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温宁听到此,心中已有了五六分猜测,“那……她夫君叫什么能打探到吗?”
银环仔细想了想:“具体叫什么倒不知晓……不过,有次病得重了,好像听到顺娘失声,哭着喊过什么‘潘郎’的。”
“姓潘啊……”
温宁沉默了片刻,约莫正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白面书生了。
平心而论,温宁记忆里的那书生算不得多英俊。
但不知为何,当初绿腰离开的教坊的时候,温宁远远地看着他们二人抱在一起,一青一白的身影,在她的记忆里徘徊了许久。
久到她也及了笄,那一日被逼着上了画舫,不得不向贵人献礼时,也忍不住在心底幻想,是不是也能遇到一个像书生一样痴情的人?
然而,温宁被蒙上了眼,脚上缚住了金环。
只能凭着感觉决定自己的命运。
四方八席,舞步停在哪里,今晚就要上哪艘画舫。
那些所谓的贵人,就喜欢看初长成的姑娘懵懂瑟缩的样子。
越是跌跌撞撞,他们越是欢喜。
越是慌慌张张,他们越是尽兴。
从这卑劣的行径中,获得居高临下的掌控欲。
可温宁能怎么办呢?
她不是没逃过,可教坊背后勾连着整个渝州,哪一个码头,哪一个关隘,没有他们的人把守?
她只能换上红妆。
闭上了眼,四周群狼窥伺,带着不怀好意的黏腻,盯着她翩翩飞舞的裙裾。
更有甚者,恨不得用眼神或言语将她的衣衫剥离。
温宁忍着泪意听着这些污言秽语。
忽而又有银票煮酒,黄金洒地,想要勾她过去。
纸醉金迷,穷奢极欲,处处花天酒地。
有一处倒是过分安静,反落在了温宁耳里。
鼓点声声催逼,丝弦几近崩乱,温宁心一横,大着胆子,莲步轻移,撞进了那人怀里。
扑面一阵清冽的松木香气,温宁当下觉得,这选择似乎也不算糟极……
那时,谢景辞化名“谢清”,还只是远来的巨贾,坐在客席。
但当知府似笑非笑地向他讨要之际,却微微勾唇,驳了知府的面,扶住了她的肩,将温宁打横抱起。
温宁到底还是上了船。
那一晚,温宁战战兢兢,侧耳听着他的动静。
可谢清握住她的脚尖,拆开脚上的金环,解下她的缚面,只留下一句:“早点休息。”
所有的惊魂未定都在这一刻夷平。
温宁懵懵懂懂,似乎体会到了绿腰当年的心境。
只是从回忆中抽离,温宁却不明白,绿腰与书生,为何竟落到如此田地?
“姑娘?”银环看着出神的温宁,连叫了两声。
见她回了神,才接着说道,“我还听到她们窃窃私语,说是乐容姑娘对这婢子很不客气。昨晚上就有人看到顺娘额头青肿,被泼了一脸的墨,从房间里被赶出来。但……也不知为何,顺娘如此不讨她的欢心,在这府里三年了都还没逐出去。”
“三年?”
温宁一听到时间,脑海里的纷繁错乱的关节顿时明白了个大概。
既然顺娘便是绿腰,那乐容三年一举成名的画技,便十分值得令人怀疑。
所以当下,唯一要紧的便是亲眼看到乐容的丹青。
温宁当初承了绿腰大半的画艺,若是得以看见,必定能认出来。
只是,乐容的丹青都在三房,温宁昨夜才撞见了顺娘,今日若是去特意拜访,又恐打草惊蛇。
迫不得已,只得找了文容。
“祖母爱热闹,当日那副《夜宴图》最后似乎是被送到了她房里。”
她这么一说,温宁顿时心如鼓擂。
她既盼着能见到绿腰的笔墨,又害怕那真的是绿腰所作。
想当初,绿腰身陷淤泥,也不愿笔墨沦为娱人的玩意儿。
如今却甘愿舍弃姓名,替她人做嫁衣来谋名谋利。
温宁不想相信。
然而她最终还是亲眼看见了那流畅的线条,熟悉的笔法。
于是不得不相信。
指尖抵住手心,温宁难得生了怒意。
她原以为,乐容只是小有算计,可没想到她竟骗了所有人!
就连昔日随心所欲的绿腰,也被她磋磨地忍气吞声。
心疼,愤恨,可温宁却不知道站在什么立场来揭穿。
万一真相大白,乐容顶多小惩大诫,仍做她的贵女,但是顺娘呢?
是否会因为要替乐容遮掩而销声匿迹?
