不想跟他多说,说了再见就进去。
听他问起不能不答,为了避免许多麻烦,便敷衍道:“是啊。”
让他误会也好,传出去也罢,以后也省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换她耳根子清静。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有想法。”江时雨抱着自己胳膊,呈一个敬而远之的姿势搭话。
“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怎么能没有想法呢?”梅绪风说着就有些急。
“你也说了,婚姻大事单凭父母做主,我听我爹的。”江时雨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敷衍起来,连眼睛都不眨。
梅绪风上前一步,将她吓了一跳:“我不比那曹公子差。”
江时雨更懵了。
他差不差关自己何事。
梅绪风一着急舌头就开始打结,想说梅家也不比曹家差,但只觉这样说也有点离谱。
努力想说到正题上,江家的管家看见了他的身影,连忙过来作揖:
“梅公子,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江时雨略略无语,转身迈进门槛,对管家说道:“梅公子就是路过,这就走了。”
管家代表的是侯爷的脸面,小姐可以任性,自己不能无理。
因着跟侯爷年龄相仿,保持府上大事,不同于下人,更像是老爷请来管事的,地位极高。
笑着嗔怪道:“瞧瞧你这孩子,怎么让梅公子在门口吹冷风呢。”
责备完自家孩子,又做了个请的手势:“府上今晚吃烤肉,还是从前老侯爷在世时的习惯。梅公子正巧赶上,今天可有口福了。若不嫌弃老祖宗茹毛饮血,可进来一同食用。”
梅绪风望着小时刚才离去的方向,咽了咽口水:“那小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管家乐呵呵道:“请!就是多添个筷子的事,府上人少,一向冷清。侯爷最喜热闹,知道你来了准高兴。”
梅绪风意识到自己失态,不忘说着场面上恭维得体的话:
“怎会嫌弃呢?父亲一直教导我今日安逸的生活,是老将军们用鲜血换来的。小生一直瞻仰前辈之姿,今日得意借着饮食,追忆老侯爷昔日豪情,是小生的荣幸。”
管家笑眯眯的接受这少年郎的赞誉,带着他穿过几个院子,到了侯爷的房里,一行主人已经落座了。
侯爷瞧见梅家公子,十分热情好客的招呼他入座。
小厮跪坐在垫子上,同主人一起烤肉,主要还是协助主人完成脏活累活的部分。
江孝恭和江启决从前倒是自己动手,随着江启决受伤,江孝恭年龄日渐增长,便不大自己动手了。
加之夫人和小姐身份贵重,一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所以老侯爷从前在世时的乐子,如今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梅郎近日在何处做官?”
梅绪风老实答道:“家父不予我官职,要我参加明年的科举考试,只能尽心筹备了。”
江孝恭爽朗大笑:“举贤不避亲,梅公还真是堪为表率啊。”
梅绪风无奈一笑:“不敢。家父就是个老顽固。”
江孝恭吃着烤肉,不忘勉励晚生:“不过年轻人吃些辛苦没什么坏处,难为梅公一片良苦用心。”
秦书淮夫唱妇随,也补了句:“是啊。梅郎这孩子随他爹爹,打小就聪明,一定能够一举高中。”
梅绪风拱了拱手:“伯母谬赞了,我大宗人才济济,某只有拼尽全力,期望能考取功名,不愧对恩师就好了。”
几个人乐呵呵的,直夸梅郎谦虚。
江雪霁也同他打些招呼:“梅以七最近在忙什么?好久不跟她一块玩,当真想得慌。”
梅绪风为人耿直,不解道:“江姑娘近日跟周家来往甚密,不怎么理会小妹,小妹便不大出门了。”
“咳!”江雪霁尴尬的喝了口牛乳茶,掩饰自己的难堪。
秦书淮自然不会让宝贝女儿难为情,继续招呼着他吃菜。
江时雨一直专心烤肉,根本没听他们聊什么,也漠不关心。
只将烤好的肉都给小叔,那烤肉层层叠叠,很快将他面前的碗堆满了,只是他一筷子都没动,专注喝自己面前的烧酒。
这烧酒又名烧刀子,落在胃里如同下了刀子。从凉州带回来的,与中原的甜酒不同。喝的时候不觉有什么,后劲特别大。
直到最后一块烤肉夹到他碗里,因为堆不下而掉出来,她惊讶的看着他:
“你怎么不吃?”
“你怎么不吃?”他反问。
说话时,有酒气喷在她脸上,她有点担心:“你喝这么多酒做甚?”
他没有答,只是声音里有点可怜兮兮:“你在外头吃过了吗?”
