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华服骑着黑马的少年像是领头人,他壮着胆子道:“怎么了,这路还不许别人走吗?”
冯久知摇摇头,用马鞭指了指马车,“好看吗?”
少年一呆,红着脸磕磕绊绊道:“好看。”女孩像枝头的雪,看得他心都化了。
冯久知点点头,语气平淡,“那就在这看着,再靠近一步试试。”
少年愣住了,骂了句脏话,骑着马就要冲上来。冯久知瞥他一眼,慢悠悠地回了马车旁。
少年骑着马呆愣在原地,手里的马鞭攥得紧紧的。
那个男人刚刚看他那一眼,像是在看死人。
见他不走,随行的几个公子也不敢走了,一群人呆在原地,看着马车慢慢走远。
马车前,几个面黄肌瘦的难民蹒跚着扑到队伍前,被几个侍卫捂住嘴拉扯着拖走了。
一个不起眼的小侍卫悄悄走到了马车旁,低声同冯久知说了些什么,冯久知想了想,点了头。
紧接着,皇帝仪仗的随行队伍里,悄无声息地分出了一小列侍卫,低调地往难民被拖走的方向去了。
冯久知慢吞吞地骑着马,像个出来郊游的贵公子,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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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在路上停了一会,阿瑶得了教训也不敢再往外看,只听见外面一阵喧闹,但是很快就平静了。
虽然耽误了会行程,天子的仪仗还是在天黑前赶到了别院。
天子这次下榻的别院,是前朝的旧宫。
在战火中残破的宫殿早就被修缮一新,蜿蜒飞起的屋檐恢弘大气,殿中到处可见前朝的大家书画与金石玉器,一器一物都隐约可见前朝皇帝的奢靡,但现在也只是当今天子避暑的别院。
这次避暑,能跟着来的不是天子宠臣就是皇亲国戚,这些人又拖家带口,连着下人,估摸着有七八百号人。
这个宫殿平常都锁着,派了专人来打理,现下只开了一部分院子,也把这次避暑队伍毫不费力地装下了,各家分到的院子都很宽敞。
冯家此次出行到没有过于兴师动众,老夫人前两日染了风寒卧床休息,家中也不能没个掌事的,三爷夫妇便留在府上照看,只他的一对龙凤胎儿女冯子源和冯子骊跟着来了。
两个不满十岁的稚子不好单独住一个院子,于是就住在王氏的东西侧间,也好照料些。
阿瑶住在竹园,位子偏僻但难得清静。院子里有一片小小的竹林,三个中等大小的厢房。屋里的装饰非常简朴,却前后通透很是凉爽,她还挺喜欢的。
旅途奔波,天子也没有宴会的心思,给各家赐了菜就不再召见。
冯家也得了道蜜藕和一瓶百花酒,因此刚刚过酉时,王氏便派了小厮来通传,说是一家人都去她院子里用食。
阿瑶只简略收拾了一番便准备去赴宴,留了知夏继续收拾院子。
临走前却被拂冬按在了藤椅上,“奴婢瞧瞧姑娘的伤口,这大少爷也真是的,姑娘看看外头怎么了,自家的亲妹子,下手还没轻没重的。”
拂冬方才都在收拾行李,得了闲就惦记主子的手。
阿瑶的手被她抬了起来,只见一团青紫镶在左手虎口处,伤处并不大,但在阿瑶玉雕一样的手上就显得格外可怖。
庶兄是好心的,也不知她的手举着帘子。阿瑶一个闺阁少女这么轻狂,让人瞧见了确实不好。
她当时觉得疼,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于是笑着安慰拂冬,“一个小伤,上点药就好了。”
好在东西带的全,拂冬连忙找了伤药,给她揉开伤口。
白玉豆腐似的捏在手里,拂冬握了半天都下不了手,生怕揉化了。
最后还是狠了心给她揉开了,刺鼻的黄色药酒被揉在了手上,阿瑶疼得拧住了眉。
这时,柳蒲编的门帘被掀开,知夏在门口行了礼,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进来了,恭敬道:“姑娘,世子让人送了东西来。”
“世子送了什么来?”阿瑶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道。
知夏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木盒被打开,阿瑶往里面看了一眼,好像是一件衣裳。
知夏用帕子拭了手,小心翼翼地把衣裳拿了出来。
艳丽的裙摆被抖开,奢华的深蓝色在夕阳下闪着动人心魄的光辉,这是一件广袖长摆群。
整条裙子都是用蜀锦做的。
拂冬一向沉稳,此刻也不由得喜笑颜开,“世子对姑娘真是上了心。”衣裳价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心意。
阿瑶望着这件衣服,白玉般的脸上却没有喜意。她看向一旁的知夏,世子怎么突然送她裙子呢?
