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却是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淡淡地“嗯”了一声,抬眼瞟了一眼屋子里摆了一地的箱笼, “还有多少东西没收拾?”
他在琼华院住的时间不长, 之前从庆阳带回来的东西大部分都没归置,只有那些书画典籍需要注意着些,其他的也没多少要收拾的东西。
不出所料,谢十五将手中的衣服往箱子里一塞,嬉笑道:“还有几件衣服, 和您案上的那几本书。”
谢蕴微微颔首,起身将手中的书递给了谢十一,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十一,你说我们这东西会不会白收拾了?”谢十二瞟了一眼谢蕴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谢十一愁眉不展的模样,嘴角一勾,嬉皮笑脸地问道。
惹得谢十一当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少爷的主意,你什么时候见他改过?”
“那你还担心个什么劲,”谢十二说着上前抽走了谢十一手中的书,同案上的那几本归到一处,“你啊,还是把你的心好好放到肚子里,想一想咱们离开这谢府之后该吃什么吧。”
他抬起脸,收了自己没个正形的模样,沉声道:“我打听过了,少爷的俸禄,一个月才八石,还不够十三一个人吃的呢……”
“……”
谢十一一挥袖子,扭身去看箱笼里的书册,懒得再搭理谢十二这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家伙。
……
谢时最近心情很差,或许说是自打谢蕴高中的消息传回来之后,他的心情就没好过。
在外人看来,谢家此次是大出风头。殿试前三名占了俩不说,谢蕴还深受建德帝的喜爱。更不要说,琼林宴上,康乐公主和六皇子对谢蕴那明晃晃的亲近之意。
虽说外头将“状元爷求娶康乐公主遭拒”的消息传得神乎其神,可能够同康乐公主扯上这样的传言还没被建德帝迁怒,从某种意义上,就已经说明了一些态度。
因而这几日明里暗里地,总有人过来恭喜谢首辅位极人臣之后还能更上一步,其中还不乏一些昔日里同他政见不合的大臣。
听得谢时眼皮猛跳,却要面不改色地装作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的模样。
天知道谢首辅这几日下来,心头究竟憋了多大的火。而这火气,在他见到自家气定神闲走进自己书房的次子之后,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将手中的折子往谢蕴跟前一扔,气得手指发颤,“这些全是这几日上奏,参我结党营私、滥用职权的折子,其中还有直言我身为首辅大臣,指使自己儿子攀附权贵的。你知不知道,若是圣上信了这些折子上的话,会给咱们谢家惹来多大的麻烦?”
谢蕴扫了一眼脚边散了一地的折子,迎着父亲的怒目,平静道:“那父亲可曾做过结党营私、滥用职权的事?”
谢时被他问得一愣,冒上来的火气立时消去了一半。
“自是没有,”他闭了闭眼,将剩下的那一半火气也一同压下了,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沉声道,“坐下说话吧。”谢蕴目不斜视地从地上的折子上跨过,和往常一样跪坐在谢时的对面。
不得不说,谢时还是很欣赏谢蕴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性子的,年纪轻轻就有这般从容,日后必能成器。可这性子一旦到了自己儿子的身上,他便有千般无奈郁结于胸,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琼林宴上的事,是不是我不来问你,你就不准备告诉我了?”想起那晚谢蕴说的话,谢时依旧忍不住蹙眉的冲动,“你的那番话,应当不是什么康乐公主‘彩衣娱亲’的戏码吧?”
谢蕴沉默了一下,好似在回忆那晚发生的事情,过了一会才慢慢道:“那番话,是我的真心话。”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真听到谢蕴这么说的时候,谢时还是忍不住惊讶了一下,缓了半天才艰难道:“康乐公主今年才十三岁,你是从何时起……”
谢蕴被他那个“才”字问得眉头一皱:“父亲,我不是变态。”他垂眸望向自己悬在腰间的那块暖玉,低垂的视线模糊了他眼中的神色,只能听到他似乎有了一丝烟火气的声音缓缓道,“君子一诺千金,我既答应了殿下,自然不会失约。”
闻言,谢时的蹙起的眉头非但没有松开,反倒皱地更紧了:“你何时同康乐公主有了这样的约定?”
却是没有注意到,他那个贯是古井无波的儿子,只有在提起赵曦月时,声音中才多了那么些许暖意。
“父亲,我今日也有事同您说。”谢蕴这次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径自转开了话题,“明日十一、十二二人,会叫人来取我的行李,烦请您同苏管家说一声,叫他开门放行。”
话题转换地太过突然,谢时一时没能转得过来:“你收拾行李做什么?”待收到谢蕴进屋来朝自己看地第一个正眼时,才想起当初他同自己说的话,才被压下去的火气隐约又翻起了一些,“我不是同你说过,搬出去的事,你想都别想么?!”
