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瞪大眼睛:“‘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
徐景珩失笑,皇上耍赖。
“臣很高兴,皇上问出来。”
皇上傲娇。
“于文臣而言,茹太素在太~祖皇帝时期,很好。于武将而言,也有很多人都很好。可是,蓝玉大案还是发生,太~祖皇帝也杀了不少文臣。
军权都是双面刃,有了军权,就有了身不由己,所以有‘宋太~祖黄袍加身’,也有鸟尽弓藏。皇帝知道,将军们知道,人人都知道。既然身在其中,那就做好准备,无怨无悔。”
徐景珩的声音冷漠,皇上呆住。
“文臣也一样。既然进了庙堂,那就为国为民为君为自己,拿命拼……”徐景珩面对皇上天真烂漫的眼睛,到底是心软。
“文臣武将之功不可集于一人,皇上要记得,人性不能试探,也不要存有侥幸之心。杨一清领兵后,进来内阁;王守仁先生领兵后,也进来内阁,总是给予一个退路。”
皇上的心里生出来一股气。徐景珩看得更心疼,微微一叹妥协:“皇上相信王守仁先生,在天下人的压力面前,该怎么打仗怎么打仗。王守仁先生也相信皇上,不会鸟尽弓藏。皇上,无需烦恼。”
皇上当然需要烦恼!
至今为止,皇上都不明白,“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这个故事,或者说内阁企图养歪他性情的背后,还牵扯什么,为什么徐景珩那天会吐血?
皇上的心里,徐景珩不是大明子民中的任何一个。徐景珩是不一样的。皇上生气徐景珩一直回避问题。皇上只要一想起那天的情景,身体就害怕恐惧地颤抖,只倔强地忍住,要一个答案。
徐景珩伸手,轻轻抚摸皇上的眼睛,皇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全是对未来的恐惧。
皇上在害怕,他不能带着他游玩大漠和大海,丢下他一个人吗?
徐景珩轻轻眨眼,这次,没有躲避皇上的质问。
“皇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魔障。同一个问题,臣的父亲担忧,臣可以安慰,可以去解决,到臣亲自面对,难免也是困于其中。”
“朕知道,不在其位不知其受,不在其身不知其痛。”
徐景珩眼里带笑:“皇上说得对。所以人都说,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皇上因为徐景珩绕开话题生气:“徐景珩也是普通人。”
徐景珩哭笑不得:“臣也是普通人。”又瞧着皇上要哭出来的模样,再次妥协:“臣这几天一直在思考、剖析,发现自己的软弱,冲出自己的魔障。臣的身体真的好了。明年臣带皇上去南京,去南海,去南疆……”
顿了顿,面对皇上强忍着眼泪的模样,心里酸楚:“是臣自误。臣既然带皇上玩耍,那就好好地玩耍。只要皇上开心,就好。”
皇上吸吸鼻子,眼泪小河一般,皇上知道徐景珩的身体没好,“哇哇哇”“哇哇哇”哭得气势汹汹,水漫金山,可算是把这些天的憋屈哭出来。
徐景珩叫皇上哭的什么烦恼都没有了,给擦眼泪,用冰包敷眼睛,一通忙乎,最后瞧着皇上的兔子眼,真笑出来。
皇上:“!!!”兔子眼·皇上也是理直气壮:“还没说完。”
徐景珩:“王守仁的事情,皇上不必要担心。太~祖皇帝时期,大明的情况太复杂,乱世用重典,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而当时大明之所以有那么多贪官,还有一个原因——若贪污一万两和一百万两一样的罪名,谁不去可劲儿贪污?人性本贪,既然要贪,既然大贪小贪都是死,那自然要多多贪污。”
皇上:“!!!”泪眼朦胧的皇上,瞧着可怜兮兮的。徐景珩只笑:“世情如此。反过来,于皇帝也一样。如果皇帝不以强权做武器,不妄用生杀予夺的皇权,文臣武将,也不会去用自己的脑袋拼一个忠心,这是为一个镜子的正反面,也是上行下效……”
徐景珩细细地讲解,皇上终于明白,他不是太~祖皇帝,他不是他爹,所以太~祖皇帝和他爹的情况,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他真不需要去烦恼魏国公或者谁,牵扯到徐景珩。
皇上鼓着腮帮子:“还有。”
“先喝杯水。”
哭得嗓子哑的皇上乖乖地喝水。
“理学日暮,心学不适合推广,大明需要新的学说,大明人自己也有感触。”
“自古以来,诗词文章最能表达世人的想法。大明建国,刘基、宋濂等人以文名世,高启所著诗词更是脍炙人口,此时的诗词,多是忧国忧民。永乐北迁后,诗文大都趋向文笔工整,词章藻丽,内容多歌功颂德,点缀升平……”
永乐一朝后,大明基本稳当,文人中的解缙、三杨提倡台阁体,帝王宫廷都支持。
到正统时,大明文人仍以台阁体相标榜,但也都知道台阁体大都为应制、应酬之作,缺乏活力。至弘治时,被称为拟古派的复古运动应运而起。
拟古派的文学复古运动掀起高潮,人称七子时期,从弘治时开始,代表人物是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等。朝野上下,以李、何为首,树起“复古大旗”……
徐景珩赞叹:“‘文称左迁,赋尚屈宋,古诗体尚汉魏,近律则法李杜……’这也是民间人士跟风穿魏晋宽袍,东坡帽的原因之一。大明的文人,立志文必秦汉,诗比盛唐,但远远不够。”
他的目光落在皇上的身上,安安静静:“皇上,大明的第二次文化复古要来。”
皇上吸吸小鼻子:“是和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达芬奇画鸡蛋一样吗?”
