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兄莫气,人家出身权贵,又一向在圣前走动,想必对圣上的心思知之甚详,哪里需要咱们这些无名小卒的见解。”坐在郑安锡对面一名身穿青色衣袍的男子侧目看了谢蕴一眼,低笑一声,声音不轻不重地正好能传进在座所有人的耳中。
听到他的说法,郑安锡的脸色不由更难看了些,连带着一旁原本还抱着看热闹心思的人也微敛了神色。
“胡兄这话说的,倒像是比我们更了解圣上的心思一些。”却有人轻笑着接了他的话,“更何况,莫非你们方才都对彼此的看法深以为然?依我看,大家都是半径八两,还是别计较那么多了。”
谢蕴眼睑微抬,清冷的眸子朝着说话人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人约摸二十出头的模样,穿一身褚色衣袍,唇上留了短短的胡子,微微上挑的眼尾透着精明。迎着谢蕴的目光,他脸上丝毫没有当面戳破别人心事的窘迫,反倒是轻轻一笑,态度从容地朝谢蕴颔首:“二公子有礼了。”厚颜的模样叫人叹为观止。
谢蕴多看了他一眼,才缓缓地点了下头。
此人欠揍的样子,他觉得有点眼熟。
“沈兄你!”本想出言嘲讽谢蕴一番,没成想这人不帮自己说话就算了,还落井下石,青衣男子牙关轻咬,阴恻恻地瞪了对方一眼。
方才他们谈天的时候,这人就始终未置一词,他还以为此人是已经对自己的考卷绝望了,在心中很是嘲笑了他一番。没想到人不说话根本不是因为考得不好,而是他压根懒得同他们说话。
“胡兄,听在下一句劝。”姓沈的男子勾了勾唇,将声音压地更低了些,“想一想你现在坐着的,是什么地方;你身边站着的,又都是什么人。”
他的目光微微一转,意有所指地在站在旁边不说话的几个内侍身上滑过。
反应快的当即恍然大悟,这里还是太和殿的后殿,他们身旁站着的都是皇帝的耳目。他们哪里能像是在茶馆里那样,高谈阔论,针砭时弊?慌忙收了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再不去谈什么考试的事了。
褚衣男子勾了勾唇,眼尾透了三分笑,又冲谢蕴拱了拱手:“打扰谢公子了。”
谢蕴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将指尖的点心沫子捻在了桌面上。这沈姓公子欠揍的模样和语气,是挺像他的老师沈笑的。
外头陆陆续续地又有新的考生进来歇息,有几人显然是早早认识的,互相打着招呼。一来二去,安静下来的后殿又热闹的起来,大家三三两两地轻声说着私话。
如此一来,独自坐在茶桌边的谢蕴就显得格外打眼了起来。
“二弟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谢鸾也提前交了卷子,和几个熟识的同窗打了招呼之后,便走到了谢蕴旁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一脸闲适地让在旁伺候的宫女给自己上了一杯茶。
谢蕴答非所问:“大哥倒是放松。”
谢鸾微微一笑:“卷子都交了,还要紧张什么?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他舒展了一下筋骨,“总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不必再日日担惊受怕了。”
“原来大哥也有担惊受怕的时候。”谢蕴淡淡地吐槽了他一句。
“我自然是会担惊受怕的,就是没想到二弟居然也会有紧张的时候?”谢鸾跟着调侃了一句。
谢蕴微微抬头,视线在窗口那抹一闪而过的鹅黄衣角上掠过,眼中波澜不变,平静道:“大哥会担惊受怕,那我会紧张也是正常的。”
谢鸾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却是什么也没有瞧见,又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转了回来,笑而不语。
自那日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说不上兄友弟恭,却也是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闲聊两句了。可那也只是仅限于闲聊,更深的东西,他不说,谢蕴也不会说。
虽然他察觉到谢蕴今日仿佛比平日里要更焦躁一些,可这深里的究竟,他却不会去多做探究。
提前交卷的到底还是少数,大部分考生还是在太和殿中一直等到了收卷的最后一刻。
到了时辰,等在后殿的几人也跟着回到了大殿上,一百多号人给建德帝和几位考官行过礼后,从大殿门口鱼贯而出。
“谢兄,我们几个准备一同去小酌几杯,谢兄一同去吧?”出了太和殿的大门,众人心中的大石才算彻底落下了,成三结对地相互邀请着聚餐。谢鸾不像谢蕴,在京中还是有几个同窗好友的,才出来没两步,便有人上前邀请他同去喝酒。
“我就不去了,今日答应了父亲要早些回去。”谢鸾婉拒了同窗出去小聚的邀请,准备和谢蕴一起回家。
对此谢蕴并没有表态,而是在他们二人渐渐落后人群一步之后,才淡声道:“你不必担心我独自回去会出什么事。”
谢鸾未置可否:“父亲昨日特意叮嘱了我要照看好你。”
要说谢蕴的性子,谢时还是相当了解的,可他这个性子,日后到了官场上,只怕是要吃不少亏。
谢鸾心中正为这个不省心的弟弟叹息着,一抬眼却见他正淡淡地撇着自己,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仿佛有些旁的什么东西,叫他一时有些怔忡。
直到他看见坐在回廊栏杆上的小姑娘时,他才忽地明白谢蕴眸中的那一眼是个什么意思。
——他根本不必陪他回去,因为有人会在此处等他。
瞥见少女瞧见自己时脸上显而易见地诧异,谢鸾温和的笑意不由微顿了一下,十分想要回到片刻之前那位同窗邀请自己出去小聚的时刻。
他一定!立刻答应!