又将谢蕴方才的话嚼了一遍,望向他的目光中除了愤怒还多了一丝震惊:“你这是已经连住处都寻好了,就等着搬出去?你哪儿来的银子?莫不是六皇子……”
“父亲,”谢蕴微蹙了眉头,在谢时说出更加离谱的话之前打断了他下面的猜测,“我是沈墨白。”
他直视着谢时的双眼,声调平静且淡漠:“此事同六皇子与康乐公主都没有关系,置办住处的花销,更同他们无关。”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已经打算好了。”谢时觉得自己到今天才真正认识自己的这个儿子,许是谢蕴一直以来带给他的意外太多,他这会非但没有多少意外的心情,反倒能心平气和地去分析他话语背后的意思了,“你说要脱离谢家,并不是一时的气话,而是这么多年的谋划。”
“我从未说过那是气话。”谢蕴淡然道。
“你对这个家,就这么无法忍耐?”谢时眉头紧蹙,忍不住问道。
“……”谢蕴不置可否。
时至今日,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回答的必要了。
自他从庆阳回来,他就告诉了谢时自己准备离开谢府的打算。这次还是因为出了赵曦月这个意外,才让他耽搁了几天。否则早在他参加完殿试的第二日,他就该搬出去了。
不知想起了什么,谢蕴的思绪飘得有些远,没注意到对面人朝自己望来的复杂眼神。
父子俩一时无话,直到被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份有些尴尬的平静。
“老爷,大少爷来了,说有事找您。”门外传来小厮有些小心翼翼的声音。
“……”谢时沉默了一下,“让他进来。”心里隐约又生出一丝企盼来,他冷眼旁观了这些天,知道谢鸾现下同谢蕴的关系不差,说不定有谢鸾在,能帮自己劝下谢蕴搬离谢府的打算。
谢蕴亦是被这声响唤回了思绪,目光顺着谢时的视线朝门口望去,正巧瞧见了谢家大公子推门进来看向散落在地上的奏折笑意微顿的模样。
如今他也在翰林院中任职,对于谢蕴的这些传言,同样略有耳闻。
“爹。”谢鸾朝谢时做了个揖,又朝谢蕴微微颔首,“二弟。”
“大哥。”谢蕴颔首,算是回了礼。
见他们兄友弟恭,谢时脸上总算是有了一丝笑影:“你这是寻你二弟来了,还是有话同为父说?”
“既是来寻二弟的,也是有话同爹说。”他走到谢蕴身侧坐下,笑道:“本是去琼华院贺二弟的乔迁之喜,听十一说他到爹您这来了,就急忙赶来了。”
谢时越听这话越觉得不对,脸上的笑又冷了下来:“你这个做大哥的,在胡说些什么。”
“爹,”谢鸾脸上依旧含了一丝笑,对比谢蕴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来,称得上是温文尔雅,可他说出的话,却叫谢时觉得心寒无比,“儿子此时过来,就是想同爹说,您就顺了二弟的意思,让他搬出去吧。”
谢鸾微侧了脸,朝着正院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叹一声:“二弟的事,娘迟早会知道的。她的脾气,爹您是再清楚不过了,到时候会闹成什么样,谁都保证不了。”
听着谢鸾的话,谢时脸上果然浮现出了一丝犹豫来。
谢鸾瞧地明白,低声轻笑了一下:“您当年让儿子好好照顾娘,别叫娘伤心。儿子是个愚钝的,没法解开娘亲的心结,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了。”
“爹怕二弟离开谢府叫您在朝中失了颜面,可二弟不离开,叫家中再无宁日,您就能保住自己在朝中的颜面了么?”谢鸾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端肃的模样竟让谢时觉得在他身上瞧见了自己的影子,“儿子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若是二弟离府能让娘心里痛快一些,那就让二弟走吧。”
第六十六章
“如此说来, 你还要谢谢你那位大哥才是。”赵曦珏把玩着折扇,没个坐相地歪在软榻上,目光在这不甚宽敞的书房中绕了一圈, 最后落到了坐在案前看着什么书的谢蕴身上,笑道, “虽说谢大少爷为的不是你谢温瑜,但终究是遂了你的心愿。”
“各取所需罢了。”谢蕴言简意赅地说道。
赵曦珏轻笑:“你这么轻松地离开谢府, 恐怕是如不了谢大夫人的愿。”
谢蕴神色不变:“那又如何?”
康氏的想法, 从来就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赵曦珏微哂,谢二少爷对于自己不在乎的人或事还是这么不上心。
“谢首辅可有过来瞧瞧?”