“是。”
“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是中下层文人。江南四大才子,唐寅、文徵明、祝允明,也都是中小阶层,还是民间在野派。”
“皇上说得对。”徐景珩目光温柔鼓励,皇上骄傲地表示,自己气还没消,还在生气。
徐景珩脸上的笑容更大,看看滴漏,起身,牵着皇上的手出来书房。
“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名声起来后,变成保守派。如今的江南四大才子不同,他们狂放不羁,更因为江南经济发展,新兴市民的阶层勃兴,在极力摆脱传统理学束缚,冒出朦胧的个性……”
“江南,和北方很不一样?”
“很不一样。”
“祝枝山病了,唐伯虎老师也老了,江南还会有人出来吗?”
“有。翰林院的文伯仁、郑晓,苏州府新科案首归有光、唐顺之、吴承恩……都好。”
“还有文嘉他们。”
“对。还有敢于去丈量西域的文嘉他们。估计,都在回来的路上。”
“还有昆曲乐工魏良辅,改出来的昆曲好听。”
“好听。皇上要不要学?”
“……学!”
皇上如今头上虱子多了不愁,反正他说不学,徐景珩也会要他学,皇上委屈,又想哭。
徐景珩宠爱地笑:“臣昨天听说,江南出来一种‘苏钢’冶炼法,不用坩埚,炉中炽铁用炭,煤炭居十七,木炭居十三……且那新式鼓风器也有大改进,活塞推拉的木风箱,风压和风量都更大……”
徐景珩的声音慢悠悠的,一口吴侬软语特好听,皇上小胖脸板着,小耳朵一动一动。
“……下午臣带皇上去军器局、兵仗局转转。”
皇上:“!!!”
“好好吃饭。”皇上一转头,提条件。徐景珩的笑容轻轻的:“好,今天中午吃……半碗饭。”
皇上欢喜,克制自己不露出欢喜的模样——半碗啊,等徐景珩吃一碗饭,再高兴。
徐景珩因为皇上的模样,也欢喜地笑。
皇上因为徐景珩,对江南心生一丝丝向往。下午的时候,皇上根据徐景珩的建议,给桂萼和张璁回信,给杨廷和、严嵩回信,还真的和徐景珩去工部下属的军器局,内府监局主管的兵仗局转转。
一身短打布衣粗草鞋,好似一个小民工。徐景珩试验‘苏钢’方法,皇上蹲在火炉前拉风箱,待证明这样方法,缩短炒炼熟铁的时间,降低成本……眉眼弯弯地乐。
夕阳西下,两个人出来兵仗局。皇上用着兵仗局的大锅饭觉得亲切,又想起徐景珩曾经要人做的,一个大锅炉不停地烧火,鼓动热气,带动上方空竹响的翅膀飞高高……对活塞推拉的木风箱感兴趣。
“徐景珩,活塞推拉,烧大锅炉。”
“皇上的提议好。臣第一个想到的是,澡堂里烧热水更方便。”
皇上好奇:“要去澡堂洗澡。”
“……去?”
“去!”
两个人灰头土脸的,还有一身的汗,皇上闹着要去看大澡堂,徐景珩也宠着皇上。
大澡堂当然不是皇上的小池子,人多,热闹,忒热闹。皇上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光屁股,嘴巴张大就合不上。
搓背的、按跷的、刮脸的……污泥浊水、污手垢面、吵吵嚷嚷……皇上眼瞧一个人的指甲里乌黑乌黑的,一个人的后背一搓一手泥团儿,眼睛瞪得溜儿圆。
好在皇上和徐景珩一个小单间儿,澡池子里热气腾腾,脱得光溜溜,泡在温热的温泉汤池里,皇上狠狠地松一口气。可皇上给徐景珩搓背、按跷……徐景珩身上没有泥巴珠子,也没有几两肉肉……皇上又没有成就感。
“要吃饭长胖啊。”皇上在回来的路上,还满心遗憾。第二天上午,四位阁老来和皇上议事,皇上问:“你们洗澡,身上有泥巴珠子?”