“你就是谢家大少爷吧?”小姑娘黑珍珠一般明亮的眸子微转了一下,收了脸上的诧异,自栏杆上一跃而下,笑得眉眼弯弯。
谢鸾的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的笑意,不见初次见到公主殿下的局促,大大方方地同她行礼:“在下谢鸾,见过康乐公主。”
赵曦月微微一愣:“你怎么知道本宫是康乐公主。”
谢鸾弯了下嘴角:“猜的。”一个月前康氏才因为谢蕴“疑似”与康乐公主交好气得要找谢时吵架,这会见了一个十三四岁大小的小姑娘在此处等谢蕴,他哪里能猜不到她的身份?
“……”这位兄台,你的借口说得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初初见面就成功堵到康乐公主,谢鸾面上却不见什么波澜,而是浅笑着同二人告辞了:“前头还有在同窗在等在下,在下就不在此打扰公主与二弟说话了。”微顿了一下,侧目对谢蕴道,“父亲还在家中等着我们回去,二弟别耽搁了时辰才好。”
知道谢鸾这是准备在谢时面前帮自己遮掩一二,谢蕴虽不以为意,却还是点了点头。
“你的这个大哥好像同我想象中的有些不大一样,”人都走的没影了,赵曦月却还是望着谢鸾离去的方向,口气里满是好奇,“我还以为你们俩的关系不好呢。”
谢蕴垂眸看了一眼迟迟不肯收回目光的小姑娘,淡声道:“的确不好。”
“啊?”赵曦月懵圈了,“那你们还一同出来?”
谢蕴微顿了一下:“顺路。”
“……”可不是顺路么,要回的地方都是同一个。她在心中腹诽了一句,说起了在此处等他的正事来,“你觉得自己考得如何?”
晶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住了他,仿佛不想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这个问题确实他从来没想过应该要怎么回答的,谢蕴思考了一瞬,语气谦虚:“十拿九稳。”可这说出来的话,若是被旁的学子听到,只怕是要心中骂他狂傲自大了。
“这就好。”赵曦月却不觉得他这话有什么问题,稍放下心的同时又觉得有些疑惑,“你就一点都不觉得紧张么?”
谢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只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不由自主地觉得有些紧张,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飘忽着视线不敢与他直视。
“问你话呢,你傻看着我做什么?”被看得有些恼羞成怒了,赵曦月一瞪眼睛,颇有几分撒泼的意思。
谢蕴被她这么一瞪,嘴角勾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自是紧张的。”
赵曦月不信:“你哪里有紧张的样子哦?我见那几个考生,都忌惮地很,就你跟回自己家似的还有心情喝茶吃点心。”
却没注意到,自己不小心暴露了她曾跑去后殿偷看个别人的事。
谢蕴嘴角笑意更深,桃花眼微微勾起,漾开无尽风情,晃得赵曦月的心都漏跳了两拍。他声线微沉,原本清冽的嗓音竟透了丝诱惑的意味来:“殿下可还记得我们昔日的约定?”
赵曦月被问得一愣,正要问问他自己和他做过什么约定,却在他的注视下,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当年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
双颊顷刻红得比那檐下的灯笼还要浓稠几分。
“老师曾告诉我,琼林宴上,圣上将会为状元郎实现一个心愿。”
“在下的心愿,殿下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 谢鸾:这狗粮我不吃,我先走了。
谢蕴:希望某位皇子能学一学我大哥的觉悟。
六哥:???
第六十二章
“等再过几年, 如今的我到了待嫁的年纪之后,你会想娶我吗?”
“在下的心愿,殿下可知?”
