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段时间没有见面,魇梦的实力便已经足够制造出这样真实的梦境了吗?
八百比丘尼泛泛地想着,却不知不觉来到了一扇障门前,仿佛冥冥之中受到了什么指引一般,她停住了脚步。
在她刚将手掌放在障门上时,便听到了从里面传出来的咳嗽声。
那声音一开始是低低的,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好不容易停歇下来,她又听到了声线稚嫩的喊声。
“高桥!”
听到里面的声音,八百比丘尼正欲推门的手掌顿了顿,然后才推开障门。
“我在这里。”她离开阳光,进入被遮挡了大部分光线的和室,整个人便在顷刻间从亮处置身黑暗。
她轻轻地开口,同和室内的人说:“我回来了。”
那个原本坐在寝具内的、约莫五六岁模样的孩子有着一双红梅色的眼睛。
虽然前些日子才见过鬼舞辻无惨变成这副姿态,但他那时候除了外貌之外甚至没有几分与她眼前的孩子相似的地方。
从气质上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坐在寝具内的孩子皮肤苍白,双手捂着嘴咳嗽的模样令八百比丘尼放下了手中的茶托,她将茶托放在寝具旁的矮桌上,手掌拍了拍他的后背。
虽然这样的举动其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上的作用,但心理上的安慰起码可以起到些,那孩子在她坐下时顺势缩进她的怀里,抱住了她的腰。
“你去哪里了?”他把脑袋埋在八百比丘尼的怀中,抬起脸问她。
那双红梅色的眸子如同幼猫般小心警惕,神色也带着明显的紧张。
若是仔细感觉,便能够发现,这孩子此刻的状态其实很没有安全感。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八百比丘尼的衣角,像是生怕她又忽然离开一样。
在他抱住自己的时候,八百比丘尼身体其实明显僵硬了一瞬,她抿了抿嘴角:“我去端了药回来。”
八百比丘尼动作自然地从身后将药碗端来,像是做了千百遍一样娴熟。
她把碗拿到怀中孩子的面前,轻声细语地哄他喝下。
“我不想喝。”
对方完全将脸埋进她的怀里,刻意躲开了她拿来的药碗,发出闷闷的声音:“喝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一样。”
听到这话的八百比丘尼微微垂下了眼睑,将视线落在他的发顶。
缩在她怀里的孩子,有着一头漂亮的、如鸦羽般有光泽的微蜷黑发。
“不是的。”八百比丘尼轻轻地说:“喝了药会好起来的。”
她说这话时其实自己也有些恍惚,但话语却仿佛不受她控制般脱口而出,落入她怀中孩子的耳中。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脸,伸手摸了摸八百比丘尼的脸。
“你会生病吗?”他问。
见他的动作有些艰难,八百比丘尼略微低下脑袋,让他的手能更轻松地放在她的脸上。
“……会。”八百比丘尼对他说:“人类都会生病。”
听到了这种回答的孩子显然并不满意,他皱了皱眉头:“我没见过你生病。”
八百比丘尼忽然笑了,这样的笑容很轻,她闭起了眼睛,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如果我病了,无惨会觉得高兴吗?”
闻言无惨睁大了眼睛,将手从她的脸上收回来,也从她的怀里脱身。
他坐回寝具内,侧过脸看着八百比丘尼,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不要生病。”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她的视线平静而又温柔:“为什么?”
无惨很认真地想了想,幼小稚嫩的面容满是认真的神色:“人如果病得很重,是会死掉的吧?”
他说:“我不希望高桥你死掉。”
在这时候,八百比丘尼竟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分明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只是虚幻的梦境,却在见到这孩子时,忽然觉得一切都是真的。
那孩子小小的手掌贴在她的脸上,他的身躯也因过分幼小而比常人的温度更高。那样的温度沁入八百比丘尼的皮肤,令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等到八百比丘尼反应过来的时候,原本放在寝具旁的药碗已经空掉了。
“我也不想死。”无惨忽然这么说,他看着八百比丘尼:“我想要活下去。”
八百比丘尼静静地看着他,“你会活下去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甚至无法再保持着清醒和冷静,仿佛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嗡嗡作响,吵得她只想起身离去。
但她的身体却纹丝不动。
无惨似乎看出了她的异样,还未长开的面容微微皱起眉头,却不见将来的狠戾,而是属于孩童的天真与纯粹。
“高桥有心事吗?”他轻声问她:“还是你也觉得,留在这里陪我……”
分明是很轻的声音,却无端透露出了几分冷意:“是很无趣的事情?”
