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厉云的心里又闪过了一双眼,依然大而明亮,只是那里溢满了破碎的光,那是刚才他打黄凝手板时在她眼中所见。
他人生中的第二次掀喜盖,就在这种思绪的错乱中展开,期待中的张扬与恣意没有出现,他混乱过后,只余失望。
喜帕下的人跟他想得不一样,他失态了,他自己知道,也从崔凤阁的表情中看出来了,轻轻掩盖过去,以为没事了,谁知一声“夫君”,又差点让他没绷住。
轮到喝合欢酒,厉云又不受控制地想到了上次,黄凝不胜酒力,吃食上也偏淡,一点辣都吃不了。当时对于他来说淡得没味的酒,到了她嘴里,依然是呛辣的。
她小抿了一口,就偷着问他,“要都喝了吗?”
他却逗她:“是啊。”
她苦着一张脸,小声求他:“你帮帮我啊,好不好嘛,夫君。”
厉云回忆到这儿,感到心中被撞了一下,闷闷的,刚才回忆时愉悦的心情荡然无存。
厉云哥哥与自己喝着交杯酒,两人捱得极近。崔凤阁偷眼看他,但见他笑意盈盈,是一种发自内心地极具感染力的笑容,看得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然而,酒杯刚一放下,他那脸就变了。再后来的所有仪式过程,崔凤阁都不再见他好好笑了,一张脸平静无波,无喜无悲。
一套仪式走下来,天色也黑了。屋里众人散得差不多了,只剩新人还有陪嫁过来的刘嬷嬷与浅珠。
厉云这一日经历颇多,现下精神也不怎么好,他勉强打起精神,草草地梳洗一番,待两位新人全部梳洗完毕,所有人都退了下去。红彤彤的新房里,只余二人。
崔凤阁有些紧张,但当她看向厉云时,被浓重的情意推着,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厉云哥,不,夫君,”
厉云:“现下没有外人,你可以继续叫我厉云哥哥,我喜欢听。“
崔凤阁满面桃红,心跳巨快,强烈的愉悦感冲击着她,她好快乐,“厉云哥哥,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今日是我梦想成真的一天,我,我,我心悦你。”
鼓起勇气,崔凤阁虽磕磕绊绊,但总算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我心悦你”四个字从厉云心上划过......他今天真是受够了,厉云决定快刀斩乱麻,他需要安静。
“阿凤,你的心意我明白。对了,听说你从小一直在服补药?”
崔凤阁:“啊?哦,是了,其实也没什么事,都是家里太过紧张而已。”
厉云:“身体是大事,不可由着自己性子来。你把要吃的写给家中药房,他们自会给你配。”
早听说,厉家自设小药房,崔凤阁只当是夫君体贴,心疼她,“好,回头就让刘嬷嬷送去。”
“还有一事,怕你多心,我要说在前头。”
“你说,厉云哥哥。”
厉云:“子嗣一事关乎我厉家之大,在这方面,我是很重视的。你身体一直在吃药调养,是药三分毒,我的意思,等这一季的药吃完后,看看是否需要继续,如果可以停药我们再谈子嗣之事,如果还要继续食,那就再等等。总之不管停药与否,现在都不是怀子的好时机。”
他倒是坦荡,可崔凤阁却闹了个大红脸,刚出闺阁的小姑娘,遇到这种话题能说什么,只得附和:“我都听厉云哥哥的。”
“你乖。”
崔凤阁沉迷在这种似是而非的宠溺中,在厉云的诱导下,和衣躺下。这一夜相安无事,她却异常满足,哪怕是看着他的背影,闻着他身上不同于丫环嬷嬷的清洌味道,崔凤阁都能笑出来。
熄了灯,背对着新娇娘的厉云,一时没了睡意。有一点他的感觉是错的,这屋里却是有一样与当初黄凝大婚时不同,身边人的味道变了。
尤记得,当时他赌气,想按照原来的计划,像今天这般对待新妇这样用言语把新婚之夜给糊弄过去。他成功了一半,郡主在自己的婚礼上再张扬大方,她也只是个小姑娘,他不主动,装傻地先躺了下去,她又能怎么办,只得跟着他躺下来。
厉云听着身后黄凝翻来覆去的动静,自己也是睡不着,如今夜一样。只不过那时,他忍得辛苦,心中在做天人之战,偏巧沁人的香气一阵阵地传入鼻中,怎么就那么地好闻,好想舔舐吞咽。
最终,也不知是他战输了还是想通了,在天刚蒙蒙亮时,他回身抱住了郡主。
新奇的体验,颠倒癫狂,竭力保持的理智,让他在郡主面前没有完全展现出他的本性,为了这场戏能顺利地演下去,为了日后的功成,他收着自己的獠牙与利爪,压抑着原始本性,给了郡主一场完美的初体验。
过后,他有屈辱感,现在看来,是委屈了自己的本性,讨好了对方的行为带给他的,而不是黄凝这个人带给他的。
如今,厉云躺在婚床上,枕边人已换,才明白,真正的屈辱委屈,是你根本就说服不了自己,极本就做不到下一步。
崔凤阁是被惊动醒的,看向身边,厉云已经坐了起来,就听外面有人报:“人还没醒,大夫已经开始了早诊。”
厉云语气低沉:“大夫怎么说?”