就像当初,谢景辞一传出订婚的消息,她便被抹杀地一干二净。
更何况,温宁自己的身份也是一个尴尬的问题。
回想起昨夜的那道视线,正是来自绿腰。
她大约……也是认出了自己?
*
正当温宁犹疑之际,意外来客却半夜轻扣响她的门。
来人竟是绿腰。
一进门,绿腰什么也没说,直接跪在了她面前。
那一刹那,温宁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脑子里。
可看着佝偻的绿腰,嘴唇颤动,却什么也说不出。
绿腰怎么能这么卑微?
绿腰怎么可以这么低眉?
她曾经皎皎如月,也曾占尽风流,是温宁对于美丽最初的想象,也是温宁关于远方的第一个追求。
可是如今,绿腰不到三十,却折了脊,困在了笼里,习惯性地朝别人曲膝。
温宁含着泪抬手去扶起。她不能容许,容许绿腰被肆意欺凌。
然而,绿腰却伏的更低。
“阿宁,我今日有事要求你。”
看她执意不肯起,温宁便也要屈膝。
直到此时,绿腰忍不住叹了口气,才跟着她站起。
“这么多年了,阿宁,你还是没变。”
没变么?温宁沉默,不,她也曾曲意逢迎,也曾小心翼翼,只是看到了她,就想起上一世被摧残的自己,实在不忍心。
“绿腰姐姐,有什么需要阿宁帮的,你放心说。”
绿腰或许是真的着急,一提到事情,便红了眼圈:“阿宁,我别无他求,只求你能救救我夫君。”
“是当年的那个书生?”温宁问道,有点难以置信。
绿腰点了点头,嘴唇因为干裂已经出了血。
“潘郎全身烧伤,如今又病急,可乐容……不愿再管,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不能看着他痛苦至极死去,阿宁,你救救他好不好?”
温宁看她着急,安抚地拉着她的手:“姐姐你别怕,我一定尽力。只是,难道你替乐容执笔,是为了你夫君?”
绿腰一听,便明白她已知晓个大概,当下也没隐瞒,苦笑了一声。
“阿宁,你真聪明。
当初我和潘郎远走高飞,做了一对平凡夫妻。谁曾想再是低调,还是便被人惦记上了。男人么,都爱那张皮相,于是我亲手划破了自己的脸。谁知这下却让那个人恼羞成怒,设了局要把我们二人活活烧死。
火势很猛,潘郎忍着焚身之痛把我推了出来,最终被烧得不成人形。我带着他四处求医,又要避开官府的追缉。走投无路之际,只好卖画为生。也是偶然间,被外出的乐容看见。”
绿腰说完,整个人都苍老了一截,变成了那个沉默寡言的顺娘。
“你夫君,用的是什么药?”
能让曾经那么心高气傲的绿腰,甘心忍受着乐容如此侮辱的对待,那药,一定不简单。
绿腰苦笑:“说是药,倒不如说是毒。”
作者有话说:
阿宁看到绿腰就想到了上一世的自己,两个人好惨……
第10章 蝶园
“毒?”
明知是毒,为何还要给他服下?温宁不解。
绿腰叹了口气:“当初从火场里出来的时候,潘郎已经没了知觉,整整一年仍是没什么起色,我便想带着他离开国公府。可乐容尝到了才女带给她的甜头,并不答应。为了让我继续帮她执笔,乐容给了我一种药,说是能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
温宁不相信,世间岂有如此违逆天理之物。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问,绿腰说道:“起初我也不信,但潘郎许久没有起色,我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给他用了药。没想到半瓶下去,潘郎真的睁开了眼!”
“既是如此,那你为何还要称这药是毒?”温宁有点糊涂。
“我一开始也不知,见到潘郎一日日好起来,便安心下来给乐容作替。但是不久,我发现潘郎的性格变得有些怪异。他开始日益刻薄,我一刻不在,他便心生怀疑,待到夜半时,又忽而痛哭流涕,跟我说对不起……”
绿腰现在想起,仍是觉得有些后怕。
“我疑心是那药的问题,所以手头的药吃完之后便停了几日,自此,潘郎的性子果然渐渐安稳了不少。但是不吃药,撑了三日,潘郎又忽然病急。那一晚我没办法,只得又去求乐容小姐。这回用下去,潘郎不但醒了,而且并未像上次一样性格大变。”
提起病急,温宁忽然想起银环打听到的消息,约莫指的就是这一次了。
“我以为这下一定没问题,便忍受着乐容越来越大的脾气,替她准备寿诞礼。但是没想到今日却发现潘郎一夜之间眼见的衰老了许多,并且又陷入了昏迷,可是如今药已经断了,我去求乐容,乐容不开门,只说她那里也没了,让我认命。”
“你是说,这种药虽能续命,但副作用会让人忽然变老?”