赵曦月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将小脸埋进光滑的锦缎之间,隐在发间的耳尖像是抹了一层胭脂, 染着羞怯的粉。
“唔——”锦被之间传出了一声满是纠结的呜噎声,百转千回, 叫撩开床帐想瞧瞧她大晚上不睡觉, 翻身翻个没完是想干嘛的青佩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殿下?”青佩一手撩着床帐,一手持着宫灯, 轻轻唤了一声,“再不歇息, 明日您又该精神不济了。”
这两日也不知道怎地了, 她家公主一到晚上就睡不着。等到了第二天起床, 又是青着眼圈哈欠连天地, 瘫在美人榻上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
赵曦月微侧了脸, 露出了半张纠结的小脸。微弱的烛光落在她漆黑的眸子里, 却亮地有些晃人。
她舔了一下嘴角,炯炯有神的眸子扑闪了一下,委委屈屈地说道:“可我睡不着嘛……”
青佩:……
不动声色地抖掉了身上冒出来的小疙瘩,青佩有些无奈地歪了下头, 迟疑道:“不如奴婢叫小厨房给您上一盏羊奶吧?兴许会睡得好一些?”竭力无视掉了她家主子仿佛撒娇一般的语调。
赵曦月翻身自床上坐起, 抬手将落在颊边的青丝勾到了脑后,保持着她抱着被子的姿势,颇为苦恼地单手托腮:“羊奶怕是不太顶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与其喝什么羊奶,不如找人将谢温瑜套上麻袋打一顿, 可能还管用一些。”
真没看出来她家公主对谢二公子深恶痛绝到了这个地步……
青佩无语了一瞬,闹不明白赵曦月睡不着和揍谢蕴之间能有什么联系,干脆避开了她的回答,低声问道:“前些时候六皇子送了些香料,说是有凝神静气的功效,不如奴婢为殿下点了试试?”
揍谢蕴一顿这种事自然只是随口一说,赵曦月纠结了一下,叹息道:“那便点上试试吧。”就着现在的姿势,又重新倒了回去。
……这香料的味道,闻起来和某个人身上的味道可真像。
赵曦月抱着被子,迷迷糊糊地想到。
也不知道是困了,还是香料当真起了作用,这一次她没再翻身,绵长的呼吸很快在床帐中响了起来。
守在赵曦月脚榻旁的青佩掀开床帐往里睃了一眼,见她蹭着锦被睡得香甜,稍松了一口气,持着宫灯轻手轻脚地退到了碧纱橱里。
碧纱橱里还坐了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衣,背靠着墙,半眯着眸子,懒洋洋地坐在地上。他仿佛就是在等她出来,如月光般清幽的视线轻轻地停在垂落的门帘上,直到青佩走了出来,他半合的眼睛才睁开了一些。
“罗烈,”青佩却没注意到对方忽然明亮了几分的视线,细细的柳眉微微拧着,声音压得虽低,口气却有些不大好,“殿下连着三天没能好好歇息了,我知道你们不能泄露殿下的行踪,可殿下为何如此反常的缘由你总能告诉我一声吧?殿下年纪还小,再这么下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掀开的眼睑又垂了回去,他抿着嘴角,讷讷道:“‘月翎卫’的规矩,除非殿下身处危急之处,不得将殿下的行踪告知任何人。”
青佩被他的态度气得直想跺脚,想想里头才睡下的人,硬生生地忍下了:“夜不能寐还不够危急么?就那么一小会的事情,能妨得什么,你这个死脑筋怎么就转不过弯呢?”
她的语气稍有些急,这两年她的性子收敛了不少,已经少有这样急切的时候,足见她的担心。可罗烈却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或者说,他也不知道公主和谢二公子一开始说地好好的,忽然间大喊了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提着裙子逃命似的跑路了的行为算是个什么情况。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终究还是青佩先败下阵来。这两年她同罗烈接触的次数也不少,知道这人一向是个锯嘴葫芦的性子,他不想说的话,再怎么逼都逼不出来。当即愤愤地瞪了他一眼,走到碧纱橱的小榻上躺了下来,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罗烈目光微顿,站直了身子隐到了阴暗处,霎时间,碧纱橱里就只剩下青佩一个人的呼吸声了。她从被子里探了半个脑袋出来,瞅了一眼月光晒不到的角落,用力吐了口气,翻身背对着那处躺着。
“真是个木头。”咬牙切齿的声音从被褥里传了出来,听着有些闷。
第二天青佩起了个大早,可进了内殿才发现,赵曦月起地比她还早,单手托腮地坐在妆台前。她的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一头青丝随意地洒在悲伤,指尖绕了一缕轻轻把玩着。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上翘,却又立刻反应了过来,用了甩了下脑袋,红唇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可眼睛里,分明还有未来得及隐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