“还没出结果,您让汇报的时间到了,我就先过来了。”
“知道了,下去吧,有事再报。找不到我,就报给马永星。”
崔凤阁伸脖一看,嚯,明明听着是个女声,怎么身影像男人一样的高大。
厉云似要站起,崔凤阁一急,拉住了他衣角:“你去哪?”
也不怪她急,刚才听着,好像是关于郡主受伤的事,就这么心疼吗,要一早嘱咐了人来报到新房。
厉云温和地与她说:“我哪都不去,醒了就起吧,收拾一下还要给长辈奉茶。”
新人奉茶,老太太、老爷太太都在。场面事做完,场面话说完,新妇被一众下人簇拥着回了如意阁。
厅堂上,厉老爷斥着厉云:“你昨天去了哪里,跟郡主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弄得又是受伤,又是人命的?那后门口到现在都一股血腥味。我跟你说,你要杀人去外面杀,别在我家门口杀。你从小就戾气重,不容人,现在我更是管不了你,只希望你能少造杀孽。”
说完厉老爷一甩袖子,举步离开。太太跟老太太伏了伏,跟上老爷的步伐。
厉云没有要走的意思,相反还对着老太太颇为殷勤,“孙儿送您回去吧。”
厉老夫人未置可否,站起身来,被厉云搀扶着。走了一段路,老太太忽道:“你有话就直说吧。公务忙,别把时间都耽误送我的路上了。”
像老太太了解孙儿一样,厉云也颇为了解自己的祖母。话说到这个份上,厉云直接道:“那院的事我会处理好,老太太以后不要再为此烦心了。”
那院是哪院,两人心知肚明。老太太叹气道:“你能处理好,昨天就不会有那一出。”
厉云等于是婉转地驳了老太太的好意,让她以后不要再管自己与黄凝的事,这样被孙子刺了后,老太太也刺了他一句,潜台词是那院能做出昨天那一出,根本原因是人家不受他拿捏,要弃他而去呢。
老太太又叹一气,毕竟是自己的孙子,说完又觉得心下不忍,她道:“行了,你能处理好最好,我也懒得走这个心思。但有一点我要催一催你了。”
“祖母请讲。”
“你年岁不小了,子嗣的问题是时候考虑了。如今又进了新人,我也一年老似一年,希望还可以看见重孙,有了小重孙,你当我还愿意管你的破事。”
厉云笑:“那可不成,你就准备不疼孙儿了。”
玩笑归玩笑,老太太笑过后正经道:“郡主嫁进来已有一年,期间你们并未避子,却是一直都没有消息。我看她不是个擅生养的。加上她,心不在这。这人心一不安稳,恐身体更不好,更难有孕。再者就算她能生,可你也要想清楚了,虽说是平妻,但一个是罪臣之女,一个是真正的皇亲国戚。你嫡长子该从谁的肚子里生出来,你总该明白吧。
老太太语重心长,厉云恭敬听着,末了,“孙儿明白。”
可能是最近她对她这孙儿有点摸不准了,失了老太君一贯的稳重与笃定,她还是不放心地说:“你要真的明白才好,不要用嘴糊弄我。我也知道这世上就难控就是人心,十根手指还不一边长呢,长辈对亲生子女也难一碗水端平,何况是后宅妻妾。”
“你心里的那碗水怎么端,我管不了,但不能由着性子随意展现,你父亲虽看问题偏颇,但他这次说得没错,为了个女人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你的确该反省。”
老太太最后拍了拍厉云的手:“云哥啊,你总说让祖母操心了,你也知道我在操心,就不能真的做到少让祖母废这些心吗?”
厉云无话,深深拘礼,老太太摆手:“去吧,忙你的去吧。”
厉云目送着老太太离开,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看了看自己的十指。他当然知道不一边长,老太太什么意思?难不成她认为黄凝能占了一席。
虽心里觉得不能,但想到早上听到天兰汇报黄凝还没有醒时的心情,以及这会儿他要去的地方......也许吧,能占个小拇指的位置?