大元朝民风开放,有了婚约的男女之间互送礼物是约定俗成的。但是衣物这些东西太过隐私,为了避嫌,双方都很默契,通常不会送这样的礼物。
世子领差事领得早,有时给天子办事需要离京好几个月。也许是去的地方多了,世子很喜欢给她捎些小东西。但是从来没有送过这种东西。
过于轻狂了,与世子一贯温和的作风很是不同。
阿瑶在王氏那里受了委屈,世子跟着就送了更好的礼。
这也太巧了。
阿瑶有些犹疑地看着两个丫鬟,都是从小跟着她长大的…
也许是家里的下人嘴不严,在外边漏了口风吧。
阿瑶看着这件裙子,样式确实好看,但颜色有些亮了,她很少穿这么张扬的颜色,“收起来吧。”
拂冬笑着把裙子收进柜子里。
知夏犹豫一会,见主子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只好暗示道:“送东西的小太监还在外面候着呢,主子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阿瑶冲她笑了笑,“多赏他些银两。”
见主子没有要给世子递话的意思,知夏无奈,只好先退出去了。
阿瑶穿了件淡绿色的交领宽袖上衣,下身一条百褶流花襦裙,头戴一根简单的玉簪,就起身去王氏的院子。
夜里天气凉爽些,阿瑶耽误了些时间,紧赶慢赶还是出了些汗。
急匆匆地进了王氏的静尘院,就见院子里露天席地地摆了两个大桌。
下人拿了扇子守在一旁,桌上摆了些不易醉的花酒,两个长辈坐一个桌子,剩下的小辈坐一个桌子。
家宴没那么多规矩,阿瑶来时几人已经吃起来了。
一张圆桌能坐六个人,冯清雅坐在冯璟喻的边上,旁边是埋头苦吃的冯子源,正正好还剩一个位置,阿瑶便提着裙摆要坐下。
圆凳在光滑的地砖上往后打滑,阿瑶提着裙摆不好稳住圆凳,拂冬放好主子一些小零碎的东西就要伺候主子坐下。
一旁突然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圆凳。
阿瑶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就坐下去了。尾椎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阿瑶一愣,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只手快速地收了回去。
阿瑶反应过来后,脸蹭的一下变得通红,半晌才低头呐呐道:“谢谢阿兄。”
即便是她的兄长,两人也不是能随意接触的年纪,更何况还是本就不太熟悉的庶兄。阿瑶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小梨涡也若隐若现,她今天怎么这么浮躁。
一旁的庶兄好似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见女孩脸红得厉害,像是羞恼至极,冯久知面上没什么情绪,有些抱歉地把手收到了背后。
虽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但阿瑶很快就开始专心用饭了。白天热,她没什么胃口,到现在确实有些饿了。
桌上都是些清爽小菜,吃起来也非常可口。院子里温度比京城低些,阿瑶听着蝉鸣声,动作优雅地用了整整一碗饭。
一旁的冯子骊忽然揪了揪她的衣裳,有些害羞道:“大姐姐,我想吃栗子糕。”
小姑娘生得十分可爱,说话还有些奶声奶气。平常跟着三叔三婶走南闯北,和阿瑶也不太熟悉。
阿瑶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子骊坐好,姐姐帮你夹。”
小姑娘乖巧地点头。
阿瑶取了公筷给她夹栗子糕,她坐手抬起袖子,右手伸出去夹了块栗子糕。
少女露出一小节手腕,上面带着只白玉镯子,从冯久知的面前伸过去。
冯久知下意识地盯着看了两秒才撇开了眼神,余光却看见了少女提着衣袖的左手。
一团显眼的青紫,在白雪似的肌肤上显得格外丑陋。
冯久知收回视线,心里很平静地想着,好像是他打的。
栗子糕被放进小玉碟里,阿瑶柔声道:“妹妹吃。”
冯子骊小口小口吃得喷香,盘子里还剩一个,冯清雅歪着头撒娇道:“长姐不能偏心,给我也夹一个。”
阿瑶闻言笑了笑,放在桌边的手纹丝未动。小姑娘撒娇是想亲近这个好看的堂姐,冯清雅就有些装傻卖乖的嫌疑了,她后边还站着两个丫鬟呢。
刚要说些什么,冯久知忽然伸手给她夹了块栗子糕。
“妹妹吃。”声音淡淡的。
一桌子人都愣了。
桌上只有冯久知一个庶出的,几人对他也不了解,但是这样未免有些太过刻意针对冯清雅了。
冯清雅看着这块栗子糕,眼圈一下就红了。
冯久知夹走了最后一块,桌上没有栗子糕了,冯璟喻让厨房再送一盘来,责怪似地看了他一眼。
“你一个大男人,到惹起自己妹妹了。”