八百比丘尼回过神来,“不。”
她看着无惨幼小稚嫩的面孔上满是虚弱的病态,也看到他过分苍白的皮肤和比起同龄的孩子要瘦弱许多的身躯。
【仿佛他整个人的存在,就只意味着悲惨。】
八百比丘尼说不出“很有趣”这种话,她也想不出有什么是鬼舞辻无惨能做的事,路过其他的院子时她看到了那些院子里开着各式各样的花——但无惨根本无法离开他的房间。
他这时候的身体太过孱弱了,孱弱得稍稍吹风便会命垂一线。
不知道无惨又想到了什么,他听完八百比丘尼的否认,又问她:“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而八百比丘尼迟疑了。
她张了张嘴,最后说了:“会的。”
无惨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柔软,皮肤也一直都很白皙,无惨之前其实见过家中其他的侍女,她和那些侍女完全不一样。
比起身份低微的侍女,她更像是落难的姬君,被生活所迫所以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只能屈居人下勉强活着。
最明显的证据,便是无惨极少见她露出笑容。
她总是过分地安静,却又无法令人忽视,无惨时常能察觉到她有心事,可每次他询问时,她又只会说“没什么”。
“真的会吗?”无惨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般,又问她。
第一次回答说出来之后,八百比丘尼后续的作答也顺畅了许多,她肯定地说:“真的。”
于是无惨笑了起来,小小的轮廓勾勒出高兴的弧度,他握着八百比丘尼的手,对她说:“那等我长大了,也要和你在一起。”
八百比丘尼忽然怔住了。
她分不清这究竟是真正的过去再度重现,还是虚幻的梦境里被构筑出来的幻像了。
八百比丘尼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但无惨却还是有话能说:“等我元服之后,我就可以娶你了。”
八百比丘尼垂下了脑袋,无惨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不愿意吗?”他问。
虽然她的身份确实低微,也对他说过,她的家乡在若狭国的一个渔村,是因为家里的人都过世了,所以才会离开故乡来到平安京。
但无惨身为幼子,上面仍有兄长,继承家业没有他的机会,想要入仕又只会受制于身体状况……所以就算娶了侍女为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比你大很多。”八百比丘尼忽然说:“等你长大之后,我已经老了。”
听到这话的无惨却握着她的手,毫不在意地说:“没关系的。”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尚且年幼所以什么话都能说出来,还是因为这是魇梦制造的梦境,所以一切都不能用现实的角度来思考问题。
但听到这话的时候,她还是多说了几句:“就算在你尚且年轻俊秀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又老又丑、满脸皱纹的样子,你还是觉得没关系吗?”
她这样问他,即便知晓这种事情完全没有可能。
八百比丘尼所拥有的是永恒,哪怕她身边的人类一个接一个地老去,她也只会保持着这副年少秀美的姿容,继续着无尽的漫长岁月。
但听到这话的孩子皱了皱眉头。
八百比丘尼忽然很想感慨现实的残忍——这样的残忍甚至延续到了梦境里。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孩子问她:“你会比我更先死掉吗?”