到晚上沐浴出来,张佐给皇上修剪手脚的指甲,皇上问:“张佐,你洗澡,身上有泥巴珠子?”
得知身边的人身上都没有泥巴珠子,都干干净净的,每天洗澡熏香,皇上拍拍小胸膛,放下心来,却在临睡前忍不住问出来:“为什么他们不天天洗澡?”
徐景珩:“从养身方面讲,洗澡属于泄元气。入秋后,天气凉下来,不动弹汗就不多,不是必须洗澡。一般人家烧水麻烦,有些人家,柴火都没有,舍不得经常花铜钱去澡堂子。”
皇上眨巴眼睛。徐景珩就笑:“不一样。一出生就习惯洗澡,每天洗澡很好。等冬天来临,臣带皇上冬泳。”
于是皇上对冬天有了期待,堆雪人、滑冰、冰上蹴鞠、冬泳……
北京城,金秋季节,皇上的生活回归日常,每天盯着指挥使用药用饭,痛并快乐地学习,北京城的人,因为皇上的五岁生日来临欢闹;又因为各藩属国来贡,送贺礼,各地方宗室也都来京,各家客栈满人,热闹非凡。
南海,杨阁老刚发出去自己请求回京的信件,收到皇上的信件,那个叫为难。皇上说,有关于大明和西班牙、葡萄牙的合约签订,可类比大明和西部蒙古的满速儿汗。还说西洋人肤色不同,然大明大国风范,不以外貌歧视任何人……
皇上人小心胸宽,皇上不了解,华夏人自古以来就是人上人,居世界中心的文化人,中央之国之礼仪大国,华夏人从不歧视蛮夷,而是压根儿就……咳咳,华夷之上下之分根植于灵魂。
这头,杨阁老和严嵩,麻利地给皇上回信,力求要皇上明白,何为血统不可混淆,国家没有平等……
那头,湖广之地,桂萼和张璁仔仔细细地筛选,亲自打包几分特产,寄回去当礼物。收到皇上的来信后,两个人琢磨一夜,抚掌大笑。
“指挥使果然雅人也。给予湖广人如此大礼,好,好,好!”
张璁一连说三个“好”,桂萼更是满脸红光,眼睛大亮:“皇上如此有决断,吾等不能落后。张兄,我们出去?”
“出去!”
两个人一起从巡抚衙门的内书房出来,东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薄薄的雾色朦胧,顿时神清气爽、满怀抱负于胸。
武昌府巡抚衙门口,围堵着上万的人,整整一条大街,都是挤挤挨挨的人群,愤怒的人群。
侍卫们护着他们两个,然人群等了两天两夜等到他们出来,沸腾激荡,仿若大火里浇了油。人群高喊着“我们要给皇上上书,我们要去北京告状……”桂萼提气,大喊一声:“都安静,皇上有旨意。”
侍卫们运起来内力一声声高喊,人群一听皇上有旨意,果然安静下来。
桂萼面对一张张焦急的,愤怒的,甚至是迷茫的,愚昧的……面孔,心里头难受,却又感觉自己更是责任重大,高高举起手中圣旨。
上万人跪下来,一句一句:“皇上万岁,皇上我们冤枉啊……”声震云霄,哭声震天。
桂萼的眼睛也湿润,双手打开圣旨,声音嘶哑地高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元和五年,大明建国一百五十年,四海困穷,王纲不立,五纬错行……灵祥并见,推术数者……运终兹世,凡诸嘉祥民神之意,比昭有汉数终之极……”
这类似一封罪己诏。
大明建国至今一百五十年,然西南贫困,反民四起,纲常失序……皇上心里有愧,皇上想要大明人吃饱肚子,大明两京十三省,皇上挨个来。皇上两只手伸出来,十个手指头有长短,要从最担忧最关心的西南开始……
湖广士庶的哭声越来越大,眼泪鼻涕的满脸满身。皇上和他们剖心解腹,叫他们痛苦、不安,也叫他们愧疚、悔恨。
四海困穷,王纲不立,五纬错行……皇上的眼里,大明如今是这个样子吗?他们以为的盛世来临,其实是危机四伏、盛极必衰的前兆吗?
武昌,几万湖广人痛哭失声。皇上还答应他们,湖广丈量完土地之后,统一赋役,限制苛扰,皇上甚至说,计亩征银,官收官解,如此以来,湖广人的税赋一下子减少四分之一,还有了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