“未曾。”谢蕴将手中的书往后翻了一页, 眼皮都没撩一下,“殿下是第一位上门的人。”
赵曦珏眉梢微扬:“如此说来, 孤还真是荣幸之至。”
正给赵曦珏上茶的谢十五闻言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 吐槽道:“昨个儿下午才搬进来, 殿下您今晚就过来了, 那可不就是第一位上门的人了么。”
谢蕴喜静, 这次过来除了他们几个人, 旁的伺候一个没有。虽说东西不多,可这里里外外收拾了一圈,还是花了他们一整天的功夫。好不容易收拾完了想好好休息一会,外头的院门却被不请自来的六皇子殿下给敲开了。
“十五啊, 你现在被纵地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赵曦珏用扇子点了点谢十五, 老气横秋地说到,“这是对皇子殿下说话的态度吗?就不怕孤一个不高兴,砍了你的脑袋?”
“得,小的错了,小的这就退下反省去。”被威胁了的谢十五非但没有害怕的模样, 反倒是毫无诚意地朝赵曦珏拱了拱手,然后麻溜地退了出去。
那干脆利落的模样叫赵曦珏忍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在他们面前是不是太好说话,让谢十五这只猴子都敢往他头上爬了。
“温瑜啊,你这做主子的就不管管你家这只皮猴?”赵曦珏睃了谢蕴无动于衷的脸一眼,不出意外地没有收到他任何的回应,不由再次为自己的皇子威严掬一把悲伤泪。
只是他今日特意过来的确不只是为了问一问谢蕴搬家的事。
闲话说得差不多了,他用折扇敲了敲案面,状似随意道:“昨日父皇寻了五皇妹去说话,一说就是几个时辰。”
听到有关赵曦月的事,谢蕴果然收了看书的心思,抬眼直视着赵曦珏,心思莫测。
重色轻友。赵曦珏翻了翻眼睛:“我这个皇子在你面前还比不上赵曦月了是吧?你别这么看着我,父皇和糯糯说了什么,糯糯这次一个字都没告诉我。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同你好好谈一谈这件事。”
谢蕴的指腹在手中那枚暖玉上轻轻摩挲,无欲无求的脸上不辨喜怒:“圣上与我已定下两年之期,两年后我若是能配得上康乐公主,他便会亲自为我二人赐婚。”
赵曦珏这次是真的被气笑了:“你以为父皇应允了你,我就不会再掺和糯糯的亲事?莫说还有两年,哪怕父皇当日当场赐婚,我也有法子阻止这桩亲事。”他收了笑,微微肃容,“温瑜,我问你一句,你对糯糯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他想娶她,还能是个什么心思?
谢蕴摩挲着暖玉的指尖微微收拢,将它握在掌心之中,温润的感觉一如两年前那个小姑娘嬉笑着将它塞进自己手中之时那般。
“殿下想说什么?”谢蕴单刀直入地问道。
“糯糯瞧着古灵精怪地一肚子坏主意,可心底还是个心性单纯的小姑娘。你若只是因为当年的那个承诺才生出娶她的念头,我便奉劝你一句,趁早歇了这个打算。”折扇一下一下地瞧在书案上,赵曦珏单手撑着脸,说得漫不经心,“你想辜负谁都可以,只有我妹妹不行。”
他模样散漫,微侧的目光却始终停在谢蕴脸上,暗藏的锋芒之中透了些许凉意。
这话里的杀气有些重,可到了谢蕴跟前却瞬间弥散开去。他蹙了蹙眉心,消化了一下赵曦珏话里的意思,反问:“我为何要辜负公主?”
赵曦珏被问得噎了一下,一时之间反倒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用无奈的眼神望着他,而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也是,和谢蕴说什么男欢女爱,跟同一根木头说也没什么两样了。
却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放心将赵曦月交给谢蕴。
他太知道谢蕴这个人了。前世他认识谢蕴的时候要更晚一些,当时的谢蕴不像现在这样清冷,可在直言不讳这件事上,却是更胜一筹。惹得那些京中贵女见了他就小脸通红,却无人敢上前同他说话。
更别提结亲了。
当年他还曾同谢蕴开过玩笑,想看看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忍得了他这清冷无情的性子。结果他等啊等,一直等到他龙御归天了,也没等到谢蕴成亲的时候。
“男女之情太过无聊,微臣没有兴趣。”谢蕴同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这位首辅是不是有什么旁的爱好。
这般无欲无求的一个人,当真是他家那位爱笑爱闹的小妹妹的良配么?
赵曦珏心下一动:“你该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