八百比丘尼愣住了。
“会。”她忽然这么对他说:“因为我比你年纪大很多,所以我会比你更先前往另一个世界。”
闻言无惨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那就没关系了。”
无惨对她说:“如果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话,我一定也会陪在你身边,我会亲眼看着你死掉,然后再陪你一起去另一个世界。”
哪怕他这时候其实根本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否存在。
无惨只知道自己不想死,而她会比自己更先死掉。
这样的想法其实很奇怪,但握着她的手时,他却忽然觉得,如果她会先死掉,会先在另一个世界等他,那么他也不会那么害怕死亡了。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眼前这个无惨的回答令她绷紧了心弦,她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眼眸里看出些什么。
但那双红梅色的眸子张得大大的,那里面的颜色干净又漂亮。
就好像真的是冬日里落在雪白的地面上的花瓣一样柔软。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她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无惨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沉默之中,她的视线忽然触及了放在茶托上的瓷碗。
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落在那个碗底还残留着些许药渣的瓷碗上,忽然伸手拿起了它。
魇梦不会出现了。她想,从她叫了他的名字到现在,他都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无法进入到这个梦境里一样。
她完全感觉不到魇梦的气息,也察觉不到他存在的痕迹。
但八百比丘尼能够确定的是,她这时候不该再继续留在这个诡异的梦境里了。
无论现如今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还是产屋敷家幼子的那个无惨。
在她的记忆里,完全想不起这番对话留下的丝毫痕迹。
八百比丘尼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虚构,所以不存在她的脑海,还是她真的记性不好,就像童磨说的那样,总会把重要的事情都忘掉。
都不重要了。
只是梦境而已。
八百比丘尼猛地摔碎了那个瓷碗,她盯着那堆碎片许久,而后抬起脸对上了无惨的眼睛。
在无惨惊恐的视线中,她忽然问他:“如果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无惨稚嫩的面容在此刻显露出几分似乎是惧怕的神色。
但他还是说:“会的。”
于是八百比丘尼笑了,这个笑容的弧度很大,像是自嘲又像是讽刺。
她捡起了一块瓷碗的碎片,毫不犹豫地割开了自己的脖颈。
溅出的血液染红了无惨的寝具,也溅落在他的脸上,他惊慌失措地想要爬过来,顷刻间扭曲的面容落入了八百比丘尼的眼中。
或许过了一秒钟,或许连一秒钟也没有过,八百比丘尼睁开了眼睛。
她微微垂下眼睑,在她的手里依旧拿着那封被拆开的空着的信封,四周过分安静,只有阳光透过薄薄的明障子门落入和室内,照亮了整个和室的同时,也带来了些许暖意。
但八百比丘尼却也敏锐地发现,她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照射到阳光的。
那么……在刚才的梦境里感受到的温度真实的阳光,又是从何而来呢?
第49章 撒豆节番外
【与正文无关的节分(撒豆节)番外,时间背景大概是伊之助六岁左右。】
鬼舞辻无惨回到别馆时已经入夜许久, 天色浓暗得像是要滴落墨迹。
但若是将视线从天空落下, 移到地面上时, 却会发现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招牌正五光十色地挥发着它们的光彩, 四处都是灯火通明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到了许久之前的事情,在很久远的过去,入夜之后人们都只能躲在家中, 透过薄薄的明障子, 偶尔会听到黑暗中传来的异响,并因此而畏惧着黑暗之中那些甚至连存在与否都无法被证实的鬼魅魍魉。
关于【鬼】的传闻, 从古至今都是存在的。
在鬼舞辻无惨成为【鬼】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作为现如今的初始之鬼的他本人,也一直生活在这样的阴影之下。
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 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 也正是有关于鬼怪的流言最为猖獗的时代。
在那个繁华绮丽的平安京中, 不仅有着风雅的和歌,也有着诡谲的传闻。
——寻常人类无法看见的妖怪恶鬼, 也一并在这片土地上,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在黑暗的阴影处缓缓吐息。
哪怕只是坐在家中, 消息来源仅限于侍女和侍从的口耳, 也会有那些不属于此世的怪状流入他的耳中。
譬如前中将大人在夜访时遇到了看不到脸的怪异女子, 少纳言在夜访时遇到了拦路的怪物, 式部卿又在夜访的归途中听到了诡异的呼声之类的传闻, 隔三差五便会传遍整个平安都城。
那时候奉行的是与现如今截然不同的访婚制,女性拥有自己的宅邸,而她们的丈夫却只在入夜之后才会乘牛车前往她们的宅邸处过夜。
这种在现如今看来极为奇怪的夫妻相处,也间接给那些怪谈之流创造了最为合适的温床。
想到这里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也与那时候有些相像。
白日里他极少会留在别馆之中,又因为无法在阳光下行走,所以通常都是在入夜之后,才会回到别馆里。
这样的举动却并非日常,而是只有他心血来潮想回来的时候,才会想起来的事情。
只不过……比起那时出门访妻的男子们一边心惊胆战着在路上遇到【鬼】,一边又要驱车出门的纠结,鬼舞辻无惨则是丝毫不会因此动容。