温宁眉心微拧,实在太诡异了。怪不得绿腰说这是药,也是毒。毕竟照这个趋势,人没等到病死,反而会老死。
“但如今潘郎只有一丝气息,我实在没办法,只有再用那药再试一试,但是乐容小姐说她那些药也是她偶然得到的,已经没了。现下潘郎也离不得我,我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来找你。”
绿腰说道此处,已经泣不成声。
这些年她的棱角被一一磨平,如今拖着残躯还坚持活下去,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她的夫君。
“好,我明日便出府帮你寻药。”
温宁的帕子擦过她的眼角,就像当年绿腰的手抚过她的头。
“阿宁,实在多谢你了!”
绿腰一见她应下,下意识地便要跪下。
温宁实在不忍心看到她这副模样,手一撑,把她嶙峋的身体扶起。
*
绿腰走后不久,天已平明。
温宁和着衣坐在窗前,朦朦胧胧,待及开门鼓一擂动,登时便睁了眼,拿着昨夜绿腰给她的药瓶出了门。
五月初的天气,还有些清冷,国公府尚未苏醒,只有膳房的人和洒扫的婢子热气腾腾。
一边是众人的睡眼惺忪,一边是绿腰的泪眼朦胧。
温宁如梦似醒,裹紧了披风,抬快步子穿行。
一路清静,她走的急,没想过前面竟还站着一个人。
谢景辞刚从蝶园回来,看见了眼前的人还有些恍惚。
自她走后,他已经许久未过去。
但不知为何,却也没想过遣散仆人。
推开了门,念珠甫一见到他的面,还有些诧异,翘起唇便探着头去看向他身后。
然而身后空无一人,嘴角那抹喜意顿时烟消云散,化作了一丝黯然。
“瞧我,竟还以为宁姑娘跟着您一起回来了呢……”
念珠是府外买的丫头,规矩懂的不多,也不知晓他的身份,是以说话没大没小了些。
谢景辞素来重规矩,但此时听着她不甚恭敬的问询,竟也没什么反感。
一进门,便瞧见一株伸到窗前的栀子树。
葱葱郁郁地铺满整个窗台,星星点点的白花正在盛开。
一阵清气随风飘来,不知怎的让他想起了憩园的那株垂丝海棠来。
再一看,纯白的花瓣一片片舒展开,逐渐凝成了那日穿着素纱的温宁的神态。
“您瞧,这栀子花开的多好啊,只可惜姑娘怕是看不着了……”
念珠看着公子目不转睛,略带可惜插了一句。
话音落地,花瓣凝成的少女一片片凋零,谢景辞这才回神,嗓音不甚分明:
“这花,是她种的?”
“是啊,姑娘当初可费了一番力气。您不在的时候,可不就靠侍弄这些打发打发时间。”
念珠颇有些同情。
谢景辞眉心微拧:“我不是给她备了车驾?”
他虽然并不常来,但也未想过让她困在这深院里。
“可是姑娘在平京举目无亲,何况,她的身份唯恐招了人眼,是以日复一日,只是守在这院子里。”
念珠觑着他的眼,没看见生气,于是又补了一句:“若是有个孩子,这院子怕是就没那么冷清了……”
孩子?
一听见这两个字,谢景辞脑海中忽然一阵剧痛。
漂浮的淡淡清气化作了丝丝血腥,他脑海中一错乱,忽而把凋落在长阶上的花泥看成了一滩滩血,身形一阵摇晃,扶住了窗台。
待到回过神,窗外已下起了一场淋淋漓漓的小雨。
朦朦胧胧,仿佛看到了温宁满身是血的场景……
这一夜颇不平静,谢景辞脑子里昏昏沉沉,于是起了早,回府里清醒清醒。
没想到一进门,远远地就看见温宁直直地朝他走过来,谢景辞一愣,又疑心是昨夜的幻境。
可直到温宁撞上了他的怀里,那种温热的气息才让他的身体先被唤醒。
额头磕到了他的下颚,这一下撞的不轻。
温宁吃痛,连连后退,还没看得清来人,药瓶却从她袖中滑到了那人腰封。
绿瓷瓶碰上蹀躞带,溜溜地转了一圈,眼见着就要落下之际,温宁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好不容易抓住了东西,却只听“刺啦”一声,蹀躞带竟然被她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