暖秋苑里,昏睡在床上的黄凝,正陷在混乱的梦境中。满目的红,逃不出的红,身后似有罗刹厉鬼在追她,她绝望地向前跑,忽然面前出现了一座寺庙。
心中生了希望,鬼总要怕神佛的吧。她扑到门前去扣门,还好没锁,竟让她扑开了。她一进去,一下子就没了刚才的急迫感,宁静安逸,耳边似还能听到念经声,让人想留下。
那正殿高堂上供的竟好似真人,幽幽禅香,诱她前往。待黄凝醒过味来,她已站在神佛之前。神佛闭目,身披大红绛衣,此地烟雾缭绕,让一切变得似梦似幻,看不真切。
忽然那高台上的神佛伸出了一支手,与人手并无二致,看不出男女,白净细腻。与此同时,黄凝脚下长出了台阶,一直通向那佛坐神台。
那香气又来了,黄凝朝神台而去。一级级石阶在她迈过后消失,她像是悬在空中,没了退路。
终于,她握上了那只手,那手抚开了她掌心,这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她想挣开,却听到:“不打你,过来。”
声音很熟,但梦里的黄凝却想不出在哪里听过,她不再想着挣开,而是把手交于了对方。又听到:“你在躲什么?”
黄凝好像不用说话,她刚想说,在躲罗刹厉鬼。那神佛就了然道:“原来是在躲这个。”
忽而那神佛仿佛笑了,一下子把她拉近,烟气散了,黄凝终于看清了神佛的脸,那眼一睁开,竟然幻化成了厉云的样子。
不!黄凝在心里惊呼,神台上的厉云红色绛衣慢慢撕裂,如金刚一般不再着衣,他赤着上身,对她言:“厉鬼不在这了嘛,你怎么连逃都不会逃。”
接着整个神台大殿全部变成了红色,将她与他包裹,黄凝惊惧不已,终于叫出了声:“啊!”
“醒了醒了,大夫,还要继续扎吗?”
黄凝是在这陌生的声音,陌生的脸中醒来的。高大的女子,鬓白胡须的老者,他们是谁?是他们救了自己吗?”
不,不要救她,那厉鬼是要杀人的。
天兰看着刚醒过来的郡主,问:“怎么看着呆呆的,大夫,没问题吧?”
大夫言:“我再检查一下。”
黄凝觉出有人在拨她的眼皮,她想抬手制止,但只能抬一点点,“你在,干嘛?”
虽声音嘶哑,但好在是发了出来,大夫道:“郡主,您没事了,晕睡的时间有些长,不太清醒是正常的,但能醒过来就不要紧了。”
是了,她在做梦,这里是暖秋苑,黄凝渐渐地清明起来。但拥有那把陌生声音的高大女子,她确实没见过。老者是大夫,她倒是清楚的。
“你是?”黄凝看向天兰问道。
天兰:“拜见郡主,我是主子派到这院中做看护的。我叫天兰。”
“你主子是?”
“是大人。哦,是太傅厉大人。”
原来是厉云的人。又见那个叫天兰的指着外面道:“你,那个小嗑巴过来,你现在是这里的管事丫环吧,我要去跟主子汇报,你过来看着。”
被唤做小磕巴的阿诺暗咬了下牙,然后肩膀一缩,走了进来,又是往常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看好了啊,出了事剥了你的皮。”天兰本就人高马大,很有气势,在娇小的阿诺面前更是对比强烈,她粗声粗气地说完,就离开了。
一旁的大夫适时问道:“郡主,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黄凝试着起身,不行,头还晕。阿诺马上过来扶住了她,大夫也忙道:“不着急,不着急起,还有哪里疼吗?”
“手疼。头疼。”
大夫:“正常,按时上药就会不疼了,认真上药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留下疤痕。
黄凝快速反驳:“无妨,您不用把精力放在这上面,落疤就落疤吧,只要让我快点好起来,能下了床就行。”
天兰一出屋就见到了朝这里而来的厉云,她赶忙迎上,厉云步子不停,听她说完黄凝醒过来的事正好走到门口,把黄凝与大夫的这段话听到了耳中。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落疤就落疤?他请了最好的大人,弄来了最好的伤药,还要大夫住在家里随时看着她的情况,这府里哪位主子病了也没她这个待遇,她倒好,反而不爱惜,自己糟蹋起自己来。
厉云心里起了火,他就不该来这一趟。正要转头走,又听黄凝焦急地问:“阿诺,安桃与平梅呢?你可有看到她们,或是知道她们的下落?”
厉云扭头对天兰道:“你进去告诉她,如果她不把伤养到完好如初,这辈子就别想知道她那丫环的下落了。”
厉云愤而离去,天兰领命,扭身回到屋里,直直地走到床头,语气平平道:“主子让我告诉郡主,如果你不把伤养到完好如初,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你丫环的下落了。”
大夫本就要走,一听这味不对,诊箱都没怎么好好收拾,背上站起:“郡主好生养着,有事吩咐,我近些日子都住在府上的药房里。”
阿诺去送大夫,回来后,听到黄凝在问天兰:“我又不是要现在就见到她们,我只是想知道她们现在身在何处,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