跟谁一起吃的?他么?
她哪里吃过了,一把夺过他面前的酒壶:“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胃疼,你还吃着药呢,不能贪杯。我送你回去。”
“什么时候轮到你管我了。”他想将酒壶拿回来,直到侯爷发了话。
“时候不早了,小时,你送二郎回去吧。”
江启决不再坚持,由着她送自己回去。
到了他的屋子,他再次将她推开。
不明就里的江时雨,问道:“你又跟我发什么脾气呀?”
“你看看自己那个样子!”他怔怔看着她。
“我这样子怎么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裳,虽然不如长姐那样鲜亮,可也是干净得体的。
“你知不知自己有婚约在身,还目中无人的跟男子出去骑马。”他训道。
“狗屁婚约。”江时雨不是什么出口成章的大家闺秀,反问道:“我答应了吗?”
无缘无故被他训,借着这半点委屈,也跟他发起了脾气:“你凭什么替我决定。凭什么动我的画!”
“你虽不是我生的,但你是我捡回来的,我就有权利这样做。”他强势压人,她便不敢再跳。
果不其然,江时雨气鼓鼓的站在一旁,像只随时发作的河豚。
不过生气只有一瞬,很快福至心灵,怀疑小叔今日反常,是不是吃醋。
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想起那幅被涂上别人脸的画,又将这一想法压了下去。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跟梅公子一块回来。”她试探性的问了句。
从来不敢正视自己感情的江启决,抬了抬因饮酒而沉重的眼皮,看了她一眼。
即便饮了酒,思绪依旧清晰,很快否定了:“没有。”
“你有!”他那一瞬间闪躲到沉沦的眼神出卖了自己,被江时雨抓住之后,不许他逃:
“为什么吃醋不肯承认?”
“没有。是你自作多情了。”他颓败的垂下手,逆来顺受般的否认。
“那好。”江时雨不忍心再逼他,只说:“那你告诉我,你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可以改,可以学。”
“是周清浅那样的姑娘,还是江雪霁那样的,还是能够上战场杀敌的?我可以改到你满意,改到你接受,改到你喜欢我为止。”
江启决觉得有些倦了,声音低沉舒缓道:“你回吧,我想休息了。”
又是一拳打到棉花上,像现在这样,他什么也不说,不回应,不解释,不接受。
江时雨长长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事急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急抱不了美男,所以她不急了。
“好。”她将那一日采的草药找出来,准备出去煎药。
“我煎了药,看着你喝下,我就走。”
“今日喝酒了,喝不了药,你先回去。”他坚持道。
她充耳不闻,依旧出去煎药。
他便夺过她手中的草药,重重一掷,朝着远处扔了过去。
她知道他是病人,长期缠绵病榻,情绪难免喜怒无常。她不跟他计较。
将那药捡回来,他便扔掉。她再捡,他再扔。
两个人都是一根筋,她跟他较上劲了,他扔一次,她就捡一次。
她就是要让他看看,她有多执着。被他不要的,厌弃的,推开的,她便一次次捡回来。
看着她固执的蠢样子,到底是他输了,败给了她。
最后一次,她已经准备好了要捡,他却没有扔出去,而是一把揽过她的腰肢,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将头埋在她馥香的胸口。
她的心脏砰砰乱跳,有点不敢相信,小心翼翼的唤他:“小……小叔?”
“别动。”他的手臂孔武有力,将她箍得更紧,“别说话,求你。”
“好。”她终究不再言语,将素指插进他的发丝里,抱着他的头,搂紧。
又低下头,将下巴搁在他头上,宛如哄一个孩子:“我真喜欢小叔。”
“别恨我……”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梦呓。
虽然不明白小叔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只是哄着:“不恨你,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永远不会恨你。”
他便笑了一下,这梦境真好,如果没有十年前那场浩劫该多好。
他失态够了,在她身上蹭了蹭,宛如一只不听话只会凶人的大狗狗。
放开她的腰肢:“去煎药。”
“好。”她的衣裳都被他揉皱了也浑然不知,才放开她,现实便击碎了他的梦境。
肉眼可见的他身下湿了,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他身边没有毯子掩饰自己的腌臜。
四目相对,她没有很懂眼色的回避,也没有视而不见,而是如同吃饭穿衣一般,仿佛只是一件很小的事。
“小叔,我帮你换衣裳。”
“不用了。你去叫阿蛮来。”江启决咬着牙,身体微微颤抖。分不清丢人和痛苦哪一个更多。
但江时雨坚持:“他来跟我来一样,我没有那么娇弱,我可以来。他可以适当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