冯久知表情都不变一下,只是侧头看向还未有动作的阿瑶,催促道:“吃。”
这下算是彻底惹到了冯清雅,她一下谁也不搭理了。冯璟喻哄她吃她也不吃,噘着嘴生闷气。
冯璟喻以前觉得这个妹妹娇俏可爱,可是现在突然有些心累。
看着对面的乖乖坐着的阿瑶,他想起两个女孩差不多是一样大的,阿瑶是如此的大方得体,雅姐儿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呢。快要及笄了,却还因为一块糕点闹脾气。
一桌子人都悄悄地观察这个在外流落了十几年的庶长子,冯久知面上看不出情绪,眉眼英隽又俊朗,若无其事地吃他的饭。
阿瑶把这块栗子糕咬了一口,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也悄悄地看了一眼庶兄。
第5章 梦魇 有种令人心惊的美貌
冯璟喻回京城没几个月,冯秉怀就给他谋了个御前侍卫的官,他吃了饭就去上任了。
冯清雅冷着脸,坐在桌上扒拉米饭。
王氏吃着也看向了这边,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让丫鬟分了壶百花酒,送到小辈桌上来。
小丫鬟机灵得很,先给撇着嘴的二姑娘倒了酒。
冯清雅这才缓和了脸色,只是抬着眼睛,谁也不看。
待吃过一轮,院门口突然来了个太监,小太监长得不起眼,行了礼就尖声道:“皇后娘娘在清池赏荷,召随行的夫人小姐们一块说说话解解闷。”
皇后召见,自然要去。王氏也不吃饭了,连忙让两个女儿换身衣裳,免得在娘娘面前失仪。
阿瑶换了身正式些的衣裳,就跟着王氏去了清池。
冯清雅一路上都在好奇地张望,她在江南也算见惯了富贵景象,但是这前朝宫殿是一副完全不同的大气奢华,长长的宫道上点燃的灯笼都雕龙画凤。
一个行宫都如此奢靡,那京城里的皇宫又是一副什么光景呢,冯清雅有些恍惚地想着。
清池是一个宽大的凉亭,凉爽怡人。周边有许多小池塘,满满地都种着荷叶,应和着水里的波浪,在庭中投下粼粼波光。
庭中坐着皇后和一众夫人贵女。
王氏带着两个女儿垂首进入庭中,规规矩矩地跪下行大礼。
“臣妇/女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是个脾气温和的中年美妇,她抬抬左手微笑道:“起来吧。”
“谢娘娘。”三人规规矩矩道过谢后才起身。
皇后膝下有一子,就是如今的大皇子,今年已经二十有五了。皇后本人也已经年过四十,但是眼角眉梢都是风韵,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依旧称得上貌美。
她坐在庭中主位,自己打着一柄小扇,微笑着给王氏赐座。王氏推辞两下,便在皇后下首两个位子坐下了。
“上次见冯夫人,好似还是十几年前,一晃眼就到今天了。夫人回京城几个月,可还适应?”
王氏笑道:“回娘娘的话,臣妇也算喜归故土,一切都适应得很。”
皇后点点头,接着朝阿瑶和冯清雅两人招招手,“你的两个女儿,我只见过大女儿。如今一看,这个小女儿也是机灵可爱。今年几岁了?可曾婚配?”
阿瑶和冯清雅循声上前一步,皇后就一人握住了一只手,似是极为喜爱。
阿瑶觉得皇后今日热情得有些过头了,她以往虽然温和,但也没有如此平易近人。
阿瑶只好用眼神示意冯清雅,小心谨慎些,别说错话着了道。
一国之母握着她的手,冯清雅现在兴奋的脑子发昏,毫不犹豫地避开了她的眼神。
阿瑶无法,只好更加谨慎了些。
王氏谦虚道:“娘娘过誉了,雅姐儿生性活泼好动,哪里比得上在座淑雅的贵女们。今年要满十六了,还未定亲。”
皇后柔声道:“阿瑶的婚事本宫是不敢过问的,不然子安明日就要找上门来了。”
子安是镇南王世子沈意行的字,皇后突然提起他来,庭中响起一阵打趣的笑声。
阿瑶应景地做出羞涩状,垂首不说话。
少女亭亭玉立,微微泛红的面颊如月生晕。一对弯弯的眉毛如远山芙蓉,底下是一双似乎时刻含着水的桃花眼。水红的嘴唇微微抿起,乌黑的长发垂在腰间。有种令人心惊的美貌。
庭中的夫人小姐都是见过阿瑶的,但是这半个夏天没见,少女就如同迎风的竹子,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了,美得让人无心嫉妒。
皇后拉着她的手,往她手上褪了只镯子,笑眯眯道:“几日未见,阿瑶越发像大人了,是子安的福气。”
阿瑶见王氏向她点点头,才收下镯子,躬身谢道:“臣女当不起娘娘盛赞。”
镇南王夫人用帕子捂住嘴,道:“怎么说的我们子安上不得台面似的,明明是郎才女貌,都有福气!”
如今的镇南王夫人是继室,世子的母亲樊氏在生下世子后就缠绵病榻,没两年就去了。镇南王一个粗人,为了照顾稚子,就娶了前夫人嫡亲的妹妹小樊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